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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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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羽的手已经开始微微颤动,一条条青筋在手背上勃动不止。那年,昭允被老大救回来时,就是他在汲雪堂外接应!他一辈子也忘不了,她支离破碎的手掌,无力地垂下来,暗红的血迹洇透绷带。大哥拆下绷带的一刹那,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
太惨烈了……他们无法想象,一个女孩子,如何经受了那十几下重锤砸击,仍旧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昭允,只要老大说一句话,让位,或者……不再汲雪堂恢复如旧,我们立刻谢罪退下!”
她希冀地望着段子钦,终年隐藏在屏风背后的容颜已经有了苍白的色调,把他熹微的苍老晕染开来,宛如融化的蜡像,眉眼模糊。他微微扬起了额端,伴着嘴角轻蔑的一挑,昭允的心陡然沉到了谷底——“你们一起上吧,我不会改变心意的。”
冯涉几乎在恳求,声音沙哑:“老大……不要、不要逼大家啊!”
他脸上全然看不出波澜,那些话仿佛酝酿已久,说出口时平静如水:“我已经不想再这么过了。什么行侠仗义?这些年来,汲雪堂落了个什么名声?这样的牺牲……不值当。”
震撼,所有人都沉默了。
汲雪堂在江湖上,确实是威震一方,黑白两道都要忌讳三分。但有多少人真心景仰?
自从千岁府一役,“屠苏”杀尽九千岁全家,他们就落了暴虐狠毒的骂名。不知有多少人指责汲雪堂杀戮成性,丧心病狂。偏偏他们隐姓埋名,有苦难言,只能担待着那些不实的罪名。
朝廷为了缉拿他们,编造了多少子虚乌有的惨案,使得百姓人人自危。民间盛传汲雪堂是修炼魔道的妖人,靠劫杀贪官积聚财富,蚕食幼童提升功力。
他们为了心中的正义浴血拼杀,最后只得到这个结果吗?
当年,他可以云淡风轻地告诉昭允,无所谓世人评说,只要问心无愧即可。但是一步步走到今天,他还有多少面对流言蜚语的勇气?
“大哥,怎能因朝廷诽谤就中断汲雪堂的事业?后人一定会还我们一个公正的!”
他只是摇头,疲倦得不愿再听他们的劝阻。
昭允也在错愕之中,仿佛想从他的眉宇间看出什么端倪:“老大,大家坚持了这么多年,不是说散就能散的啊!到底……是为什么?”
他不再说话,濯冰剑再次出鞘。冯涉几个人目光相接,顿时明白了彼此的用意——他们绝不可能下杀手,当务之急只是制住段子钦!只要汲雪堂根基不动,兄弟之间的事往后再议!
四个人一起攻上,昭允瞳孔一缩,不假思索地就要跃入战圈,助段子钦脱身。冰冷的剑刃却忽然抵到她喉下——正汀?
她目光灼灼,剑锋稳如磐石。昭允只有苦笑,丹田凝聚的内力慢慢散开。汲雪堂,早已经没有她的位置了!
连续十几招,段子钦已经被逼迫到厅堂一角,距正汀和昭允不过许尺。正汀全神贯注地制住昭允,手上的穴位忽然一疼,长剑方向一转,正对段子钦的背心。
他要自尽?!
昭允不顾一切地握住了正汀的剑锋,试图扭转剑尖。但还是晚了一步,剑端已经刺入了段子钦肩胛。
为了毁掉一手建立、付诸了多年心血的组织,他竟然不惜自尽?
“大哥!“昭允的左手,已经伤痕遍布,不堪入目。她想要抱住段子钦倒下来的身体,却只能用小臂撑住他。
她的声音在颤抖,口气却慢慢铿锵起来:“冯涉,罗羽……用我过去的功绩,换他一命可不可以?”
“涿德七年三月,千岁府之战杀九千岁次子;瑞乾三年六月,南方大旱,杀贪官林诸,携赈灾粮款赴两广……”
她一条一条念出来,仿佛把前生今世都摊放在眼前。
“瑞乾五年年九月,被‘屠苏’俘虏,重伤致残……这些功绩,难道不够换他一命吗?”
正汀冷冷打断了她:“汲雪堂若是人人都来论功行赏,还谈什么除暴安良?你往日的功绩,又和段子钦有什么关系?”
“正汀你退下!”厉声喝断她,冯涉狠狠攥住了她的手腕,目光凌厉如刀,“如果昭允没有受伤,元老院如何能有你一席之位!”
正汀出身草莽,自小被山寨收养。幼时因寨中权力之争,流离失所,被罗羽带回汲雪堂,一度以来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
昭允致残后,濯冰剑与剑法不能后继无人。但堂中天资卓越的女子甚少,唯有正汀年纪尚轻,筋骨强健,是接替她的上佳人选。众人指点之后才发现,正汀的武学资质绝佳。
只需要再有几年的历练,等她心智成熟,思虑缜密,必将是汲雪堂的中流砥柱。
他们也曾扼腕叹息,没有昭允的重伤,绝不会成就正汀的今天。
——那便是江湖的残酷。
“昭允……不要求他们……”段子钦忽然开口了,在她耳畔声音虚弱。说到后面一句,却提高了声音,如刺的目光一一扫过每一个人,“你们最好杀了我。如果我还能走出去……汲雪堂,不复存在!”
