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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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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光影流转,她的意识在飞快地褪色。老大带她走的,仿佛是一条黑暗无名的隧道,不知何处是终点。
“老大……如果再不告诉我因由,只怕……我没有机会再听了……”所有的力量都在控制着一点灵心,她仍旧能感受到毒液正在蔓延到百骸四肢。
那毒……是她亲自选中的。中毒后意识会慢慢消失,直到如痴如傻。最后的时光,终究是和大哥一起度过的!
“昭允,你不要说话!大哥一定会带你走的!汲雪堂从此往后,与你我无关!”
到了最后一刻,他终于可以抛下汲雪堂,放下执着了多年的骄傲!
五年前,昭允重伤的那一年,也是这样漫长曲折的路,他独自带着她回来。
如果没有那时的变故,今日种种,都该是另一番光景吧?
把昭允带出地牢时,她已经轻如蝉蜕,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已经流尽,苍白的脸宛如纸糊的偶人,笑容僵硬。
“老大,我知道……你会来的……”说完那一句话,她耗尽了仅存的力气,瘫软地靠在了他肩头上。
当年的他,终究还是个少年,没有见惯大风大浪。一路杀绝地牢的守卫,带着昭允逃离“屠苏”的地盘,在河边的碎石堆中,他匆忙放下她,检查她的伤势。
种种严刑逼供留下的伤口已经不足为奇。她全身的衣物都被凝结的血液粘连在皮肤上。野外没有医治的条件,他不敢轻易撕开。最触目惊心的,就是她的右手。
连续的重锤敲击,已经砸断了筋骨,支离破碎的五指无力地蜷曲着。手掌已经看不出形状了,勉强连着手指。他扯下一段衣襟,在手腕处扎紧——这么做,仿佛更是为了掩盖伤处,不让自己心神不定。
那样的伤势……今后无论如何不可能再痊愈啊,濯冰剑只怕绝迹江湖。
她瘫软地伏在他背上,双手垂在他胸前,鲜血淋漓的右手随着脚步晃动着,他一眼看到了她手腕上的烙印——旧日的道道伤痕,叠上今天重刑留下的疤痕,花朵的形状已经模糊不清。
昔日的种种,忽然一起浮上心头。最初,他们是因为什么聚到一起?——因为朝政荒淫,天道不立,他们想要实现道义与公正?十五元老之中,有忠良遗孤,有草莽弃儿,他们歃血为盟,不惜性命与荒政为敌。
昭允是他们之中唯一的女孩子,风吹日晒,日夜兼程,成为今天名震江湖的濯冰剑。如今毁于一旦,她……
段子钦摸到她的脉搏之处,在黏腻的鲜血里,触到血管愈发微弱的搏动。来不及了……必须赶快找一处安静的地方,为她敷药疗伤!
前面就是一个小村子,根据走过的路,这里远离都邑城邦,山涧之间鸡犬相闻。总算天无绝人之路!这样与世隔绝的村子,与江湖事无关,应该不会走漏他们的行迹!
夕阳还坠在山脉的颈边,大多农人都在田间地头劳作,只有老弱妇孺留在家中。他匆忙敲开一户人家,只见到女主人正在织布,两个垂髫之年的小孩子在一旁玩耍。
“大婶,我妹妹她摔下了山崖,请问……能不能借贵舍休息一下?”
农妇是个热心肠的人,连忙过来帮他把昭允放到床上:“哎呀,怎么摔成这个样子?”
她打来热水,段子钦不敢碰她的手腕,只好先解开她的衣衫,擦洗她身上的处处烙印鞭伤。农妇在一旁看到,吓得退了一步:“这是……”
他不愿节外生枝,下意识地盖住了她的背脊:“实不相瞒,我妹妹遇见了歹人,所以落下了这些伤。”
农妇连连点头,同情地看着昭允:“真是可怜,这么俊俏的姑娘,伤得这么重……”
不能再耽搁了!他一咬牙,撕开昭允的衣袖。黏在皮肤上的布匹被陡然扯下,昏厥中的昭允小臂一抽,眉心紧紧地蹙着,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
这只手……注定是保不住了,只是希望不要殃及手腕。他紧紧咬着牙根,匕首在蜡烛上缓缓烫过。他竟然要亲手截断昭允的手……他甩了甩头,放下脑海中所有杂念,对着腐肉割了下去。
“这是……”农妇忽然惊叫了一声。他愕然回头,只见到她的目光落在昭允的手腕上。经过刚才的清洗,罂粟花的烙印已经完整地露了出来,“你们是汲雪堂的人?”
