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 6 章 ...
-
天气渐渐转阴,昏暗的云翳层层堆积到天顶上,本就树影重重的森林里,越发昏暗。雨前潮湿的腥气和密林深处苔藓的气息酝酿在一起,躁动不安的气氛天罗地网。
药力发作,昭允本来已经将近昏迷,此刻忽然清醒了几分,枯枝一般的手腕硬硬地顶在了他的肋上:“你放下我……我要回汲雪堂!”
“昭允?”他惊愕地停住了脚步,却只看到她的双眼之中,瞳心弥散,分明是幻象所致。醉花颜的毒性,比他料想的还要猛烈。他能把她带到哪里?——段子钦茫然望着枝叶割开的天空,阴霾如浑潭。
之前的十几年,汲雪堂是他们唯一的归宿,信仰,依仗,离开这里,他们要去往何处?
“你不是大哥……我要、我要回到大哥身边……”
她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了,视野里只有幕天席地的罂粟花,浓艳的颜色宛如火海。
她要回到那些逝去的时光里——大哥意气风发,果敢睿智,他们可以为了心中的侠义之道拼杀纵横,无所畏惧。
昭允的瞳心,忽然眸色一凝,是她在耗尽心力地维持着意识:“前面……是荆棘海,送我去那里!”
他很久不过问汲雪堂的事务,更没有插手过密林内机关的布置,只有带着昭允向她所指的方向行去。
她伏在段子钦背后,忽然迟缓地拔出了匕首。段子钦感觉到她剧痛地一颤,顿时有粘稠的血液洇洇地蔓延开——她想用剧痛维持意识的清醒!
“大哥,你不知道,那天……在屠苏的地牢里……”过往的眼前一一浮现,她甚至依稀闻到了刑具生铁的腥气。唯有双唇,沉沉欲坠,把要说的话挡在喉咙深处。
“那时我还那么年轻,怎么可能忍桩屠苏’的大刑……”
——“昭允你说什么?”
箭阵的甬道前,正汀审视着两侧树干上的人际,心下惊叹不已。段子钦已经受了伤,还带着昭允,竟然可以跃过箭阵!
江湖上所有的传奇,都必定有其不凡之处。只是沉舟侧畔,传奇总有衰败的一天,即便抱残守缺地维护旧日威名,到头来也只是摧枯拉朽地崩塌——她沉了口气,丹田内劲一沉,几乎就要跃然起身。
“正汀!”冯涉忽然拦住了她,目光里有遮掩不住的惊恐。甬道尽头,赫然有一支沾血的箭簇。
“那是……”几个人面面相觑,却又慌忙避开彼此的目光。是昭允……如果段子钦中箭,昭允决不能带着他离开!
冯涉抓住正汀的手腕,指尖不受控制地微颤着:“正汀,那箭上有毒么?”他当然知道答案!但仿佛只是不甘心地一问,盼望有奇迹发生。
“是‘醉花颜’……”
罗羽仿佛燃起了希冀,不确定地看着几个人,想要征得肯定的答案:“醉花颜……有解的对不对?还是有希望的对不对?”
解药……那只是江湖中秘传的流言,何曾有人真的尝试过?