“老大,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鄙薄地笑了,唇线紧合。
正汀长剑出手,被冯涉拦住的瞬间,衣袂飞舞,罡气四溢,厅堂的屋顶碎片纷纷坠落——“老大!”
他……竟然带着昭允离开?
正汀刚起身要追,就被罗羽狠狠按住:“让他们走!”他们永远忘不了往日的情谊,绝不会对段子钦下手。不如让他们离开,往后再不相见!
她用力甩开罗羽,目光里有禁锢不住的野性:“你们以为他会就此罢手?他要毁了汲雪堂!”
汲雪堂总坛在密林深处,四处布满瘴气毒物,还有无数早年设下的埋伏与暗器。出林的路只有两条,都潜伏着人把守,一旦他们经过就一定会通知总坛。
段子钦对这片林子了如指掌,他绝不会走那两条路的……但是他究竟要去哪儿?
“请冯大哥马上接任堂主一职,发动汲雪堂人马,追查段子钦下落!”
他肩胛上的血,温热地渗出来,浸透了她的衣襟。两旁的草木飞驰退后,她残疾的右臂紧紧抱着他的肩膀。
刹那间,她忽然有种疲倦至极的感觉,仿佛想要一生都在他背后度过,从此不再过问江湖。
那时一条未知的路,熹微的晨光已经渐渐铺散开来,但密林里仍旧阴翳,歪曲纠结的藤蔓草木织成一张密网,以遮天蔽日的黑暗掩护他们慢慢远离汲雪堂的总坛。
远离……今天,她也要背叛汲雪堂了吗?
她曾以为,那是她一生的信仰与依靠,即便沧海桑田也不会背叛。
“大哥,这到底是为什么?”她低低地在他耳边问。这个男人,是她曾经一心景仰的,是汲雪堂的魂魄!如果他一心只要汲雪堂毁灭,一定有他的理由!
他的□□,仍在林中穿行着:“昭允,咱们必须走出这林子……”
一缕穿越重重枝叶的阳光忽然射入她眼中,片刻的眩晕之后,转瞬又埋葬在阴翳之中。对,必须走出去……这几年昭允在汲雪堂里职务架空,闲时便在这片林子里布设埋伏暗器。说起来,林中的机关都是她经手的。
“老大,你告诉我好不好?为什么……为什么要毁掉汲雪堂……”手上的伤,剧痛已经蔓延到全身,她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在心脉之间,想要维持意识的清醒。
“出了这林子,我一定会告诉你!”不容置疑的语气,一如多年來,他是她的大哥,师长,先辈,让她从没有过怀疑与拂逆的老大!
总坛,箭在弦上。
冯涉还妄图做最后的挽救。他蓦地明白,此刻,他竟然是在恳求正汀,这个他们一手提拔的,亲眼目睹了成长的年轻女孩!
这个江湖已经没有他们的位置了。当年,汲雪堂迅速地崛起不知取代了多少风流传奇。如今,他们也是注定要被正汀取代!
少女犀利的目光中,有种削铁如泥的尖锐:“一旦让他们出了林子,昭告江湖汲雪堂就此解散,你们要如何收场?”
他们的辩白,已经那样苍白无力。唯一的理由就是曾经的手足情深,但是怎么才能让正汀相信,那个虚无的情谊真的能阻止段子钦一心蓄谋的行动?
“即便段子钦可以走,昭允也不能走!”再也没有拘谨不安的忌讳,全然是棋逢对手的强势与骄傲,“她是汲雪堂的元老,掌握着汲雪堂的命脉之秘,怎么能轻易离开?”
她冷冷地扫视着众人。恐惧……他们见惯风云,竟会因一个少女后辈的威胁而感到惧怕?
“除非你们此刻杀了我!只要我走出这扇门,就立刻派人追回段子钦!”
外面的日光已经大盛,习惯了厅堂深处的阴暗,忽然望向门外时,每个人眼前都是一阵眩晕。
她定定地看着几个错愕踌躇的男子,在他们的眸色慢慢软弱下去时,微微冷笑了。总算熬到今天,她终于赢了!
腐朽的段子钦,怎么能撑起汲雪堂?从入元老院那一天起,她就立誓要改变汲雪堂。今日,她做到了!
“正汀……”冯涉的声音,已经沙哑。他再也不能命令她,只能用一副老去的面孔恳求她的宽恕,“他终究是我们的大哥,如果他要走,就让他走吧……”
她的目光沉静如深海:“只要汲雪堂不毁于他人之手,段子钦的生死,我不在乎!”