她恐惧至极,几乎扭曲的面容让段子钦惊讶不已。这个远离人世的小村庄里,竟然也有人听说过汲雪堂的名字。可是……为什么是这样惊恐的神色?
两个小孩子听到母亲喊出“汲雪堂”的名字,大大的眼睛里都是恐惧,年纪大一点的那个护着弟弟,直往母亲身后躲。
“你们……真的是汲雪堂……”
他预感不祥,匆匆盖住了昭允的手腕,并下意识地扯了扯自己的衣袖:“大婶,我们只是打扰一会,马上就会离开。”
“娘……他们就是那些大恶人吗……”
小孩子的问话宛如惊雷,在他耳畔重响——“恶人”,在这个僻静的小山村里,他们竟然都听过汲雪堂的“恶名”?
“求求你们……求你们不要杀我的孩子……”农妇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紧紧护着两个孩子。大一点的那个孩子,已经有了几分兄长的风范,黑黝黝的眼睛盯紧了段子钦,小手把弟弟的头抱在怀里:“娘……真的是、是画像上的大恶人啊!”他忽然推开母亲和弟弟,勇敢地站到他面前:“你们吃我好了!不要碰我娘和我弟弟!”
他还未从错愕中惊醒,茫然看着故作老成的小男孩:“我为什么要杀你们?”
“你们都是大坏蛋!滥杀好人!告诉你,我不怕你们!我……”还未说完,他已经被母亲一把抱住,不许他再说话了。
此地不宜久留!他无暇解释,小心翼翼地抱起了昭允:“大婶,既然不方便,我们就先告辞了,多有得罪!”
临出门的刹那,农妇和孩子们还惊魂未定,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不敢相信事情截然还有转机。昭允的身体滚烫,在他怀中战栗着,他说出的每个字,都哑如裂帛:“小弟弟,你记好,汲雪堂从不滥伤无辜,我们都是好人!”
出了村子,他一刻也不能耽搁,沿着僻静的小路向最近的城镇走去。若是直奔总坛,不出三天就可以到达了。但是昭允的伤势每况愈下,必须找家客栈帮她处理一下伤口,然后找匹马带她回去。
山路寂静,唯有月华如水。昭允忽然醒过来了,艰难地把紧紧包扎着的手腕送到眼前。感受到她痛苦的抽搐,段子钦慌忙安慰她:“昭允,不要紧,等回到汲雪堂,大哥一定会找人治好你的!”
“大哥……你、你不要骗我了……”她被喉咙里的血沫子呛得连连咳嗽,勉强挤出的笑宛如利刃,将段子钦千刀万剐,“手不在了……无所谓,那、那个烙印还在吗?”
她挣扎着要撕开绷带,段子钦连忙制住她,紧紧按住了她的手背:“昭允,你不要想这件事!等回了总坛再想办法好不好?”
她不肯,坚持着扯开了绷带。血肉模糊地手腕上,整只手已经尽数割断,但那只烙印依旧清晰如初。嘴角艰难地扬起,她竟然笑了!
“大哥,只要它还在,我就……依然是汲雪堂的人!”
汲雪堂……昭允,汲雪堂真的值得你这样吗?他心痛如绞,方才那个幼童的目光又浮现在眼前——“大恶人”,他们一心救庶民于水火,可是在他们心中,汲雪堂就是个无恶不作的妖魔,他们这些年的付出,何曾得到丝毫的感激与赞赏?
而她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换来了什么?
“昭允,你不要再说话了!大哥告诉你,没事的!”
她又昏沉起来,言语愈发模糊涣散。断断续续的低吟浅唱中,她竟然唱起了幼时学得的童谣。
强欢颜,
盼流连,
残柳无能滞水前。
孤舟远岸边。
意缠绵,
化词笺,
妾念君恩忆旧年
醉吟于泪先
那是一首道别的闺怨词,她吟唱时,还隐隐带有软软的吴音。闯荡江湖以来,昭允久居北方,早已忘却了幼时所说的方言,此时重伤昏厥,竟然又唤起了许些童年的记忆。
段子钦的眼眶发热,一心只想赶快前行。昭允……你一定要挺住,大哥一定会带你回去的!
