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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解铃人(一) ...

  •   永和一年,我从忘川府搬了家,来到中界的江南道。

      这段变故的起因,是我答应帮顾家的现任家主顾振堂一个不小的忙。作为附带的赠品之一,他坚持要把本家边上的一处宅子送给我。

      我和顾家先前因为一些原因成了仇家,仇家边上的房子就算不是凶宅也胜似凶宅,顾家主的这一句承诺,自然就被我当成了耳边风,听过就忘了。
      哪怕后来地契真的送到了忘川府,我也全然没有在意。

      于是在上中界的前一天,我还在三途河里捞命烛,打算早点了结掉这个烫手的交易。
      那天……其实我到现在都不是很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从没有白天的下界搬了家,住到这个一天有一半时间都是明亮的地方来的。

      那天的情况是这样的——孟婆昭明翘了在奈何桥上舀汤的班,拉了两个阎罗十殿的小姑娘,跑到我的小破院子里来,和我玩叶子戏。

      我只觉得昭明笑得实在是不怀好意,她的嗓门又大,咋咋呼呼吵得我头疼。
      “缨儿和络儿快回来了,不然你等一会儿,让她俩陪你玩?我就算了,我玩得不好,而且没钱……”
      昭明不同意。
      “我记得你说过,冥府君和老师们以前经常凑在一起玩牌,你在旁边看了十多年,怎么着都应该会一点了!没有钱……没关系啊,你现在虽然不是神女了,但‘言语有灵’这一条还是成立的,就拿你的一个承诺换呗。放心,小蔓殊,一定是在你的能力范围之内的,不过,输了可不能反悔哦。”

      我心里想着的明明是拒绝,可一回过神,人已经坐上了牌桌。

      茫然四顾,我问那两个同样翘了阎罗十殿轮值、正从口袋里摸筹码的鬼差:“方才我说过同意了?”

      其中一个圆脸的年轻姑娘眨眨眼睛,默默点了点头。
      “确实是府君亲口答应下来的。”
      她原是只放了一小叠黄表纸画的纸钱,在反反复复瞟了我好几次之后,默默把自己的赌资翻了两倍。
      我:“……”

      事实证明,她的决定很正确。
      我们来了三局,场场都是我输。
      昭明也不多废话,干脆利落地把我推进了通向人间的甬道。

      那条甬道的尽头是人间的中都,可顾家的宅子在江南道!

      我暗骂了昭明无数遍,只得用仅剩的碎银子雇了马车,带着着急忙慌赶上来的缨儿和络儿,足足颠簸了两日,才穿过大片大片的竹林山道,来到这名闻中界天下的三港五城所在之地。

      江南道素有“诗都”之称,出自此地的文人多擅长文雅华美的词句,除了文人,江南道还出过几个略有些名声的风水师,因此也被称作一方福地。
      三港五城中的“五城”都依山而建,传说山中有神君,掌草木生长,护城中百姓平安顺遂。

      只不过,我所在的这座山城在前朝出名,倒不是因为养育了什么享誉天下的首辅宰丞,而是庸俗之流贪恋奢靡,买下一座座深宅别院,日日夜夜笙歌不断,以致各路纨绔争相而来。
      可惜后来战乱四起,富商裹上金银细软跑得飞快,这些宅院也就荒废了下来,几年过去,杂草直蹿到膝盖齐高。
      唯有少数几经转手,尚有人居住。譬如顾振堂送我的这一方。

      站在古木撑起的华盖下,我借着开始西沉的日光,仰头看着院子正中央的那棵树。
      那是一株上了年纪的合欢树,参天青树枝在空中延展,我到雨城的日子正是花开时分,绿叶间朦胧红粉花朵翩飞,落满一地。

      我喜欢这样的景致,哪怕连日颠簸,见到此处后心情也好了不少。

      不过,总有人不太顺心,也没心思欣赏眼前的美景。

      络儿皱着眉头,双手扶腰,半靠着宅院大门哀嚎:“为何一定要先到中都,再来雨城?这些山道崎岖的很,颠的我人都要散架了。”