汲雪堂最精锐的武士已经集中到总坛的厅堂里,除去元老院,便是汲雪堂的精髓所在了。
正汀审视着眼前的武士,在心里盘算着部署。多年来一直是昭允在主持埋伏机关的架设,说起来汲雪堂中不会有人熟悉过她。但现在段子钦身受重伤,她不能动武,只要找对了方向,一旦追上二人,他们应该还有有胜算的。
“你们记住,万一形势所迫,不必顾忌段子钦,但必须保全苏昭允!”她年轻的面容上,已经隐约有了操控天地的自若,“今日的行动,事关汲雪堂生死存亡,大家务必谨慎,切不可走漏了消息!”
冯涉几个人怔怔地站在一旁,每个人的手右臂上,罂粟花的烙印都在一阵阵发烫。
他们无法阻挡年华的老去,汲雪堂……真的要江山易主了!
眼前的路渐渐窄下去,两旁高大的树木扭曲成各种诡异的形状,凹凸的瘤体爬满斑斓的虫豸。她紧紧抱着段子钦的肩头,环视着那条狭窄的小径:“老大……这里是漫天花雨的箭阵,你……务必施展轻功,千万不可碰到地面!”
他剑眉微低,逼视着那条促狭的路,目光灼灼:“不知道我这把年纪,还能不能背着你过去呢?”
她苦苦笑了,惆怅中却忽然有了一丝羞涩的甜蜜。在他们还是无名小卒的那年,她身负重伤,大哥就曾经背着她,逃过敌人的一路追踪。
这么多年……每一个细枝末节的记忆,都在她心里明晰如故。因为这些年落寞的隐退,那些记忆反而越发清澈。
旧日的荣耀、骄傲、功绩,还有深埋心底的暧昧,就是那些不愿割舍的过往,支撑着她度过这些年的孤寂伶俜!
“老大,你不能带着我……”她从段子钦背后挣脱下来,□□。老大的轻功她是熟知的,平日里越过箭阵易如反掌,但此时他有伤在身,如果背着她,绝不可能全身而退。
“你不信我?”他眉端一挑,眸色之中忽然有了几分少年时的不羁与傲岸。
苦笑,她回望了一眼走过来的路,阴暗的树林里光影驳杂,偶尔几声尖锐的鸟雀鸣叫宛如啼哭。
“大哥,我不能离开汲雪堂。汲雪堂可以弃绝我,但是我不能背叛它!”
段子钦浓黑的眉眼中,有种绞痛的神色。今日,昭允以为他是丧家之犬,被汲雪堂清理门户了吗?十年之后,他只能被自己创立的组织扫地出门吗?
耳根一动,昭允的神色忽然变了,他诧异之下,也听出了端倪。已经隐约有人声一路搜查过来,但因为不熟悉机关的设置,不敢轻易前行。她忽然倔强起来,任凭追兵在后,固执地扯住了段子钦的衣袖:“老大,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不然我不会跟你走的!”
段子钦的目光渐渐锋利起来,视线一阵模糊,那个已经老去的男子,恍然间又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跟我走!”
不由分说,他把她负在背上,深抽了口气。背上伤口的血迹已经凝结,粘稠地黏在她的衣襟上,失却了他骨肉的温度。
这条小径,只要双脚一碰地面,就会有无数淬毒的乱箭从四面射来。汲雪堂中,能顺利通过的人屈指可数。段子钦示意她抱紧了自己的肩头,丹田一沉,腾身而起。
他此时背着昭允,背后还有重伤,功力已经减了大半。几步腾跃之后,他重重踏在树干之上,接着踩踏之力再次向前跃进。触碰之下,已经触动了机关,顿时就有几支利箭迸射出来。
阴冷的风贴着耳端掠过,他屏息一纵,重重落地,
昭允还紧紧缚着他的肩膀,感受到他急促而粗重的喘息。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下来,额端眼尾浅浅的沟壑里,都是汗水的光晕。
“老大……”
异响在耳畔炸开的一刹那,她几乎不假思索地推开了段子钦——“啊!”
剑翎仍兀自在她肩头颤动着,皮肉的刺痛不足为据,那种瞬间传遍全身酸麻却让她心底一抽——是箭阵的漏网之鱼!
千虑一失……她终究还是忘了,这个箭阵布设已久,机关难免锈蚀,即便出了小径,也还是会有偏离的毒箭射来!
“醉花颜”,她亲手选中的毒,一旦毒液进入血液,不出半个时辰就会神志模糊,宛如酣醉酩酊,倒地丧命时犹如大醉不醒。解救之法……那个传说可信吗?
能闯进这条路的人,必定不是泛泛之辈,选定这个毒也是为了保留全尸,方便日后追查踪迹。
到头来……她竟然败在了自己亲手设下的局里!
“昭允?!”他飞快地拔掉箭翎,点住了她几处大穴,控制血流,试图以内功逼出毒血。她止住了段子钦,唇角的笑清苦不堪:“老大,我是咎由自取……你赶快离开吧……”
封住昭允的穴道,他坚持抱起来她。那段伤痕斑驳的手腕垂在一旁,映入眼帘宛如烈焰。
后面追兵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大,看来他们已经发现了他的踪迹。只要有人通过箭阵,就会立刻拦住他们的去路。
“昭允,你放心,大哥会带你一起离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