一到了人烟略旺的城镇,他立刻找了间小客栈。客栈人多口杂,说不准有没有朝廷或“屠苏”的人,现在他带着昭允,如果被伏击根本无计可施。
只能仗着还未破晓,小镇上没有宵禁的管制,躲上一天应该不会有岔子。
客栈里住的人不多,他蹑手蹑脚地抱着昭允上了楼梯,在房间里轻轻关上了门。总算,可以暂时休息一下了!
昭允的呼吸,微弱而急促,他检查了一下门窗,确认无人打搅,才能为她运功疗伤。
门口忽然传来敲门声,他几乎是浑身一凛:“谁?”
小二的声音传来:“客官,您要的水。”
他犹豫片刻,指间扣紧了淬毒的金针,打开了门。值夜班的小二长了一副敦厚的模样,笑呵呵的端着一盆水进来了,两臂之间还驾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茶壶水杯。
他目光示意他把东西放在桌子上,站在床边挡着昭允。
“哎呀,客官,小的这里不方面,麻烦您搭把手。”小二呵呵笑着,他迟疑,还是上前一步,接过了他手里的水盆。
就在伸手的一刹那,手腕上的烙印露出了一半,小二的眸色一闪,他几乎不假思索地伸手制住了他,指间金针直逼喉头——“你是谁?”
水盆和托盘一起打翻在地上,汤水淋漓之中,他袖中的匕首寒光凛冽。
——“屠苏?”不死不休的屠苏,爪牙竟然已经申到了这个荒僻之所了吗?
小二倔强地目光里,有种痛彻心扉的怨毒,那绝不是“屠苏”的刀手会有的目光,他们只是朝廷的鹰犬,神情向来冷如冰霜,怎么会懂得爱别离,怨憎会?“我不懂什么‘屠苏’,你们汲雪堂杀了我全家,我恨不得将你们碎尸万段!”
他的金针已经松了半分:“你全家?你到底是谁?”
他怨毒的目光里,仿佛有烈火燃烧,熔岩流窜:“我父母都是九千岁家的下人,是你们滥杀无辜,做下灭门绝户的惨案!”
又是千岁府一役……他们要如何对世人解释,赤地千里的事不过是屠苏与朝廷诽谤,根本不是汲雪堂本意所在?
他们已经落下了惨绝人寰的骂名,哪里还有辩解的机会?
冷冷地打量着小二铁青的脸,他慢慢放下了金针:“你走吧,论武功你不是我的对手,只会自寻死路。”
他不肯离开,看到床上重伤的昭允,冷笑不止:“哼,枉你们也有今天!”
昭允仿佛清醒了一些,眉头一动,痛苦地蹙着,胸口勉为其难地上下起伏,喘息之间已经耗尽了心力。
如果再不为她运功疗伤,只怕耽误不起……此时他受制于人,决不敢硬碰。心底一横,杀心已起。若是他引来旁人,惊动官兵,擒获堂主,整个汲雪堂都要毁于一旦!
“大哥……不要、不要杀她……”她的嗓音,灼烧一般沙哑,呢喃之间,说出来的话竟然是两人曾经有过的对白。
曾几何时,在雕梁画栋的县令府,当他的长剑指向匍匐在地的县令夫人时,那个肥胖的女人浑身抖如筛糠。昭允却忽然拉住了他。
“她不过是个女子,能有什么主意,不过是个附属罢了……”
之前的几个月,他们曾缜密调查。县令夫人同样出身官宦人家,这些年来县令的荒诞贪婪,与她旁敲侧击不无关系。
流浪江湖多年,他一度以为昭允的心已经冷如冰霜,难道她也会突生同情吗?
