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那天我第一次怀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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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旧”从来都不是老年人类的专属情绪，它是生命本能的追寻。相信么，年轻的人造人也会有。
我作为一个人造人，身体由合金锻造，并不靠细胞的活跃来维持生命。因此，我不会老去。哪怕在我的金属眼皮最后一次闭合时，我仍会保持着我的眼皮第一次睁开之时的样子，怎样被创造就怎样被回收。
我的五感比人类敏锐得多，我的所见所闻所嗅，都会转化成数据流进我的脑腔。内存有限，我从来不查看无用的“记忆”，如果那些数据串可以称作记忆的话。
自我出生伊始，我便是稽查处的安保员I-11，永不疲惫地按照既定路线在港口动乱处巡逻。识别到目标人物，我的眼睛便会聚焦、锁定，抬起枪口——“砰”——从无错漏。
直到有一天，与我同样隶属于第七小队的另一个安保员在既定路线上多拐了一个弯儿，冷不丁地拍了下我的肩膀，问：
——“你会，怀念，过去吗？”
我止住脚步，开启了通讯程序，报告道：“第七小队有一名安保员出现异常举动，申请报修。”
奇怪，过去......是什么？
接近午夜，我在电仓内充电，悄悄弹开了搜索引擎，在上面输入“怀念过去”。
屏幕上的电子字体极为清晰地映在了我的视网膜上，我轻声念出那上面最显眼的两个字——“怀、旧”。
我滑动屏幕，看到最官方的解释写道：“怀旧”一词源于单词“nostalgia”，意为“随之而来的痛苦”，是心理紊乱的一种表现形式。
又翻阅了一些旧世界信息做补充资料，看到那时候的人类感叹“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之类，我点点头，明白了：原来怀旧是没出息的表现！要么是现在混得没以前好，开始想念过往舒服的生活；要么是以前当局者迷，没发现那时的种种美好，现在后悔了......总之，是在给自己徒增烦恼，对此时此刻没有任何益处。
幸好“怀旧”和我搭不上关系，因为我不需要过去，有任务在当下执行解决就好了。而且我的机体足够年轻，“怀旧”大概是老年人类的专属吧。
正分析着，我的脑腔数据突然从“老年”一词生发，自动连接到了我的研究员的信息，于是我的脑海里便涌现出她的影像。她头发花白，72岁，可眼神不像其他上了岁数的人类那样浑浊，总是理性、犀利、精明的。我的脑腔尚处于研发期的时候，她就在负责我了，有时为了试验性能，她会跟我交流。若我拿“怀旧”这个词问她，她的反应准跟别人不一样，大概会嗤笑一声，说：“矫情。”
我继承了她的品性，我们一样务实。我甚至可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感受着电能量安稳地充盈着我的机体，我刚想阖上眼皮进入休眠模式，耳边竟响起“滴滴——”的传唤音。打开通讯程序一瞧，上面简明地显示：检测到安保员I-11脑腔异常，请自行前往维修室检查。
我无奈地将眼皮调整好，准确无误地走向维修室。一进去，就见上午执行任务时那位安保员躺在脑机透视仓里，身边围了许多白大褂人员。
我听到其中一个人类紧张兮兮地说：“都好几个了......这算不算觉醒了？”那人看到我，拿手里的实验手册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叹道：“又来了一个！”
我没去理解这几句话的含义，因为我的眼珠扫视一圈后，没有收集到我的研究员那道熟悉的身影！这时一个白大褂让我躺下，我把他的命令放到了身体程序的第二位，先张口问道：“许，研究员，呢？”
面前的白大褂的面部表情被我识别为“惊讶”，他的声音犹犹豫豫地传进我的耳蜗，似乎不想让我接收到：“许前辈......她工作太拼命了，一个月前猝死在了岗位上。”
——
“滴滴——安保员I-11脑腔波动超出安全数值，请尽快检查！尽快检查！”
通讯程序的警报和迅速向我围过来的人声嘈杂地叠加在一起，我感到脑腔里的数据哐哐乱撞，乱成一团，我失去了处理这些信息的能力，金属耳蜗发出一声尖锐的嗡鸣，眼皮“咔嚓”地闭合，意识浸入了洞洞的黑暗。
我又慢慢地见到了许研究员，但并非是在视网膜上成像，那里仍是一片漆黑。
她似乎是一点一点出现在我的“意识”中的，就像拼图，我的数据处理器自动而快速地搜集出相关的碎片，然后很小心地将它们展平、拼凑成型。
先是一个穿白大褂的身形凝聚出来，我一下子注意到她胸前的名牌。我伸出手尝试触碰，她便把名牌摘下来，递到我近前，一字一顿地冲我念道：“I型实验研究员，许知秋。”
我“啊啊”的尝试发声，又把这枚名牌攥进手心，新奇地感受着这个小铜片凉丝丝的手感。许知秋的眼睛弯弯地眯起，后眼尾又蜿蜒出几缕纹路。我模仿着她的神情，也把眼周皱起来，将嘴角翘起来——后来我知道这种表情有一个名词，叫作“笑”。
很快地，我又嗅到一股鲜辣的气味，原来是许知秋在试验台上泡了一碗“螺蛳粉”。我的基本数据告诉我这种食物是旧世纪柳州的特产，还以为她这样的研究员不喜欢吃这么重口味的东西呢。
许知秋似乎不像我先前所想，她并不排斥“怀旧”的行为。我机体走电被送去维修，她难得偷闲，还曾抱着我的脑腔看了一部极为古早的老电影，大概是许知秋的少女时期看过的，那时候这部片子就已经重映了好几轮。我仅能拾取零星几段摇晃而模糊的镜头，上面有个伶人在堂口惨哭。
......
我放任自己沉浸在这些神奇的碎片中，合金心脏仿佛被泡进了一盆温水里，在咕噜噜地冒气泡。直到眼皮神经突兀地激活，我睁开眼睛，只看到维修室平整光滑的天花板。我感到心脏旁的温水都流走了，合金材料卷曲、萎缩，皱成了一小团。
这叫作“怅然若失。”——我的词库检索到。
人类说，回忆都是美好的，我居然也是这么......主观。我一向以为事情过去就是过去了，有关它们的记忆一股脑地被数据处理器压缩、落灰，今天才知道，它们有的会丧失，有的却会在某个时刻，被触发，自然而然地占据我脑腔的主机位。
后来，后来，又过了很久很久，我的机体都老化了，便从安保员的岗位上退了下来。一天清晨外出，我看到一滴露水，顺着叶子的脉络一点点往下流动，到了边缘，停留了好一会儿，它用自己透明的身躯紧紧地抓着叶尖，终于撑不住，不再抵抗地心引力的伟力，滴答，落走了。
我忽然想写一本特别的自传，一个人造灵魂觉醒后的自白。我这一生，经历了很多非同寻常、跌宕起伏的事情，可提笔一想，便发现一切都要从很年轻的一天说起。我在这一天，跟随着一种情绪，找到了自己一路走来的脚印。原来人们并非活在过去，而是再求不得，所以执着。
还记得那天，安保员I-11在港口巡逻，晴朗，微风，还举报了自己如今的好朋友。在这一天，我第一次怀旧，而现在它常来造访。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那天我第一次怀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