她目光一闪,指端慢慢用上了劲力:“昭允中箭……他们走不远的!”本以为其他几人会一同跃过甬道,感觉到周围异样的死寂,她只看到众人垂首不语。
他们都有惊动江湖的威名,见惯了大风大浪,此刻,却在无助地恳求一个后生小辈的宽恕。
“正汀,你以为昭允出了事,大哥……还能独自苟活吗?——放过他们吧!”罗羽哑哑地拦住了她,双眼通红,“我们不知道大哥为什么会抛下汲雪堂,或许是他累了,或许……是因为昭允。”
既然决定留在汲雪堂中,他们就必须面对那些身不由己。早年四处征战的颠沛流离,注定了他们不能长相厮守。而昭允重伤之后,大哥则不敢再面对她。
老大……是个那么骄傲的人,他早已习惯了一个人担下所有的罪责,昭允一事,他恐怕一生也不会原谅自己。
“正汀,总有一天,你也会老的。”罗羽久久地望着甬道散落的箭羽,慢慢阖上了眼帘。云层积压,暴雨喷薄愈发。
他们对望一眼,转身向着总坛的方向缓缓离开。少女茫然地看着他们的背影,仿佛看着一场传奇落幕。那个属于十五个年轻侠少的年月,已经终结在了“屠苏”的地牢里。重锤落下的一刹那,濯冰剑、昭允、老大,还有他们一心信奉的侠义之道,一起支离破碎。
昭允手臂上用来刺痛自己的伤口,已经凝结了。她的一举一动,都凝如胶粘。
“大哥,快点割开……我、我要说完……”她无力地将左手伸到段子钦面前。他喉头一哽,匕首在手指间颤动不已。
那已经是最后一个无奈之举了,割开血脉,让毒血流出,换得一时的清醒。
昭允痛苦地一颤,伴着手腕间一阵温热,眼前忽然明亮了一些。老大的面容,再也不是少年时的丰神俊秀,眉心眼角的纹路,纠葛如宿命。
——“苏昭允,我知道你是汲雪堂的元老,多少大刑你也不会张嘴的。只要你说出段子钦的所在,我们立刻放你走!”
“屠苏”的地牢里,黑衣蒙面的刀手站在她面前,目光锋利如猛兽。
她喉头一动,面色如常,轻蔑的神情昭然流露。
“想必你们也知道,‘屠苏’只是拿人钱财,不问主顾出处。说起来,你们汲雪堂可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啊,哈哈哈哈!”
不光朝廷,还有不少江湖中的敌对,也欲将汲雪堂置之死地。他们行踪诡秘,这些年来唯一能追寻到汲雪堂踪迹的,就是屠苏。他们不急于剿灭汲雪堂,只要是不是可以抓到一两个核心人物,交由主顾邀功即可。
“我不知道。”她冷笑着回绝了。
黑衣人的目光诡异地一闪:“哼,你是段子钦手下首屈一指的人物,能不知道他的行踪?”
她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嘴上还在针锋相对地讥讽:“难道你们屠苏的人都像皇上身边的太监,寸步不离地跟着门主?”
黑衣人已经动气,但深知她有意言语相激,话中有话地反驳:“你苏昭允是寻常之辈么?谁不知道你与段子钦的苟且之情?我再问你最后一次,到底说不说!”
她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清朗的笑声几乎让黑衣人茫然——那绝不是刻意为之、故作镇定的假笑,这样的情形之下,她如何还能开怀出声?
少女的下颚一扬,多日审讯后倦怠的目光里,竟然忽然有了飞扬的神色:“你直接用刑吧,我什么也不会说的!”
十年,她目睹了汲雪堂的崛起和一个年代的更迭。除去生死攸关的瞬间,大多数欢愉与低落,她大多忘却了。这些年真的有什么快乐的时刻吗?每次的任务完成之后,她只有劫后余生的侥幸,却没有多少自豪与欣喜。
若说真正的快乐,仿佛只有屠苏的地牢里,在所有希望灰飞烟灭之前,黑衣人那句讥讽的辱骂之词。
“大哥,你知不知道……”她展颜笑了,笑意里,竟然豆蔻之年不谙世事的纯净与欢悦,“那时,是我觉得离你最近的一刻……”
那些酝酿多年的情愫,她曾经以为一生也没有机会说出来。此时在僻静的密林之中,她竟然可以与老大独自相对,再无隐瞒。
老大是赤手可热的传奇,创下的汲雪堂足够留名千古。她只是流落江湖的孤女,受伤之后更失却了濯冰剑的光环,如何还能般配大哥的身份?