      这个喜欢穿蓝衫的高挑少女胸前挂着把嵌着红玛瑙的银锁,她称得上是面容清秀,但人们第一眼注意到的更多是剑眉星目,倒显得飒爽占了上风。
      她的双生妹妹就没有姐姐这股气势,倒如她那把绿松石银锁般,更加温婉可爱。
      两张乍看一模一样的脸,却很容易分出区别来。

      缨儿伸出手,轻轻帮姐姐揉着肩膀,道:“孟婆从来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说实话,昭明想暗示我什么,我也没看出来。
      我只看出来了她对那天从鬼差手里赢的纸钱数量很满意。

      我前院后屋走了两圈,倒是颇为满意。
      顾振堂一定是从昭明那里得到了消息,他把一切都安排的妥当,连我要求的匾额也已经端端正正挂在了门前。
      不过……这可不是普通的宅子啊。
      我伸手敲敲合欢树的树干。

      这边围了一层结界,结界扭曲了世人对此地的感知,他们看得见这里,却不会想靠近。
      擅长阴阳术的顾家做这种事情应该是得心应手。
      那些判官……是想藏住什么东西吗?

      正思索着,忽然意念一动,我转头看向门外。

      正好有一阵风吹来,裹挟起无数粉色的合欢花飞向门外,仿若一条漂浮在空中的蜿蜒河流,一时间模糊了视线。
      我眯起眼睛,只觉得这一切都带着一股幻术的不真实感。

      还住在忘川府的时候,缨儿和络儿能上中界的次数有限,但架不住阎罗十殿的鬼差实在是太多了,她们四处被欠人情,总是能收到一波接着一波从中界带下来的新奇玩意儿,中界的一切新鲜动向,她们几乎都知道。
      鬼差也喜欢偷懒,带给她俩最多的,就是重量轻但是信息量最大的话本子。

      中界已经写出来的那些话本子里,常常会给主人公一个惊艳绝伦的出场——如果是紧张的剧情本,就是危急时刻挺身而出;如果换成了讲述爱情的戏码,就是惊鸿一瞥一眼沦陷;再不济就算是诡话,也总是想方设法大起大落,主人公最后总能化险为夷。

      所以哪怕在很多年之后,我还是忍不住和顾子辛吐槽我和他第一次见面的这个景象——
      花里胡哨的法术,只适合骗骗小姑娘!

      合欢花在微风的托举下以不合常理的缓慢速度向下坠落,模糊的金色光线中斜伸出一双苍白却秀丽的手。它们轻轻敲了一下扇骨,那些花瓣仿佛在一瞬间得了令,齐齐散开,与来者擦肩而过,没有沾染他的半分衣角。
      那双手的主人站在我的新房子门口,站在春日倾泻下来的阳光里,被镶嵌上了一层光晕。

      我侧头看去,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两个女使失神的眼睛。连络儿都站直了身子,嘴唇微微张开,一时间手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小姑娘们啊。

      那是个穿着灰布长衫的青年。

      青年左手里提着个油纸包,右手握着合拢的折扇,曲臂放在身前。
      他朝小院里探了探头,又把脚缩回去,抬头看了眼门口挂着的金边牌匾。

      “雨荷堂……”青年眨眨眼睛,“新开的店?”

      我们那时并不知道他就是十里街赫赫有名的那个顾二少爷。
      在一阵微妙的沉默之后,合欢花恢复了正常的下落速度,颤抖着花冠,飘过了我们和青年之间大开的院门。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缨儿。
      她往前一步,站在门内,用不算太大的声音说道:“……是香料铺子。这位公子来的时间不太巧,我家掌柜今日才到雨城,还在整理货物中。店虽然还没开,但东西还是全的,公子若是有什么想买的,不妨列个单子、留个地址,不劳烦公子再跑一趟,明儿我给您送到府上去。”

      她跟着我在忘川府的铺子里干过几年,耳濡目染学会的东西也不少,其中就有非常实用的辨人本事。
      眼前的青年虽然气质散漫,穿着也很朴素随意,但举手投足之间展现出来的礼仪却是无法掩盖的。

      这江南小城中的大户人家不算太多,稍加排除,我想缨儿已经猜到了。

      可是——顾家的人……我的仇人怎么会来这里?

