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囚》风淡眠

8、长风绕指（四）

　　段程和凌隐回到将军府，见正厅的灯光还亮着，他们便顺着光亮走了过去。

　　崔静蓉和段轩正坐在餐桌前等着他们，看到他们后立即招了招手。

　　“就等你们回来呢，快来吃吧，再过会儿该凉了。”段轩说道。

　　两人坐落于座，段程看着他们问道：“阿耶阿娘为何不先用膳，不必等我们的。”

　　崔静蓉摇了摇头，拿起筷子夹了块肉到段程的碗中，笑着说：“你们在军营很辛苦，怕你们饿着。”

　　说完她又加了块肉到凌隐的碗中，“今日做的菜都是你们爱吃的，快吃吧。”

　　凌隐端起碗筷，笑得像孩子一样，“多谢夫人。”

　　段轩摸着下巴垂下的胡须，敞亮地笑了一声，“这孩子又客气上了。”

　　段程也跟着弯了弯唇角，侧目看了一眼凌隐，他正抱着个碗在那不停地往嘴里扒拉着饭，一边吃一边说：“太好吃了！”

　　段轩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看着段程说道；“听闻京城最近来了很多流民，陛下命你明日去探探。”

　　段程点了点头，“程儿明白。”

　　“先吃饭吧，公事明日再谈。”崔静蓉说着拿起勺子和一个空碗给段程舀了碗汤。

　　段程扬了扬嘴角，接过崔静蓉递来的汤，将碗沿抵在唇边喝了一口。

　　“夫人你太溺爱孩子了，怎只给孩子盛汤，不给我盛呢？”段轩拿着个空碗朝崔静蓉晃了晃。

　　崔静蓉低眉浅笑，故意没有接过空碗，也没看他一眼，“汤离你那么近，你自己盛不就好了？”

　　段轩没说话，手中一直举着碗等崔静蓉盛汤。

　　她终是没忍住笑了出来，抬起衣袖掩了掩下半张脸，扭头看段轩。

　　“多大年纪了，还跟孩子较劲。”

　　段轩在崔静蓉面前总是一副憨厚老实的模样，一点将军气势上的压迫性都没有。

　　崔静蓉笑着接过那个空碗盛了满满一碗汤递给他，他这才又展颜欢笑。

　　一家子的氛围倒是好，餐桌上总是其乐融融的。这会儿凌隐又在一旁抿嘴偷笑呢。

　　---

　　翌日，段程和凌隐一早就去城内探察流民一事。前一阵子他们一直都在军营，不知晓外面的情况。

　　城内竟真的有许多流落至此的难民，看来昨夜遇到的贼人并非真正的盗贼，反而可能是无路可投的流民。

　　街边氛围倒是一如往常，烟火气息浓厚，叫卖声洪亮。只是街中多了些格格不入的身影，身着破旧衣衫的人们在街中游荡。

　　段程瞧见街边坐着位年迈的大伯，有气无力地看着街中来往的人群。

　　他走过去蹲下询问道：“大伯是从何处而来？”

　　大伯抬头看了他一眼，眸中尽显空洞，面容憔悴，身材消瘦。

　　“我们有些人是从万州而来，还有些是从涪州、黔州那一带来的。”

　　“我们已有几日没吃过饭了，能不能…能不能行行好，给我们一顿饭钱吧。”大伯双手合十祈求着，脸上的纹络都皱在了一起，浑浊的眼中满是渴望。

　　段程既已得知了他们的来路，就没多想，解下钱袋拿了些碎银递到大伯手中。

　　大伯双手接过后频频道谢，转身就与搭伙同行的几人分了钱去买吃食。

　　“我们再去前面看看。”段程说道。

　　“嗯。”凌隐应了一声。

　　---

　　李绾莺因着制作烟火的燃料所剩不多，所以她带着碧妤出宫买一些材料。

　　两人怀中都抱着杂七杂八的东西，正聊着天往皇宫的方向走。

　　忽地不知从哪里伸出一只沾满尘灰且触感冰凉的小手，紧紧的拽住她的衣袖。

　　李绾莺驻足低头看去，竟是一个面庞瘦弱，衣衫破旧的小妹。

　　小妹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她，声音颤抖地说：“阿姐，我好饿。”

　　李绾莺愣了一瞬，回神后俯身蹲下与小妹平视。碧妤接过她怀中的东西站在一侧，满眼的心疼。

　　李绾莺拿出一块丝帕抬手轻轻擦拭了几下小妹的脸，轻声问道：“阿妹想吃什么？”

