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食堂X中国故事》东东堂

86、【X原创】红烧狮子头

　　店开久了难免会有像上一回我们说的阿香那样的客人，以前是常客，但境遇过迁后又再一次难得碰到。其实这样的客人还不少，佳节来临前更是如此，比如何婶也是一样。
　　何婶年轻时就来这座城市了，那时就在长途车站工作。虽然对现在的人来说长途车是件已经逐渐遗忘的事物，但明明在不久前，还是一项十分红火的产业。何婶刚来的千禧年正是人员大量流动的时期，长途车站不仅新开了好多座，而且每日人声鼎沸。忙碌了近二十年后，从没想过自己的工作会变得清闲，客流的下降像是直线一般落下，一眨眼变了天的员工开始身兼数职，又在人都还没适应新工作之前，长途车站忽然之间就坚持不下去关闭了。
　　忙碌而又单一的工作，总让人在恍惚之中回过头来，发现时间已经流了这么久。离退休也没几年了，年纪不尴不尬，只能找些零工做，再加说富不富说穷又不至于没有温饱，所以也没有再找到合适的长久工作。
　　要说这两天她为什么会来我店里？那是因为老家的母亲和妹妹来了。可能有点难以想象，但很多东部城市也是最近几年才通的高铁，何婶的老家也是一样。老家也算是知名的城市，但母亲也还是第一次坐高铁出门远行。
　　中秋假期街上的人不少，但还在上班的妹妹只有这个时候有空陪妈妈来。这还是妈妈第一次来这座城市，看了吃了无不满足，招待了几天后，她今天刚送走两人，不过两人回去坐的不是她熟悉的长途汽车，而也是高铁。
　　“医院检查的结果还好吧？”对了，忠先生这么一问我想起来了，此行的目的当然还有带母亲来这里的医院看看，其实她的身体一直不好，检查出来的时候有疫情是个好借口，老人都忌讳看病，拖着拖着一不留神就到了现在。
　　“这可能是妈妈最后一次出远门了。”
　　啊？好像问的不是好问题呢。
　　“我都到快退休的年纪了，她是知识分子，生我的时候年纪就不小了。有几个人能活到八十多岁的？”
　　生死对华人来说虽然向来是大事，但现在这个年代大家都看得很开。但要说没有逞强的意味是不可能的，就算真的想开，那毕竟是自己的母亲。
　　我正犹豫着该给何婶茶还是酒的时候，她叹了口气说：“先点单吧，今天想吃的可能要点火候，我真的很想再吃一次老板做的狮子头。”
　　狮子头吗？其实做这道菜也说不上有多复杂，不过可是何婶家乡的名菜。刚开始给她做的时候还有些紧张，好在她喜欢这味道后就游刃有余了一些。五花肉沫和马蹄，也就是我们这儿叫的荸荠是必须，盐酒生粉可以加入其中，切成泥后再用桂皮八角姜片之类的大料煮过的水浸泡些许，这是为了适应当下人口味重的做法，在讲究清淡的本地也不是必须。搓成肉丸后先过油炸至金黄，而后热高汤加佐料，放入炸好的肉圆慢炖，用老抽提色，收汁则止。如果配以小青菜衬托，则天色解腻。现在的人没那么多功夫又好香浓，所以收汁时也可以勾芡。
　　这样做出来的肉圆，浓厚的汤汁里有满满的脂香，肉有嚼劲，马蹄又解了腻丰富了口感，一口咬下去入味的汤汁让何婶皱了下眉头。
　　喝了口茶解咸的何婶放下了茶杯说：“前夜的妈妈吃到老板这一味，说想起了爸爸呢。”
　　“是吗？”
　　“说爸爸是结了婚后才学的做菜，虽然他们的年代辛苦，但爸爸很爱妈妈，一有钱就会给她买肉吃，买了肉就常作这道菜。不过他也是照着菜谱现学的，家常做菜也没法像酒店里那样讲究，可妈妈却觉得那是他做过最好吃的一道菜。”
　　嗯……这算不算是一种夸奖呢？
　　“一晃眼，爸爸也走了十几年了。他活着的时候把妈妈照顾得很好，所以惯坏了妈妈的倔脾气。”
　　“这么听来，妈妈也是个有福的人呢。”
　　“就是说呢，她也说或许是遇到我爸爸用完了所有的运气，所以老来就没什么运气了。”
　　“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说实话，我也知道得不确切，但家人就是这样，虽然不说但也能感觉到些什么。妈妈这一趟来其实是想来投奔我的，想在这里过完最后的一段日子。我外甥最近交了女朋友，已经到了谈婚论嫁见过家长的环节。妈还是特意支开了妹妹才告诉我，他们打算把现在住的房子留给孩子，然后买间便宜的一居室公寓搬去住。”
