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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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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就觉得腰酸腿痛,昨天被木棍砸出来的青还有点肿,脑子昏沉沉的,胃还有些疼,嗓子眼也是,吐得太狠了,连咽口水都不舒服。我看了眼闹钟,早上五点半,还来得及,就从被窝里翻身起来。可能是从温暖的被窝里出来着凉了,我一下子打了五六个喷嚏,这可不得了,我打着打着就开始流鼻涕,不久眼泪与鼻涕齐飞。
我起身去卫生间抽纸巾,正好闷油瓶吃完早饭回来,看见我擤鼻涕的样子,突然做了一个了然的表情,眼神里还有些无奈,好像在说“跟你说了你还不信”。
我顿时有些不忿,这时候手机忽然响了,我拿起来一看,上面备注“胖子”,想了一会才想起是昨晚那个胖子。我拨了接听,就听到他骂昨晚海鲜不新鲜,他吃的比我多,足足吐了一整夜。我含糊着说没事,那胖子就说下次要请我喝酒补回来。
聊着聊着,胖子就问我是不是刚出来演戏,有没有签公司。
我说没有,那胖子突然就兴奋了,说他在潘家园工作,旗下还有个小工作室,叫什么琉璃工作室,我听着听着就皱起眉,这听着怎么都不像影视公司,反而像倒卖古董的。
介绍完了胖子就问我有没有兴趣,他人脉广,闭着眼睛都能让我火。“肯定红透半边天,你放心,有你胖爷,肯定能红,比张起灵还红——”我闭着眼听他扯皮,更何况他嗓门还大,那个叫张起灵的就站在我旁边。
最后我糊弄了过去,说再考虑考虑,这些天先把三叔的戏拍完,他“好嘞”一声,就把电话给挂了。
我低着头把擤了一半的鼻涕擤完,这时候吃早饭已经没时间了,我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就去化妆间化妆。今天的棚是现搭的,散发着一股劣质油漆甲醛味,还有混合粉尘,我有些庆幸我感冒鼻子不通气,不然这味道要是闻不到一天我就得被熏晕了。
三叔扯着嗓门指挥,潘子忙着铺轨,我缩在一边候场。今天我只有一场戏。前几场都是别人在拍,为了赶时间按场景得一个一个来。我等了整整一个上午,张海盐帮我补了好几次妆,一直都轮不到我。我感冒本来就有点不舒服,等得时间太久,人就有点打蔫。
三叔发现我状态不太好,问我怎么回事,我就把昨天晚上出去喝酒的事说了,他勃然大怒,骂了我个狗血喷头,说拍戏间隙演员自己出去喝酒,没规矩,不敬业,骂着骂着就有些痛心疾首,说张起灵近距离的榜样力量都没影响到我,他这个大侄子果然没救了。
我听他说得越来越扯,忍不住打断他:“以后不喝了。”三叔抽了口烟,直说烂泥扶不上墙,骂了几句就走了。我叹了口气,拍拍屁股站起来,去剧组搭的工作棚里转了几圈,就看到张海盐和张海琪歪在一根柱子上唠嗑。
“吴邪,还没轮到你那场戏呢?”张海盐看着我笑,故意把舌头伸出来给我看他的舌钉。
我看了他一眼,没接他的话:“打那么多洞,不疼么。”
“不疼,不化脓就没事,”张海客说道,“我有一个哥们更夸张,他还打了眉钉鼻中钉,也是蛇环,身上还纹了好多蛇纹身。”我想象了一下鼻中钉,脑海里却浮现出奶奶在乡下那头老黄牛戴着鼻环的样子。
张海琪抽了口烟,她胸很大,我忍不住看了好几眼。这时候闷油瓶进来了,张海琪就上前给他补妆。他一进化妆间,所有工作人员都抬头盯着他看,我也盯着看了一会,他今天的戏服是一件单薄的背心,身上的肌肉完美的凸显了出来。更吸引人的是他的脸,鼻梁挺,嘴唇薄,碎发下的眉眼极俊。我摸了摸自己的脸,心说演员靠脸吃饭,这东西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天生的,不服都不行。
我记得闷油瓶这场戏是和陈文锦一起拍。陈文锦在《沉浮》里演代表正义的正派,闷油瓶是反派,针尖对麦芒,两个人对手戏很多,经常暗地里互相争斗,但随着时间推移,又慢慢地产生羁绊。我看剧本的时候,总觉得闷油瓶应该和陈文锦发生点什么,琢磨来琢磨去,想不出来个所以然,去问三叔,三叔说我年纪小,感情这种事,藏着掖着才有味道。我问他是不是因为吃醋,不想让文锦阿姨演感情戏,他挥了挥手,显然是不耐烦了,像挥苍蝇撵着我走。