      通灵世家人人都知道,忘川府主叶蔓殊当年血洗了顾家的缥缈堂,斩近百位判官于剑下。
      这个“当年”也没过去太久,五年罢了。五年时间,人间已经改朝换代,可对于长寿的判官来说,这么点时间并不足以抵消他们对我的怒火。

      青年站在门口,一点要走的意思也没有,反而和煦笑道:“我不是来买东西的。”

      络儿也往前一步,和他对视:“那公子是来……”
      她背在身后的手上,隐隐约约有一些幽蓝色的光在闪烁。

      青年维持着脸上温和灿烂的笑容,提着那把折扇和油纸包,一脚跨过门槛。

      “我来找人。”

      他的眸子被光照成微微透明琥珀色,目光在双生子的面颊上一扫而过,堪堪落在沉默站在合欢树下的我身上。

      仿佛后知后觉,他才想起来没有介绍过自己的身份,于是用抑扬顿挫的语调说道:“在下姓顾,顾子辛,先父单名一字歧……今日是得了翁翁的嘱托,来给三位姑娘接风洗尘的。”

      青年一派散漫模样,“接风洗尘”这四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大概也只有他自己才会相信。

      从下界而来的三个人都警惕地看着眼前的局面,谁都看不穿顾子辛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我本来就没指望顾家能帮到我,不背后捅我一刀我已经很感激了,因此来这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整间院子是否设下了顾家最擅长的阴阳阵或是别的机关。
      这位顾二少爷的出现,是我从未料想过的。
      或许我和顾振堂相互都隐瞒了一些事情。

      “既然是顾家主嘱托过的,想必你对我并不陌生。”我平静说道,“忘川府,叶蔓殊。”

      “见过叶姑娘。”他笑起来,拱手朝我行了一礼,“哦不,应该是府君。”

      “不用。”我微微侧身,“早就没有任何一位判官承认那个名号了,不必再提。”

      顾子辛哑然失笑,“府君怎么如此肯定?”
      我沉默地注视着他。
      他翘起嘴角,慢慢朝我摇了摇头,朝我比了个口型——说的是“我”这个字。
      可他看到的还是一滩死水般幽深的眼眸,情绪被藏在很深的深处,从外界能看到的只有冰冷。

      顾子辛收了一点点笑容,正色道:“叶姑娘,在下今日不是来寻仇的。”

      络儿的视线越过他,看向我所在的方向。
      我微微颔首。

      她背在身后的拳头握紧,幽蓝色的光霎时熄灭在掌心之中。
      她错开视线,并不是很想看顾子辛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垂头看着脚尖,掩盖了眸子里复杂的波动。
      “我是络儿。”

      “络儿姑娘。”顾子辛彬彬有礼地朝她问好,转向没来得及开口的白衫少女,语调依旧温和可亲,“那想必这位就是缨儿姑娘了。翁翁和我说起过你。”
      缨儿一敛裙摆,微笑着朝他弯了弯腰,并没有说话。

      顾子辛并不嫌冷场尴尬,环顾一圈,忽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颇为兴奋地说:“原来翁翁把这间闹鬼的宅子送给你们了啊!”
      他话音未落,络儿已经跳了起来,捂着脖子龇牙咧嘴。

      “什么?你再说一遍?!
      “顾振堂那个老狐狸……果然没安好心!”