　　“所以她也没有说想要搬来这里住，只是你听了这番话后这么以为的是吗？”
　　“就像我说的，一家人有些话不用说出口就能知道了。当说到以后怎么生活的时候，对小两口的要求就是让外婆继续住在那屋子里。他们不会干涉年轻人的生活，外婆也不用两人照顾，他们白天还是会去照顾老人。就算那时候不知道妈的病有多严重，大家也知道她的年纪，只要忍上几年，他们就不会再去打扰小两口。”
　　“他们这么安排，老人就没有一点意见吗？”
　　“年纪大了就是这样，不知道是不是觉得自己已经没力量了，就什么都由着孩子安排。我妈在家里强势了一辈子，可自从我爸走了后，就连说话的语气都没那么硬了。以前总会嫌这个怪那个，现在回想，她就连骂人都已经好久没骂了。说这事的话也没有瞒着她，双方父母谈婚事的时候她也没有打断说自己的想法，想来已经是接受这方案了吧。”
　　“年纪大了就是这样，要是有钱就好，没钱就觉得自己成了子女的累赘。在以前很多穷地方不是还有瓦罐坟的习俗吗？要是能有钱修大房子，哪用得着担心老人跟孩子挣口饭占个房的？那个年代吃不上饭才这样。”
　　“都说钱能解决的事都不是什么难事，可我们这种人，就是攒了一辈子的钱都没有足够解决这些问题的钱有什么办法？我和老公都不是本地人，年轻时就来这里工作几十年，好不容易花了一辈子的积蓄买了套房，上户口给了孩子读书的机会，到这会儿房贷都还没结清。说实在的，你们也知道我儿子也到了这个岁数，虽然他没找女朋友不知道是不是这方面的原因，但要是真的想在这座城市里结婚，没套房生活也不是回事。但我们的条件就摆在那儿，所以我连像别的父母那样帮孩子相亲都不敢去。而要是孩子真的遇到了对的人想结婚，我们肯定得想办法。要是筹不出钱，也只有把那小房子先留给孩子，自己出去租个房子。”
　　“既然这样，老太太就真的没说过一句想留在这儿吗？”
　　“哪开得了口？刚到我家眼色就变了。你也知道我们家的条件，要说差这城里比我们差的多的是，好多外地来的一家几口挤在一个租来的小房间里，而我们至少还买了个房能有个小家。但要说好，我们也是咬牙买下了这套两室一厅的老公房，旧房子本来面积就小质量也差，一家三口挤着刚刚好。这会儿亲戚来了，要是想把房间让给他们住，客厅里被餐桌挤了连个像样的沙发都放不下。刚下火车的时候妈还嫌我浪费钱给他们定酒店，到家里一看就没再提过这句话了。我想也是这样，让她不敢开口说这事了吧。”
　　小寿寿这时喝了口酒说：“这么说来，要说老太太更想来这里和你们一起住，不如说是你自己更想照顾妈妈过好最后的这一段日子吧？”
　　“好在活到这岁数也不是没经历过没办法又无奈的事。年轻的时候，我也想继续读书，但那个年代父母又不是能由自己随心找工作，只能赚这么多就只是这么多。在纺织厂干了几年，看到有人选择去更大的地方打拼，我也跟着来了这里，就想能多赚点钱以后的孩子不要再像我这样。但孩子毕业了碰到这种行情，能找份自己糊口的工作就胜过不少人。来这里能找到长途车站的工作我很高兴，看到带着希望来这里打拼的年轻人，去远方和亲人团聚的老人，都会很欣慰。但而今没生意，就算想撑也只能关。那些短视频里说的子欲养亲不待，宁可辞了工作也要回去陪老人的孩子我也很羡慕啊，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么好的运气。我们得吃饭，我们也是别人的妻子，别人的妈妈，不是为了眼前的一个心眼子就能丢开其他事的。虽然说不上好事，但也不至于会有别的遗憾。”
　　连烫的青菜都吃下肚后，何婶喝完了杯中的茶，那爽快劲不输喝了口酒。
　　店里的年轻人多了起来，何婶也站起了身。阿忠问我拿空杯的手还在半空问：“何婶，不喝上一杯再走吗？”
　　“不早了，我明天还要早起给孩子做早餐，不然孩子急急忙忙又会饿着肚子去上班。唉，这孩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