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何家》六叶草

44、脱口而出

　　从桂林回来的当天，我和苗苗便留在了爷爷奶奶家。

　　因为村边要建垃圾场，爷爷奶奶家的地在我们去桂林之前大多被征收，除了门前种西瓜的那块，就只有村头的一块菜地。

　　几亩田又都给何乐改成了鱼塘和荷塘，因而爷爷一下子清闲了许多。但忙碌了大半生的爷爷似乎不太习惯，每天吃完饭，还是戴着草帽，不是扛着把锄头，就是扛着把铁锹去桔园那里。

　　何乐担心爷爷的身体吃不消，就借口天太热，会中暑，尽量不让爷爷下午去干活。但爷爷还是闲不住。正好隔壁李爹爹是村长，有时本村或者邻村需要有偿劳力，挖挖地基或者是种种树什么的，一天百把块工钱，爷爷说闲着也闲着，就跟着一起去。

　　没有暑假作业的苗苗，跟我一样也甚为清闲。我们有时跟着爷爷奶奶一起去菜园，偶尔也去荷塘摘莲蓬吃。但天确实太热，大多时候都是窝在家里看书和看电视剧。

　　快乐的日子，如同马路上急驶的汽车一闪而过。转眼，我跟苗苗在乡下已住了两个多星期。但不得不回城，因为爷爷又要去医院。尽管爷爷只是偶尔咳嗽一两声，看起来并无异样。但我已经看出，爷爷的味口不如从前。

　　头上晚上，何为打电话说明天开车回来接爷爷去医院复查声带时，叫奶奶把行李还是带上，说是担心会耽搁几天。爷爷什么也多有没问，只叫奶奶收拾好。

　　第二天早上，我们吃过早饭不久，何为开车回来了，一个人。进门不久，何乐来了，也是一个人。兄弟俩没有过多寒暄，急着要走似的，都问奶奶收拾好了没有。

　　爷爷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倒是一副风平浪静的样子。但奶奶心里搁不住事，脸上和眼神里都写满了忧虑。把收拾好的行李递给何为的时候，很是不安地问：“你爸他——是不是又要住院？”

　　何为还没有开口，何乐有些不耐烦地说：“他又不是医生。”说完，可能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太好，马上又缓和地说，“去了医院就知道了。”

　　“带着是以防万一。”何为接过行李包往上提了提，故作轻松地笑着说。

　　奶奶锁好大门，把钥匙递给何乐，想嘱咐他几句。何乐接过钥匙先开口：“我跟你们一起去。”说完，快速打开副驾驶的门，一屁股坐了上去，生怕晚了，有人不让他上车。

　　爷爷朝何乐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奶奶跟在他后面边上车边说：“你昨天不是说，桔园的农药还没有喷完吗？”

　　“没事。”何乐已经系好了安全带，“有小勇跟他姥爷。”

　　车子上了公路，大家都不说话，气氛有些沉闷。何为突然指着公路旁边一大片空地说：“将来的还建小区可能就在这里。”

　　我们都随着他的手指看过去。那是一大片很平坦的空地，就在公路旁边，长满了绿油油的野草和不知名的树，有的还开着漂亮的野花，中间还有一个不大的水溏。这里离爷爷奶奶现在的住处并不远，不过五六分钟的车程。

　　爷爷看了看，好像不太满意地问：“已经定下来了？”

　　“八九不离十。”何为说。

　　何乐似乎也不太中意，仍旧看着那边空地说：“听说我们那里拆迁之后，是建化工园，主要是医药厂，污染肯定很大。要是搬到这里，好像离得太近了。”

　　“这么大的拆迁工程，”何为说，“作为政府，肯定会把这些方方面面的问题都考虑进去。”

　　“那不见得。”何乐收回目光，把身子坐正，很不以为然地说，“那些坐在办公室里，专门遥控指挥的大老爷们，他们自己又不住，不过混个几年拍屁股走人。为了突出政绩，会先把我们这些人忽悠走再说，哪管以后。”

　　“我爸也是坐办公室的。”苗苗不悦。

　　“但你爸官太小。”何乐回头看着她，笑着说，“如果你爸当个大官，说不定是个能为咱们老百姓办实事的好官。”他顿了顿，成心逗苗苗，又笑着补充，“不过，这也难说。人都是善变的，等你爸真当了大官，说不定也会飘起来。”

　　“不可能！”苗苗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对，不可能。”爷爷也笑着赞成。

　　“村子里的地已人征了，听说垃圾场年底就要动工。”奶奶看着前面的何为说，“有没有听说我们什么时候搬？”

　　“你急着要走啊？”爷爷笑眯眯地问。

　　“没事问问。”奶奶笑着说，“我住得好好的，才不想搬呢。”

　　“已经说了快两年了。”何为笑了笑，“估计也快了。”说完看了一眼旁边的何乐，“你银行的贷款还有多少？”