      我还是眯着眼睛,觉得许多事情在我无法控制的地盘里,忽然都变得有趣了起来。

      这是永和一年的春天,我玩叶子牌输给了昭明,答应她回人间小住三年。
      这年的合欢花开的格外多,不知是否是因为它也感受到了这座寂静了数年的小院里,久违出现了名为热闹的气息。

      我素来喜欢安静,常年待在忘川府也是为了图个清净无人打扰。不过在走进这白得来的屋子的那一刻,却倏然产生了想留下来的念头。

      “姑娘还是喜欢人间的,这里和忘川府比不来,有烟火气。”缨儿帮我找理由。
      真的是这样吗?我不知道。

      我虽然顶了个府君的名号,却早就不是神女了。
      神女爱世人,是像冥府君那样,宁可自己陨落也要护世人周全。我不如她,也做不到如此,不然当年也不会前往蓬莱那种偏远的地方。

      我暗地里自个儿寻思,觉得虽然自蓬莱回来后忘川府主就变成了一个挂名的虚职,四家平时从不与我往来,但肯定还是安了眼线的。
      顾振堂来下界来得得明目张胆,我离开下界离得更加明目张胆,这会儿消息应该早就不知道顺着哪一路渠道传遍了。
      说不定他们在骂我怎么还活着的同时,也在骂顾振堂是个疯子——只有疯子才会让仇人住到自己家旁边。

      年轻的通灵世家弟子们之间口耳相传,总说忘川府主叶蔓殊是个冷漠的人,一双眼睛只消看一眼,就如夏日坠冰窟,艳阳落暴雨,而且不光人是冷的,手段也是狠辣的。
      因此他们敬畏我,更不敢接近我。

      只有顾子辛像个傻子一样,每天都过分热情地往雨荷堂里跑。

      如果知道后面会发生那些事情,那我一定在顾子辛第一次来之前就把大门锁上,这样我们最多只会在后来的某一次猎魂任务里擦肩而过,而不是……
      而不是……

      “叶姑娘,你这小店尚未开张,我也不是来买东西的……给我一杯茶如何?”灰布长衫的青年看着我的眼睛,“我可以用一个故事来换。”
      我赶不走他,只好用一把来的路上买的便宜茶叶泡了水,打算随便糊弄一下混过去。

      他要说的故事其实并不复杂,故事的主人公是个被家族外放的少年,弟子需在外历练十余年才能回来掌管事务。这少年运气不好,刚出门就被偷光了钱财,往后时常饥一顿饱一顿。
      可所谓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正是在他倒霉到了极点的时候,他遇到了一位贵人。这位贵人不仅给了他一顿饱饭,还给了他一块令牌。

      少年十分努力,很快凭借自己的智慧得到了东家的赏识,一路高升,可有一天,他突然请辞,在旁人各种无端的猜测中只身离开中都,前往一座偏僻的小城定居。
      有人说他走了大运,从一位远亲那里得到了一笔不菲的财富;有人说他在外头有了一个私生女,那孩子体弱多病,不适合活在热闹的京城里……但更多的传言则是在说,少年爱上了一位不该爱上的人,着魔了。

      顾子辛的讲述也是在这个位置戛然而止,他用左手托着下巴,一双桃花眼闪亮亮的,眼角微扬。
      “叶姑娘猜猜,这位少年姓什么?”

      我冷淡地瞥了他一眼。
      “总归不会姓顾。”
      “为什么?”他饶有兴致。

      “阴阳堪舆之术大隐隐于市,不需要过多抛头露面。”我平静地回复他,“我也从未听闻,通灵顾家有外放弟子出门历练的习惯。”

      他又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了一阵,倏然展颜笑道:“叶姑娘果然是个聪明人!”
      我把话送还回去,“你也不差。”

      忘川府的判官家族分为四个大姓——温、秦、顾、齐。
      温家主文,以翡翠册、半莲灯为媒介,常年隐藏在京城中都,观测朝堂动向;
      秦家主武,家主持有赤翎弓和龙吟剑,能召阴兵,世代驻守南北边疆;
      顾家主灵,以阴阳术和药理传家,是四家中最低调的一支;
      齐家主金,拥有忘川府半数以上的财富,也是弟子最为分散的判官世家。

      “只有商贾之家的后代必须要学会时刻洞悉人间变化,这种敏锐必须靠常年游历博闻才锻炼得出来。”我反问他,“顾二少爷,我说的对吗?”