“昭允……是大哥对不起你……”段子钦抱紧了怀中意识涣散的女子,她已经轻如蝉蜕,羽翼转瞬之间破碎如烟尘,“如果连你都保护不了,我还要这个汲雪堂作何用?什么天下,什么众生,什么侠义……到头来,大哥竟然让你受那么多苦……”
昭允已经看不到他了,眼皮沉沉欲坠,空旷的瞳心茫然对着天空中密布的枝叶:“你们……都是大侠,但我不是……”她一直不是个心怀天下的女侠,自小颠沛的生活让她无暇顾及他人。留在汲雪堂中唯一的因由,就是老大吧?
老大说,为了天下黎民,一己安危微不足道;老大说,只要问心无愧,旁人评说不必纠葛;是老大不许她做个普通女子,老大要她锄强扶弱,名扬天下!
“孤舟……孤舟远岸边……”最后一瞬,她看到那条漫长的冥河,波涛翻滚,将她慢慢推开,远离大哥、汲雪堂、濯冰剑……所有她纠缠了一生的事物。
段子钦的目光忽然点燃了,瞳心灼灼:“昭允,大哥不会放下你的……你等一下!”
朝羸七年,北方蛮族进犯,直逼禁宫。廿余天之后,万岁药石无度,暴毙于丹房。因讳见外人,宫闱近幸莫能窥也,尸臭溢满宫中,方为人发觉。与此同时,南方连年欠收,各路起义军队不断北上。
到了今天,汲雪堂该离功成身退不远了吧?
正汀的手指敲打着桌沿,手中的长剑放在腿上,因多年的抚摸与汗水浸泡,剑柄泛着柔润的光芒。
段子钦带着昭允消失后,冯涉接任门主一职,数年后让位于她。
“正汀,你已经长大了,我们都老了……天下,是你的。只要你记住,所谓侠者,无所谓世人评说,但求问心无愧!”
那是老大对他们说过的话,他一字不动地转告她。
朝政荒废,只待义军杀入京畿,便会摧枯拉朽地崩塌。汲雪堂自当协助南方义军,直到天下重合。
这一次到南方来,也是为了与义军首领会合,商议北上事宜。
这几年,从暗杀朝中佞臣,到抚养贤良遗孤,她永远奔波在崇山峻岭之间,习惯了披星戴月,焚膏继晷。距离心中的理想越近,她却越能明白段子钦当年的选择。
他为心中的正义付出了青春韶华,却只得到了世人的怨恨与误解。那种情形之下,只怕没有人可以坚持。
“汀姐,吃饭吧!”同行的人在旁低声提醒她。她目光一怔,从恍惚中反应过来。饭菜已经断了上来,乡间的小饭馆,只能做一些粗糙的饭菜。她心里有事,一时没了食欲,端着茶杯迟迟没有动筷子。
按照大家的意思,天下平定后,汲雪堂便功德圆满,众人自当四散各方。
她也许就是汲雪堂的最后一任门主。十五元老当年创下的基业,她却是丰收的那个人。
“汀姐,过不了几年,咱们就可以告老还乡了!”身旁的同门忍不住喜悦,低声在她耳边提醒。
她勉强笑了笑,只看到同坐的几个年轻人,笑意飞扬。
从何时起,她也感觉老了呢?江湖,原来真的是蹉跎岁月的。她已经慢慢远去了那个飞扬跋扈、无所顾忌的嚣张年纪。
“汀姐,怎么了?”她连忙摇了摇头,示意无他:“大家赶快吃饭吧,一会儿还要赶路。”
小茶肆里的老板娘蹒跚着脚步过来添茶倒水,正汀犹疑片刻,吩咐她:“阿婆,麻烦帮我们蒸一笼馒头带走。”
老板娘迭声应着,手上忙着收起狼籍的杯盘。正汀一瞥之间,手中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剑柄——她只用左手,右手缩在袖管之中。行动迟缓僵硬,分明不是天生的左利手!
她几乎猛地站了起来,难道是她?——不可能,绝不可能!“醉花颜”无药可解!