　　小妹扭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几屉包子上。

　　李绾莺弯了弯嘴角，“好，阿姐给你买。”

　　李绾莺站起身，拉住她的手朝卖包子的摊位走去，“来两个大包子。”

　　“好嘞，小娘子稍等。”

　　小贩将冒着热气的包子用油纸包好，李绾莺从荷包里拿出银钱递给他，随后接过包子。

　　李绾莺俯身将包子递到小妹手中，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小妹握紧手中的包子，“谢谢阿姐。”话落她便匆忙跑走，不见踪影。

　　“怎么还跑了啊，我又不会抢她的吃食。”

　　“没事的，小孩子胆子小，正常。”碧妤站在一旁说道。

　　李绾莺没多想，点头说道：“咱们回去吧。”

　　没走多远，一阵拉扯的声音便传入她的耳中。她寻声望了望，看见街边有几个衣衫破旧，头发凌乱的男子堵住了一个女娃。她细看了看，认出是刚刚找她要吃食的那个小妹。

　　没等碧妤反应过来，李绾莺就快步朝街边走去，一把拽住小妹的手将其护在身后，扬声喊道：“你们几个大人为何欺负一个小女娃？”

　　小妹蹲下捡起在拉扯过程中掉落的包子，拍了拍上面的沙土就往嘴里送，李绾莺拦了她一下，“不要吃了，阿姐给你买新的。”

　　碧妤跟了过来，将小妹拉到自己身边，紧握着她的小手。

　　“看样子，你很有钱呐，那你给我们钱，我们就不难为她了。”其中一个男子说道。

　　“我凭什么给你钱？即便你们生活困顿，但你们也不应到处抢。”李绾莺皱着眉说道。

　　几个男子相视不屑一笑，扬声喊着，生怕事情闹得不大，“你说的倒轻巧，如今无人管我们，我们要是不抢，就得饿死街头。”

　　“你还是把钱拿出来吧，省的你这细皮嫩肉的再被我们弄伤了。”另一个男子说道。

　　“你们怎会如此不讲道理，顽固不化。”李绾莺盯着那人，眼中流露着失望。

　　争论声引来了路人围观，周边的流民团结地围在了一起与李绾莺站在对立面。

　　他们不听规劝，跟着带头的那几个人一起聚众闹事。更甚者像是失了心智般地对李绾莺指指点点，有的人甚至想要上手去推她。

　　街边的路人也只是沉默着旁观，没人愿意上前帮她制止他们的行为，她无措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脸上不善的神情。

　　正当一个人的手要碰到她的肩膀时，一只剑柄猛地朝那只手拍去，那人疼的立即收回手并龇着牙揉了揉。

　　这剑倒是有些眼熟，银色的剑柄镶着块白色玉石。昨夜就见过，是段程的佩剑。

　　“念及你们一路忍饥挨饿才来到长安，不想动你们分毫，可你们如此无礼，你们说，我该如何？”段程盯着流民问道。

　　带头的那几人低头不语，须臾后其中一人扬声说道：“你们也知道我们忍饥挨饿，可如今圣上都坐视不管，这让我们如何过活？”

　　其余的人不分对错的随声附和。

　　李绾莺脸色一变，黛眉微拧着盯着他们。李睿辰日夜操劳朝堂之事，心中无时无刻都挂念着大唐子民，忧心民间疾苦，她自是听不得别人说李睿辰半个字的不好。

　　顶着嘈杂的争议声，她提高音量一字一句道：“此言差矣，你们都是大唐的子民，圣上绝不会坐视不管。百姓受苦，圣上自会忧心，还望各位稍安勿躁。”

　　“你不用把这些话说的如此冠冕堂皇，圣上若是忧心我们，便不会放任我们这么久不管。”

　　“你们……”

　　没等李绾莺说完，段程便打断道：“此事我会向圣上禀明，圣上自不会不管，还望几位改改身上的行为，不要再扰乱城中的安宁。”

　　即使他作出允诺，但眼前的流民们却很难轻易接受。

　　其中一人抬头看向段程：“你是谁，我们凭什么信你？”

　　流落久了，他们很是团结，只要有一个人发出质疑，其余的人就会随声应和。

　　为了止乱，段程只好从腰间抽出那块鱼符，抬手悬于半空，“我奉圣上之命，巡察此事，你可还有疑问？”

　　鱼符一出，他们瞬间安静了。他们自是识得鱼符的，也知晓只有为官者才有资格持有。

　　他们见着那块青铜定制的鱼符立即连连鞠躬，“我们知错，我们今后定不会再做抢盗之事。”