      “叶姑娘没有猜错,”顾子辛和颜悦色,“我说的这位,确实是判官齐家的弟子。”

      “四个通灵世家在人间的身份各不相同,也是为了更好地相互配合,毕竟下界的那些东西超出了中界的规则,受到天轴律令和誓言的约束,在人间是不能随便用的。”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有意无意看了眼窗外,“叶姑娘退出堂会都已经快二十年了,没想到对和四家有关的事务,还是这么的了如指掌。”

      我决定把之前对他缺心眼的评价收回来。小伙子心思深沉,胆子也挺大。
      不过就是这么一个言语中处处挖坑的人,声音倒是温和好听,像吹暖积雪的春风一般,听起来分外舒服。

      我并非不想去相信一个人,只是顾子辛的身份实在是特殊,不得不保持警惕。

      若是他能早出生个十几年,在四位先生和冥府君都还在时,在我还没有去蓬莱之前……如果那时候的我能够遇见个这样的孩子,我一定会很高兴他能成为我的朋友的。
      如今……时间和捉摸不透的缘,真的改变了很多事情。

      “附近应当有不少‘眼睛’在盯着……”我忽然说道,“通灵顾家的二少爷、顾家主的直系继承人,不应该随随便便就跑来这里。”

      “叶姑娘也不该这么随意就离开忘川府,”他不甘示弱,把话呛回来,“五年对于长寿的判官来说,并没有过去太久!”

      顾子辛含着笑意看我,我眼前的光芒一下盛大,又一下熄灭,仿佛一场转瞬即逝的梦境恍了神。似乎有一瞬间,顾子辛凑到了我的耳边,轻言细语说了些什么。
      可我再次睁眼的时候,他还是坐在我的对面,安安静静低头细品着手里的茶。

      “我和他们不太一样,”青年忽然伸出手,用手指敲着楠木桌面,又转过手心,摩挲着上面不平整的纹路,“我幼时就被送去洛阳,从此一直寄养在外面,随师父师叔一起在寒山上生活。不过是翁翁当了家主之后缺人手,这才下山来……至今,半年时间都还没到。”
      说这一大段的时候,他的表情极为真诚。要不是我从前一模一样这么被人骗过,恐怕换了旁人,早对这个青年掏心掏肺。

      我无言以对。
      顾子辛温和地笑笑,说出来的话又拐了个弯,“叶姑娘的这个雨荷堂是间……香料铺子?”

      “从前和冥府君学过一点制香。”我看他一眼,“忘川府的力量在中界不可多用,我总得要有些手艺傍身,才能养活自己和两个女使。”

      青年拢拢衣袖,笑弯了一双明眸,“等叶姑娘的香铺正式开了,我也来照顾下掌柜的生意。”
      那怕是他要等好一会儿了。
      我想起这院子周围围着的一圈阴阳界,总觉得事情没有我想得那么简单。可是顾子辛……他真的会如实告诉我缘由吗?

      判官们的力量源自夜晚,他们想用这间院子困住的东西想必也不会在白日出现……比起质问,我更想亲眼所见。

      在天边收起了最后一缕亮光的时候,年轻的顾二少爷恰好讲完了从前在洛阳见过的一桩旧闻。他极懂得分寸,点到为止,一点儿也没有继续和我耗的打算。
      他起身向我告辞,端的是一派谦和模样,礼数周全。
      本来都走到门边了,却又折回来,端起茶杯,把里面的漂着细碎渣滓的廉价茶水一饮而尽。