但是当初段子钦带着她离开时,无人知道他们的踪迹。冯涉曾下令门中上下,禁止再追查二人下落。但她接任门主后,一度派人巡查林中的机关,试图找出他们的行迹。
段子钦带着她销声匿迹,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同行中有人也是经历了那场变故的,一看即知正汀所想。目光相接,几欲挑开老板娘的右手袖子,查看烙印痕迹。
正汀眸色凌厉,止住了他,默默看着老板娘退下去为他们准备干粮。
她的身形步法,苍老迟滞,已经全然看不出曾经练武的痕迹。脸上沟壑纵横,双目和瘦削的脸颊深深的塌陷下去,不复昭允当年的丰姿。
“汀姐,莫非真是她?”
正汀不答话,紧紧盯着老板娘走向后出,吩咐老伴为几个客人蒸馒头。那个老汉头发花白,身材佝偻,枯瘦的双手吃力地烧柴架锅。
他们二人都是自小习武,此时不过壮年,无论如何不该苍老至此。
同行的师弟目光忽然出神起来,情不自禁的呢喃:“莫非……那个传说是真的?”
她蹙眉,他连忙低声解释:“‘醉花颜’源起苗疆,我曾听闻传言,只要有武功修为上佳者,放弃一身功力涤荡淤毒,也是可救的。”
惊愕,正汀凝视着残破简陋的小茶肆,犀利的目光渐渐失却了棱角,变得迷茫而凝思。
“只是那种方法对中毒者与施救者都伤害极大,治愈之后双方都会武功尽失,精力大损。而且这终究是传说,无人肯以一身功力试险,所以……至今未曾听过有谁真的得救。”
如果是那样,也许就真的是他们了……段子钦散去一身武功,换得昭允一命。两人的青春年华一并焚毁,同在世上做一对平凡夫妻,布衣相携,前尘旧事两两相忘。
正汀游离外物的目光,久久地停在茅屋中的一角。她是否应该上前相认?这两个人,她真的了解过吗?他们开创了汲雪堂的盛世,却在最高处悄然隐退。她曾经一心想要颠覆他们的地位,此时如果相认,又能说什么?
“汀姐,是不是应该……”同门低声请示。她赶忙伸手制止,“但是……他们掌握着汲雪堂太多秘密,理应将他们带回总坛。”
衣裳褴褛的老夫妇正在后厨忙碌,他们同样消瘦佝偻,行动迟缓,间或相互拌嘴埋怨,转身又投入到琐碎庸碌的劳作之中——他们已经于江湖无关。
“你们不要多想,‘醉花颜’无药可救,传言不可尽信。”深抽了口气,她冷静地环视了一下身边众人,“事情早已经明白了,苏昭允中毒身亡,段子钦不知下落。既然冯大哥吩咐过不得再追查,我们必须遵从他的意思。”
众人不敢再多言,面面相觑之间,分明都心存疑惑。
正汀漆黑的眼睛中,有种不容置疑的果决与威严:“大家赶快吃吧,天黑之前必须赶到下一个镇子。”
馒头已经做好了,老妇脚步踟蹰地送上来,正汀不动声色地把碎银放进她手中。
粗糙的手心,纹路交错,掩盖了旧日闯荡江湖的痕迹。连往日纵深的伤疤,也纠葛在褶皱之中,秘不示人。
她注视着老妇的双眼,妄图从中看出些蛛丝马迹。她浑浊的双眼里,却只有劳碌半生后的倦怠与淡漠。
“多谢了。”老妇哑哑地谢过,拖着脚步向后厨走回去。
正汀点了点头,望向了几个同门:“我们也走吧。”
众人仍旧疑虑未消,但门主发话,只好随她而去。正汀的背影,忽然有一点萧瑟的意味。
云霭淤积,天阴欲雨。她握紧了剑锋,向着江湖之远慢慢走了过去。
浪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