　　“还望诸位说到做到。”段程皱着眉说道。

　　处理完眼前事后，李绾莺俯身看着身后的小妹，“阿妹不怕，阿姐带你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小妹轻轻点了点头，李绾莺探手擦拭了一下她脸颊的泪痕，直起身看向段程：“多谢少将军出手相助。”

　　“举手之劳。”

　　段程疑惑地看着李绾莺问道：“李娘子是何时知道我是…”

　　李绾莺笑着看他，一脸骄傲，“那次竹林一别之后我就知道了，谁让我这么聪明呢？”

　　段程看着她脸上得意的神情，抬手摸了摸后脖颈，“对不住，先前一直都没和你说清我的身份。”

　　“无妨。”

　　反正我也不诚实，现在都没告诉你我的身份。

　　正当两人说话时，凌隐蹲在小妹面前看她，眼中浮起隐忍的黯然神伤。

　　看着她脏乱的衣衫和头发，还有保持着警惕的眼神，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因为战乱，他幼年就无依无靠在外漂泊，没有银两吃饭，每天跟着丐帮头子行乞讨饭，那段时日他就没有吃饱的时候。

　　清晰记得那年西蕃大军攻破城门，他跟着人群在城中东躲西藏，若是没有遇到段轩，他恐怕早已死在敌人的乱刀之下了。

　　回神后他笑着问道：“小妹，你几岁了，你家是哪里的？”

　　就像当年段轩将他带回军营的营帐中，用着温和的语气问他，几岁了，家在哪里。

　　小妹看了他一眼，眼中多了几丝惊慌，索性便往李绾莺身后躲。

　　李绾莺低头看着凌隐，“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凌隐站起身，为了藏住心事很快恢复到吊儿郎当的样子，“有吗？也没有很多吧？”

　　即便他藏得既快又好，但段程还是看出了他心中的伤痛。

　　既然他不想被人发现自己情绪低落，段程只好用着往常一样的措辞对他说了句：“少说话，别多想。”

　　只是语气没了以往那般严肃了，那句“别多想”似是在安抚他。

　　凌隐知道他看出来了，两人看破不说破。

　　“哦，知道了。”凌隐看着段程说道。

　　段程嘴笨，不擅长安慰人，凌隐索性摇头扬了扬眉。

　　段程心领神会地点头，抬手轻拍了下他的肩膀。

　　这暗戳戳的信息交流，也就只有他们二人懂吧。

　　李绾莺站在一旁看着两人莫名的眼神交流感到疑惑，但也不好问些什么。

　　段程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唇角微微上抬了一下，低声问道：“李娘子可知身后的小妹是否还有亲人？”

　　是否还有亲人？

　　她确实还尚未知晓，方才小妹跑得快，一转眼就没了影，她还什么都没来得及问。

　　李绾莺摇头，“我现在问问。”

　　她转身温声询问：“阿妹，你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京城吗？”

　　李绾莺身上似有种莫名的亲和力，小妹倒是并不怕她，反而还很听她的话。

　　小妹点头，垂头说道：“我阿耶阿娘把吃食都让给了我，所以没能熬到京城。”说着她唇角便开始颤抖，泪珠不住地往下掉。

　　“他们说，要我一定要坚持到京城，好好活下去。”小妹抽泣着说道，肩膀随之不停地颤抖。

　　这么小的孩子，只因这次灾难便永失了在这世上最爱她的两个人。看她的样子，今年不过才七八岁，却要早早独立起来，日后的困难也都要靠自己面对了。

　　想到这李绾莺眸中倏地泛起一层水雾，盯着小妹的脸愣神，脑海中全是一个长相艳丽的女子牵着一个小女娃的手陪她玩闹的画面。

　　回神后李绾莺将其轻轻揽入怀中，抬手抚摸着她的头，“阿妹不哭，你很坚强，你要记住他们的话，好好生活。”

　　段程低头看着她们，漆黑的眸子翻涌着恻隐之情。

　　“我知道京城内有一处收留无家孩童的地方，李娘子可以带她去那。”段程低声说道。

　　李绾莺起身向他行了一个颔首礼，“有劳少将军了。”

　　“李娘子不必多礼。”

　　几人正要前往段程所说的收留所时，李绾莺却突然停下脚步。

　　“诶，等一下！”李绾莺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不禁喊道。

　　“我能不能先给阿妹买些吃食再走？我方才答应过她的。”李绾莺看向段程。

　　“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