      门口没有等着的轿子或是马车,青年摇着扇子,晃晃悠悠走出大门,忽然在门口停下,又一次转身朝我挥手。
      “顾家的府邸在十里街,离这里不算太远……叶姑娘若是得了空,也可以来坐坐。”

      天已经暗了,顾子辛没有提灯,却在黑夜里也周身笼罩着一圈淡淡的光晕。
      我忽然发现我似乎并不反感这位小仇家,而且在他走后,我才意识到——我忘了禁止他再来。

      后来我才逐渐明白,许多人的遇见就是如此,只是一念只差,就决定了日后交错的轨迹。

      络儿跟在我身后,拿袖子擦擦嘴,心满意足地说道:“这个顾二少爷吧……人难说,不过带来的点心还挺好吃的。”
      我回头瞪她,“你就不怕里面有毒!”

      “不怕。”她满不在乎地拍拍手,“顾家那位新家主求姑娘帮忙找的人还没着落呢,离大堂会只有不到半年了,姑娘要这个时候出了事,忘川府四家很快就能变成三家啦。”

      对,就是顾振堂托我帮忙找的那个人……我后知后觉,为何一介凡人,值得这位判官如此兴师动众地来找我帮忙寻找……她或许和通灵世家立足的根基、顾家内乱的源头——四海书的丢失,脱不了干系。

      缨儿从我身后探出脑袋,一只手拉着姐姐的衣角,好奇地看着小巷子里顾子辛远去的背影。

      看了一会儿,她忽然皱起眉头,道:“姑娘,这个人好生奇怪。”
      “哪里奇怪?”我问她。

      她点点自己的眉心、眼睛,又点点自己的心口,画了个圈,对我说:“这位顾家的二少爷,虽然脸上是笑的,心却在哭。”

      -
      初来乍到,雨荷堂还没来得及安置好足够的灯具,我们向后屋走的途中,那些白日里优美的弯绕游廊,在昏暗中凭添了诡异的氛围,伴随着院中古木沙沙,阴郁吓人。

      缨儿落后我半步,缩了下脖子,慢吞吞开口道:“姑娘,这儿不会真的有鬼……”

      我挑眉看她,“你在忘川府见到的鬼还少吗?”

      “亡魂和鬼还是有区别的,能长留在忘川府的那都是生前功德圆满的亡魂,譬如孙掌柜,都快百年前死的人了还能留下,看起来就和普通人一样嘛,每天热热闹闹的。”她小声嘟囔,“我说的鬼是那种恶鬼,就是……判官负责追杀的那种。”

      很好,她都知道判官有猎魂的职责了。看来孟婆昭明平时没少给她俩补课。

      络儿在一旁笑出来,“缨,你胆子也太小了。”
      冷不丁,她戳了下缨儿的后颈。小丫头一声尖叫,炮仗似的直蹿到我身边,再不肯撒手了。

      我也笑了,拍着她的手安慰道:“隔着两条街就是顾家本家,哪个没长眼睛的敢在判官的眼皮子底下闹事?安心……”
      “可、可是……”她哆哆嗦嗦,“我总觉得有人在看我们……”

      恰好树枝撩动,哗啦一声,高处的屋檐飞起一只黑鸟,越过歇山顶,一眨眼就不见了。
      与此同时,原本平整的草地上忽然凹下去几块,像是几个小小的脚印。
      似乎有什么东西跑了过去。

      缨儿差点两眼一翻就倒在地上,被络儿死死拽住。
      “顾振堂那个老狐狸!”蓝衫的小丫头没好气地骂了一句。

      我平静地嗯了一声。
      “确实是老狐狸……来之前都没告诉我们,这里还住了一位小家伙。”

      我往前一步,空中似有一道轻响,叮的一声向黑暗中飞去,刹那间明光忽起,院子的四个角落里都亮起了通透的光线,照亮了整个院子。

      在我目之所及的尽头,站着一个锦衣华服、面色惨白的孩子。她爬上了游廊两侧的石凳,伸出微微透明的白嫩双手,试图去接飘落的合欢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解铃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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