那天我一直在候场,从早上等到凌晨,灌了好几瓶雀巢咖啡,到最后都等得神志不清了,还没轮到我那场。其实我那场戏很简单,讲的是齐羽知道张齐没地方吃饭没地方睡觉后,觉得实在太惨,就带他到乡下避避风头,两个人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张齐也开始默默制订自己的复仇计划,下定决心要扳倒A组织。剧里设定齐羽是一个心软又执着的人,身手很好,这也为后来他成为张齐的搭档做了铺垫。
当然,纸包不住火,虽然张齐一直在掩饰自己的复仇计划,但还是被齐羽发现了。齐羽很震惊,却心疼他的遭遇,决定一路跟随,帮助他扳倒A组织,但从没放弃过感化他,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帮助张齐放下心中的执念,可杀害至亲之仇又怎么能轻易放下?于是就有了接下来要拍的那场戏的对话。这场对话发生在齐羽发现张齐计划的那天晚上。为了方便叙述,以下引用剧本。
齐羽:“原来你要复仇。可是,意义在哪里?为了达成目的,你可能要背负更多的人命,更多的仇恨。这不值得。”
“为什么要追寻意义?”张齐说道,“意义这个词,本来就没有意义。”
齐羽沉默了。张齐看着他,说道:“你不了解□□。我们面临的是无数次的博弈,无数次的斗争。只有在受到伤害后不遗余力地报复,才能让对方望而却步,才能保证下次不会受到伤害。”
齐羽道:“你有没有想过,之所以你决定复仇,是因为你觉得你站在了道德制高点上。人都是有同理心的,如果有一件事能让你放下同理心,心安理得地去杀人复仇,那么你的心里肯定有一块东西,帮你抵挡了道德的压力,让你觉得这么做是正确的。”
“放下这个计划吧,”齐羽接着说道,“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张齐摇了摇头:“复仇不是我的计划。它是我的命。这么多年,那些辗转反侧的晚上,它就是我活下去唯一的动力。”
接着便是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齐羽开口道:“那如果你复仇成功了呢?你打算怎么活?”
张齐没有给出回答,于是二人便不说话。画面定格在二人抬头望向天空。此时的天空,是一片璀璨的星海。
说实话,看剧本的时候我一直觉得齐羽这小子一根筋,还有点多管闲事。从古至今,夺妻之恨,杀父之仇,什么士为知己者死,很多仇恨,根本不是一笑泯千仇就能放下的。很多执念,时间久了,就成了宿命。而宿命这个东西,往往有个坏结局。比如说最后在一次行动中,张齐孤注一掷,顶着极大的风险和A组织生死一搏。虽然最后成功了,但是也折了一大半的好手,其中就包括齐羽。我记得齐羽最后死死抓着张齐的手,说道:
“记得给我复仇。”
我对这句台词很茫然。毕竟站在齐羽的立场上,他明明是一直劝张齐放下心结的人。
多可悲啊。明明是张齐的宿命,他非要牵扯进去。于是这也成了齐羽的宿命。
当天晚上我疲惫地回到酒店。因为场次太满,我和闷油瓶的那场戏被推到了第二天。也就是说,我白白等了一整天。
我吃了好多抗生素,感冒已经好很多了。等我晚上洗完澡出来,就看到丫靠在床上发呆。我走过去,把剧本翻到明天那场戏的那一页,想找他对戏。不对戏,我心里没底。
闷油瓶从床上坐起来,接过剧本,看了看。我注意到他的食指和中指长得吓人。
“小哥,这段戏,我不知道怎么演。”也许是剧里面叫“小哥”叫惯了,我也顺口这么叫,居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闷油瓶沉默了一会,我以为他要发表什么高深言论,没想到他开口说道:“正常演就好。”
我顿时想吐血,撞墙的心都有了,还想再问几句,发现他已经合眼睡着了。
第二天依旧是起个大早。呆在剧组很熬心血,这几天过来,三叔明显瘦了一圈。我们的场次提前了,我穿上戏服,走过去,闷油瓶已经在那里了。