　　“差不多二十万。”何乐说，“但现在还没有动静，今年年底肯定是搬不成。桔园和鱼塘，还莲子的行情如果跟去年一样好，我也不用着急。而且，当初承包桔园的时候，签的合同是三十年，现在还不到十年。真要搬，肯定得有人给我赔偿损失，不然，我跟他拼命。”

　　“跟谁拼命？”苗苗小声地问身旁的爷爷。

　　“没有谁。”爷爷笑着说，“大伯说着玩的。”

　　“几十岁的人，别动不动就来横的。”奶奶不满地看着何乐的方向，“有什么事不清楚的，可以请何为托人帮你打听清楚再说。那么大座山，还有那么多桔子树，政府的人又不是没长眼睛。”

　　“不用担心。”何为说，“都有相关政策，按政策来就行。到时只要把该扔的东西扔掉，然后考虑好住的地方。因为不可能等还建的房子可以住人，才叫你搬走。”

　　“这可有点难度。”何乐笑着又转身对苗苗说，“对你奶奶来说，家里的一针一线可全都是宝贝。”

　　“真要搬，东西是不少。”奶奶说，“就是没有一样是值钱的。”

　　“何平今天怎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爷爷问何为。

　　“占宇今天要送她去医院做产检。”何为说。

　　“孩子没事吧？”奶奶赶紧欠身问道。

　　“没事。”何为笑着说，“是正常产检。”

　　“没事就好。”奶奶松了口气，把身子往后靠了靠，“那丫头向来风风火火的，又闲不住，我就怕她有个什么事。”

　　“小姑不会有事的。”苗苗说，“上次去桂林，我听到小姑跟我妈妈说，自从她怀孕之后，占宇叔叔，还有占宇叔叔的爸爸跟妈妈，像看犯人一样看着她，连出门上个街，要是没有占宇叔叔陪着，就不让她出去。”

　　“你小姑那是闲着没事做，故意拿占宇叔叔开心。”何为笑着说。

　　“我知道。”苗苗说，“小姑跟我妈妈说这些的时候，占宇叔叔就站在小姑旁边，还一脸傻笑地看着。”

　　“傻笑这个词，是不是用得有点过分了?”何为说。

　　“一点也不过分。”苗苗标志性地头一扬，“就是傻笑，我看得清清楚楚。”

　　“但听起来不是很好听。”爷爷笑着说，“当着叔叔的面，可不能这么说。”

　　“嘻嘻嘻。”苗苗的嘴咧得跟小船似的，“因为小姑和占宇叔叔都不在，我才说的。”

　　“小滑头！”爷爷笑着在她头上轻轻拍了拍。

　　车子很快进了城，因不能带我进医院，何为特意把我跟苗苗放在离小区不远的马路对面，让我们先回家。

　　打开小区里面的门，我一眼看见穿着孕妇裙的何平，身上背着一个咖啡色的真皮手拿包，正站在电梯门口等电梯。我高兴地叫了两声。

　　“小姑。”随意我的叫声，苗苗也看见了，带着我高兴地跑过去。

　　“你们回来了！”何平也很高兴，笑着问，“爷爷是不是去医院了？”

　　“嗯。”苗苗点着头，“我爸跟大伯，还有奶奶都在车上，估计这会还没到。”她看了看何平微微隆起的小腹，又说，“我爸说你今天要去医院做产假，是不是已经做完了？”

　　“刚从医院里回来，是你占宇叔叔把我送过来的。”何平注意到苗苗的目光，也幸福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还不自觉地用手抚摸起来。

　　苗苗好奇地说：“孩子竟然会在女人的肚子里长大，真是神奇！小姑，我能不能摸一下？”她抬头问何平。

　　“当然可以。”何平笑着说。苗苗小心翼翼地把一只手掌轻轻放在何平的肚子上。何平又说，“她现在还小，只会睡觉，等过段时间，她就会动了。”

　　苗苗把手收回，笑着说：“是不是在里面拳打脚踢？”

　　“差不多吧。”何平说。

　　我也想用手去抚摸正在肚子里睡觉的小宝宝，感受一下新生命的喜悦，但又怕自己不知轻重，便把想法强按了下去。

　　电梯的门开了，是空的，我们走了进去。随着电梯门徐徐关上，何平关切地问：“爷爷精神怎么样？”

　　“看上去还不错。”苗苗皱着眉头说，“但我发现，爷爷从桂林回来之后，就没有以前吃得多。”原来这小丫头早就看出来了。

　　何平掩饰地笑了笑：“爷爷可能是累了。”

　　“不是。”苗苗脱口而出，“我知道爷爷病得很重，有可能还会死。”

　　何平愣了一下，眼眶顿时红了。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努力笑了笑，并伸出双手搂着苗苗。因为苗苗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已经溢满了泪水，只是强忍着才没哭出声。她默默用双手抱着何平的腰，把脸紧紧贴在她身上。

　　是啊！病得很重的爷爷，也许真的会死。但跟出生、成长、结婚等一样重要的死亡，也许是因为我们不甚明了，所以往往闭口不谈。

　　但不谈论，并不代表死亡就不会找上门来，只不过早晚而已，不管是你，是我，还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