“没有这个夫君,她也只是个普通人……算了吧。”
那天回汲雪堂时,她一直沉默着,段子钦还是少年心性,不懂得她低头不语间的细腻心思。只是听到她苦涩的低叹:“她只是……跟错了夫君。”
后来,是到什么时候他才懂了?不管她在江湖中的名声如何响亮,总归是个女孩子。她最终的愿望,不过是嫁得良人,共度此生。
江湖于他们,本就是不同的。
昏睡不醒的昭允,不知道客栈中发生了什么,无从猜测汲雪堂堂主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段子钦蓄势待发的暗器,却滞在指间迟迟不能发出。
他们的心智足够坚强,懂得舍车保帅,为了众生百姓不惮于伤及零星无辜。昭允终究单纯,绝不会同意他这么做。
段子钦心一横,指风如刀,封住了他几处大穴。迅雷不及掩耳之间,手腕一错,扭脱了他的下颌,让他不得开口说话。
目光锐利,他迎上了小二怒火燃烧的眼睛:“告诉你,汲雪堂绝不是来杀无辜的奸恶之徒!她……她是为了你们而受伤的!”
稳定下昭允的内息,片刻也不能耽搁,趁着天色微明,街上的行人还不多,他从旅馆的后院盗了马,带着她赶忙出城了。
昭允浑身都是血迹,手腕处的伤口实在太过惹眼,他把自己的斗篷裹在她身上,抱紧了她,狠夹马腹,一骑黄尘出城而去。
客栈中的人要不了多久就会发现被他制住的小二,他对汲雪堂恨之入骨,通知官府后要不了一时片刻就会有大队人马追上来。
怀中的昭允,滚烫如焚烧,他的冷汗几乎浸透衣襟。昭允……你一定要挺住……大哥说过要带你回去!
“大哥……我们、我们回到总坛了吗?”她忽然悠悠转醒了,迟缓地揭开脸上的面纱,茫然看着四周。两旁茂密的树丛在飞速倒退着,只有锋利的沙尘撞击在脸颊上,模糊了视线。
他掩好了斗篷,在呼啸的风声中劝慰她:“没事的,马上就要到了!”
她的眼皮仿佛有千斤沉重,无力看清周围的景物。颠簸的马背上,她倦怠而落寞地蜷缩在段子钦怀中,呢喃的低语被扯碎在风中:“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恨我们呢?”
他狠狠扯着缰绳,手背上都是一道道淤紫的痕迹。昭允,大哥该怎么跟你解释?他曾经以为,只要无愧于心,他就会有一直走下去的勇气。但是……
因为哭泣,昭允的背脊在抽搐,艰难地喘息之间几乎晕厥:“我们、我们没有错杀过一个好人……他们为什么要恨我们呢?”
“昭允,你不要想这件事!”□□的马已经发出吃痛的长嘶,他抱紧了昭允,迎着猎猎的风沙,眼里都是灼热的泪水,“会没事的……一切都会没事的……”
神志模糊中,她听不到他的劝慰,干涸的嘴唇依然在一翕一张,哑却的声音宛如火焰上焚烧的纸鸢,哔哔啵啵地破裂:“为、为什么要相信呢?那些……都不是真的啊……好疼啊……但是他们都恨我,恨不得把我们碎尸万段……”
剧烈地咳嗽着,她的意志再次崩塌了,呓语中,又是那首南国的小调。环着他后颈的手,滚烫而无力。一星水光划过她苍白的脸颊,转瞬就被飒飒的风尘拂去了痕迹。
别离……不!绝不是此刻!
昭允在汲雪堂昏睡不醒了三十五天。在所有人都为濯冰剑的殒灭扼腕叹息时,堂主段子钦在外奔波一个月,从未现身。
贪官,佞臣,恶霸,山贼,劫匪……他的刃端,血色弥漫,殷红的颜色几乎渗入剑背。
他曾经对生命有所敬畏,不彻查罪状绝不轻易动手。但是得到了什么?汲雪堂只是红人眼中杀人越货、毒手尊前的妖魔邪恶。既然背了不实的罪名,他还有什么好在乎?
他不敢回汲雪堂。今日的他,已经无所忌讳,然,他怕昭允。
那个从二七韶华就跟在他身边出生入死的女孩子,一度把汲雪堂当做唯一的信仰。她为此付出了前程与荣耀,他该怎么向她解释,到头来他们只能成为史书里的奸邪暴戾,遭千夫指,万人唾?
昭允苏醒那天,段子钦回来了。从那时起,汲雪堂总坛的厅堂里竖起了巨大的屏风,他不再接见任何下属,除了一味阻拦,不再过问汲雪堂任何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