大大小小的镜头都对准了我们。三叔曾对我说过,我有一个其他新人演员很少有的天赋,就是能抓住镜头,有一定的镜头感。这也许和我当摄影师的经历有关。我看到镜头,反而觉得自然亲切,更能放松下来。可就算如此,闷油瓶坐在我旁边跟我演戏,我还是生出一丝紧张。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原来你要复仇。可是,这有什么意义?为了达成目的,你会背负更多的人命,更多的仇恨。这不值得。”
“为什么要追寻意义?”闷油瓶转头看向我,“意义这个词,本来就没有意义。”
我沉默了,看向他的眼睛。闷油瓶看着我,说道:“你不了解。我们面临的是无数次的博弈,无数次的斗争。只有在受到伤害后不遗余力地报复,才能让对方望而却步,才能保证下次不会受到伤害。”
即使在演戏,我心里还是暗暗吃惊,原来他真的会说这么多字。我沉默了一会,开口道:“你有没有想过,之所以你决定复仇,是因为你觉得你站在了道德制高点上。人都是有同理心的,如果有一件事能让你放下同理心,心安理得地去杀人复仇,那么你的心里肯定有一块东西,帮你抵挡了道德的压力,让你觉得这么做是正确的。”说完我自己都惊讶了一下,我居然这么流利地说出了台词。
然而正当我开口想说下一句台词的时候,闷油瓶打断了我:“我自己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愣了一下,心说你大爷的,怎么怼回来了?剧本里不是这么写的啊?沉默了半晌,我突然觉得他这么说有道理。毕竟站在我的角度看,齐羽是有点多管闲事。那一瞬间我幻想自己站起来,拍拍屁股说道:“哥们,你说的对,我也是这么想的”然后转身潇洒离去,留下闷油瓶坐在原地一脸懵逼,从此二人分道扬镳,齐羽不再是张齐的搭档,自然也就不会死,game over。
但是我肯定不能这么说,不然三叔可能会当场心梗去世。
我眯起眼睛,轻轻吐出一口气,想象自己在抽一根烟,说道:“怎么可能和我无关。你坐在我面前,我们就有了关联。”
既然齐羽一根筋,我就得把他的一根筋精神贯彻到底。
闷油瓶叹了口气,说道:“复仇不是我一时兴起做的决定。它是我的命。这么多年,那些辗转反侧的晚上,它就是我活下去唯一的动力。”
终于回到剧本里的台词了。我看着他,突然很想抽烟。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齐羽,如果有一个朋友执意要用一辈子去做一件事,甚至会为此而死,换作是我,我也会千方百计地阻拦。我一直以为,齐羽跟随张齐这么多年,是为了能每分每秒地感化他,劝他悬崖勒马,回头是岸。也许我错了。也许后来的齐羽已经放弃了感化这个念头,毕竟执念这个东西,时间久了,刻在骨子里,就成了生命中的一部分。他只是在等。他需要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长到这段时间,能淡化张齐的执念。
执念是放不下的。只能淡化。
我想起一句话,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曾经我认为,这句话的意思是就算过了十年那么久,报仇也是来得及的。现在看,也许有另一种解读方式,比如,我可以理解为:不用急着现在去报仇,再等十年吧,十年之后再看。这两种理解看似含义相同,实则差的十万八千里。前者支持复仇,后者却是不支持复仇。因为十年实在太久,发生的事情太多,随着时间的推移,就算是再深的执念,也有可能被淡化。
我掏了掏裤兜,摸到一个烟盒。居然真的有烟。也许是我之前随手放在戏服裤子里的,我不记得了。我拿起烟,叼在嘴里。没有打火机,我只是那么叼着。我想,我不应该照着剧本说下一句台词了。
于是我开口说道:“等一等。如果过去了很长时间,还是想要报仇,再去报仇吧。”
毕竟,时间都化解不了的执念,会变成无穷无尽的痛苦。这种痛苦,会逼你不得不做一个了结。
但在此之前,我会陪你等上一个十年。
闷油瓶抬头,没有说话。我顺着他的目光向上看,看到了临时搭的拍摄棚的棚顶。透过棚顶,我好像看到了天空,天空里有璀璨的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