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囚》风淡眠

10、风雨知意（二）

　　亥时，段程正要熄灭烛台早些歇息的时候，段轩轻轻推开门走到他的面前，“今日怎么这么早便要歇息？”

　　段程闻声扭头，走到圆桌旁拉出把圈椅给段轩。

　　段轩点头后坐下，一只胳膊随性地搭在桌沿上。

　　“程儿以为，明日要早些启程，今日便想早些歇息。”

　　段轩点了点头，他这个儿子办事向来让人省心，从不会让他费心。

　　他从衣袖中掏出张卷起来的纸条递给段程。

　　“陛下的传书。”

　　段程接过纸条展开认真阅读。

　　信纸中写道：此番南下需多加留意，谨慎行事。不必急于归京，南方一带需严加巡察。另外，朕的乐宁公主也会随行，还需尔等多加照料。灾情有所缓解后，即刻派人护送公主平安回宫。

　　段程看完这后面两句话后眉头逐渐紧锁，神色变得不自在。

　　“怎么，程儿这是有什么难处？”段轩看着他的神情问道。

　　段程抿了抿唇，内心挣扎了一会才开口道：“陛下说乐宁公主会随行。阿耶，我自幼在军营中长大，身边皆是男子，不曾有女子随行，我怕照顾不周。”

　　段轩笑着摸了把胡子，“这你倒不必担忧，乐宁公主还是很不一样的，阿耶相信你日后便知。”他抬手拍了拍段程的肩膀。

　　虽然段程不理解段轩所言，也不明白金枝玉叶的公主为何要随行南下，但大家既都是去办公事的，也没什么可再多说的。

　　他索性点了点头，“程儿知道了。”

　　段程收起纸条看向段轩，瞥见他那多了几丝花白了的头发，还有那多了几道褶皱的脸旁，心中不免感慨岁月的蹉跎。

　　好在段轩是武将出身，身体状况良好，宝刀未老的他若是再上次战场，估计也是威风不减当年。

　　此次归家，今昔对比，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离开父母身边这么久。

　　他回过神，想起崔静蓉的身体状况大不如从前便开口询问道:“阿耶，我阿娘近日来总是咳嗽不断，面色也不大好。她却总说是吹了冷风，受了寒，但程儿总觉得阿娘的身体比以前差好多，看起来也比以前憔悴了不少，您和阿娘是否有事隐瞒着程儿？”

　　被他这么一问，段轩怔了一瞬。

　　前几年开始崔静蓉便被病痛缠身，身体状况变得不太乐观。他没想到段程会问起此事，为了让他能安心在外为陛下效力，夫妻二人打算先不告诉他实情，能瞒一时是一时。

　　段轩站起身，兀自淡定道：“你也知道，你阿娘身子弱，换季常会染上风寒，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不过你也不必如此挂心此事，你阿娘身边还有阿耶照顾着，你就安心的办好陛下交代的事。”

　　“阿耶乏了，你也尽早歇息吧。”话落段轩便朝门外走去。

　　段程望向屋外，边回忆着崔静蓉的近况边琢磨着段轩的话。

　　难道真的是他多虑了吗？

　　翌日，拂晓时分。段程和凌隐身着便衣，率领一众押运粮食的骑兵在城门外侯着乐宁公主。

　　“第一次随行人中有女子，还是公主，真是让人很不适应。诶，阿程，你觉得呢，怎么又不说话？”凌隐小声嘀咕着。

　　段程瞧都不瞧他一眼，显然是早已习以为常，“你问题什么时候能少点？”

　　凌隐撇了撇嘴，“我可不想成为像你现在这般无趣的人。”

　　“少说话，多办事，警觉着点。别忘了除了赈灾外，我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这种叮嘱的话凌隐听的耳朵都快生茧子了，只得扯着长音回了句：“知道了。”

　　段程不语，平静地望着前方。片刻后两个策马而来的人出现在他的视线中，待看清他们的脸后不禁眸子一震。其中有一个面容眼熟的女子，今日却是一副男儿扮相，青丝被水绿色的飘带高高扎起随风飘浮，远远地便开始和他们招手。

　　他静静看着，直到两人来到眼前。

　　“少将军久等了。”李绾莺挂笑朝他说道。

　　一阵沉默，段程和凌隐已然怔住。李绾莺又问：“我们现在启程？”

　　两人这才回过神来，立即行了军礼，“公主。”身后的将士们也分分跟着行礼。

　　“免礼。”

　　段程等人却并未有起身之意，继而说道：“末将和属下之前并不知您是公主，多有冒犯，还望公主恕罪。”

　　李绾莺看着段程这副古板又严肃的架势不禁弯了弯嘴角，旋身下马走到他面前，探手去扶他起身，“少将军言重了，我倒觉得先前是我失礼在先。”

　　在段程直起身之前她还故意凑近，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了句：“我就说我们定会再见的吧。”

　　段程局促地看着地面，不敢看她脸上的神情。只是由于距离的拉近，他又闻到了上元节那股熟悉的清香。

　　李绾莺明目张胆地看着他的脸庞，他却始终不肯和她对上视线。

　　算了，正事要紧。

　　她没再继续逗段程，绕过他身边面向他身后的将士们。

　　李绾莺看着他们说：“都起来吧，我们早些启程。”

　　话落她在转身上马前看了凌隐一眼，刻意挑了挑眉头，得意一笑。

　　凌隐这次傻眼了，想起之前和李绾莺的对话低头紧皱着眉轻轻扇了几下自己的嘴，嘀咕道：“这张破嘴啊。”

　　一路上，耳边传来的除了马蹄声和风声就没有别的声音了，就连平日里话最多的凌隐都默不作声。

　　李绾莺实在忍不住，开口道：“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啊？”

　　只见段程目视前方，薄唇紧闭，没有搭话的意思。

　　李绾莺又扭头看着凌隐问道：“你怎么也不说话了，你之前不挺能说的吗？”

　　凌隐尴尬地垂下头单手扶着后脖颈，笑着说：“我、我之前那都是胡言乱语，还望公主见谅。”

　　李绾莺蹙了蹙眉，又侧头看了眼一路板着脸的景恒。这些人的脸还真是一个比一个冷，她只能无奈的单手扶着额轻轻摇了摇头。

　　她不想因为自己的身份将与他们之间的距离变得更加疏远，她还是喜欢之前相处的氛围。

　　看着他们现在这个样子，想要有话聊还是得由她来开头。

　　“我们需几日能抵达万州啊？”她歪着头看着段程问道。

　　“路途遥远，需些时日。”

　　李绾莺点了点头，“少将军何时从军的呀？”她好奇地问了一嘴。

　　“末将自幼在军营长大，十五岁开始随父上阵杀敌。”

　　“少将军真是年少有为啊，本公主佩服。”

　　“不敢。”段程微扬了下嘴角说道。

　　“他也是吗？”随后李绾莺看了眼凌隐。

　　“对，他是我的护卫，我们自幼便相识，一起在营中长大。”段程回答道。

　　“难怪你们的关系那么要好。”

　　段程低头弯了弯嘴角，李绾莺却突然倾身凑近了一些盯着他的侧脸，笑眼弯弯地说：“你还是笑起来更好看，以后多笑笑嘛。”

　　段程侧头对上她的目光，眼前人正直落地盯着自己笑。只一眼，他便不知所措，那从眸中流露的慌张让他难以掩盖，耳根更是不自觉的变了色。

　　他微抿着唇，不知说什么好，便匆匆别过头。

　　这一系列动作和神情，被李绾莺尽收眼底。

　　她稍低下头，手背掩了掩唇莞尔一笑，又接着打趣道：“少将军这是害羞了吗？”

　　“公主，你就别打趣他了，他这人不仅古板，脸皮还薄。”凌隐又犯了接话的毛病，忍不住说道。

　　李绾莺闻言又看了段程几眼，只见他耳根的颜色更重了些。浓眉紧锁，眼底流露的被人戳穿的窘迫中又夹杂着些许羞涩。

　　她别过头唇角的弧度扬高了些，轻柔的笑声从喉咙间传出。

　　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少将军，脸皮竟如此薄，还真是有趣。

　　李绾莺抬起右手微握成拳放于嘴边，轻咳了一声，低声道：“这样看来，你们俩个还真是互补。”

　　话落她扭头上下打量着凌隐，凌隐则一脸意味不明地看着她。

　　李绾莺扬着眉点了点头，说的话似在维护段程，“至于你的话，我暂时还找不到词来形容你。”

　　凌隐这次可不敢多说些什么，只能扯出一个尴尬且僵硬的微笑来回应她。

　　“后面的将士们，我们加快些速度，争取早日抵达万州。”李绾莺扬声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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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一行人赶到了就近的驿站。

　　大唐的驿站以两都为中心，每隔三十里设置一个驿站，供过往的官员更换马匹和食宿，更是为了能将重要的消息能更快的传递。

　　这个驿站的城墙是由青石堆砌，青绿的瓦檐下挂着两盏灯笼，摇曳的光影映照着站在檐下的驿卒的脸。

　　驿站外有一颗参天的古树，如今已布满了嫩绿。枝叶间多有飞鸟栖息，又会因着过往的车马而惊飞远去。

　　随着一众人马渐渐靠近，守门的驿卒便速速迎了上去。

　　段程旋身下马，解下腰间悬挂的鱼符证实身份。

　　鱼符上清晰的镌刻着他的姓名和官职，驿卒看了后立即请他们进去并安排食宿。

　　“诸位官差且在前厅稍作休息，我去吩咐后厨给你们准备膳食。”驿卒挂笑说道。

　　段程颔首回应。

　　凌隐和景恒带着其余将士们随另一个驿卒绕行至后厅的马厩拴马和更换马匹。

　　队伍中就只剩下段程和李绾莺留在前厅歇息。

　　前厅的休息区很宽敞，长椅摆放整齐有序。李绾莺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却看见段程坐在了她的对面，甚至离她有些远。

　　外面的月色愈发清透，他稍歇息了一会儿就走向房廊，仰头看着院落中的四方形的夜空。

　　长身玉立的身影立在屋檐下，一袭墨色的衣袍包裹着他修长的身形，蹀躞带收束着腰身，楚腰纤细。

　　他抱着双臂，静静地站在那里，乌黑的发梢随风轻轻浮动。

　　李绾莺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身上，须臾后她默默走过去站到他的身旁，看着夜空说道：“今夜浮云好多，星星都看不到几个。”

　　她抬起一只手微弯成圆圈放于右眼前，闭上左眼，仰头看着空中一轮皎洁似玉的明月。

　　“这样子看月亮，倒是觉得月亮离我近了些。”说着她便扭头看段程。

　　碰巧不巧，段程也正看着她，两人视线相撞之际，她捕捉到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紧张。他却兀自淡定地轻咳了一声，默默收回视线。

　　李绾莺缓缓放下眼前的手，嘴角微微上扬，“少将军，你看起来真的不像从军数年的人。”

　　“公主为何这么说？”段程看向她的目光中带着几分疑惑。

　　“这还用问吗，你不仅长得俊秀，而且看上去还细皮嫩肉的，与其他将士们很不一样。”李绾莺语气平和地答道。

　　被她这么一夸，本就有些迟钝的他更是不知道说些什么，思量了一下只是说了句，“公主抬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