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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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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生院的病房里,养母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
“别以为交了医药费就不用给我钱了,每个月还是一样要给的!”
我沉默了一下,没说话。
她可能以为我不想给,扑上来抓住我的胳膊,开始往地上倒,边哭边大声喊叫:
“快来看看啊!——我把他从小养到大,吃了我多少米多少面!现在我病了他就不想管我这老太婆咯——!要看着我死啊——快来看看!白眼狼要逼死我咯!——……”
我看着眼前这个四肢枯瘦头发灰白,手却像铁箍一样抓得我生疼的老妇人毫无包袱地在地上高声撒泼,突然感觉这个人好陌生。
我还依稀记得,在我小的时候,她也曾是个腼腆祥和、眉眼温柔的女人,会在我哭的时候轻声的哄我,会坐在灯下替我细细缝补调皮扯坏的衣服,怎么会变成这样?
是了,最开始我是她的儿子,后来我是个借住者,再后来我便只是欠债人了。
她的生命里只有丈夫和儿子,他们没了,她也就没了,剩下的,只是个歇斯底里的躯壳。
只有那些能紧紧抓在手里的数字,才能给她带来一点点安全感。
我缴了欠下的五千块医药费,卡里只剩下两千,又拿了五百出来,请照顾隔壁床病人的家属帮忙一起照顾一下她,然后回了W市。
虽然知道希望渺茫,我还是去市医院登记了一下,把肾/源的队排上,然后找工资给得最高的兼职,几乎翘了所有的课,用不同的工作把每天填满,还算有一点数学天赋的脑子,天天计算怎么样达到效益最大化。
同时,我也一直在打听剧组招人的消息,因为我知道,我现在做的这一切只是杯水车薪,如果想要真正解决问题,我非要火起来才行,既要解决钱的问题,更要解决肾/源的问题,而这两个问题,只要我红了,通通都能迎刃而解。
也是那个时候,我又一次成了酒吧的服务生。
没办法,对方给的太多了。
只是与高于行业的薪酬成正比的,是工作的难度和要求。
这份工作仅限18-24岁的男性,要求身高180cm以上,体重80kg以下,身材体态相貌都在85分以上。
听着就不像正经工作,是我原来绝对不会考虑的。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面试的时候,酒吧的老板上下打量了一下我,就问出了这句话。
“酒吧,In the Dark。”
“还有呢?”
“Gay吧。”
他咬着烟点了点头:“嗯,而且是相当热情的那种。”
“像你这样鲜美的小绵羊,可是会被一口吃掉的。劝你慎重考虑哦。”
“不用考虑了,我需要钱。”
他挑了下眉毛,把烟从嘴里拿出来按灭,似笑非笑:“像你这样的,有来钱更快的法子……”
“但我不打算搭上自己。”
他像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笑着摆了摆手:
“……好吧好吧,晚上8点来上班。去打几个耳洞,再贴点纹身,凶一点的,不然真的会被吃掉哦。”
我转身欲走,听见后面又传来一句:
“在In the Dark的大门里,我可以保证不会有人动你——当然,你同意那就另算——在这之外,就得靠你自己了。”
我听老板的话去打了几个耳洞,买了点廉价非主流耳饰戴上,又选了两张纹身贴,图案是两只一半腐烂一半完好的手,建模很逼真,所以看起来格外诡异,脖子后面贴了一张,右手小臂上贴了一张。
去上班前又戴了只黑色口罩。
即便这样,换上工作服,还是让那位性格轻佻的老板啧啧称奇。
这里的工作服很显身材,仿佛设计的目的就是为了吸引目光。
暗调酒红色的垂坠感缎面衬衣,袖子挽到手肘,领口根本就没有第一和第二颗扣子,只能敞着露出一点胸口的线条,引人遐思,外面搭了一件哑光纯黑的西装马甲,腰收得很细,几乎让人联想到女士的束腰,下面是修身的西装裤和皮鞋,整个人像只招摇的花蝴蝶……或者——黑寡妇更贴切?
“别说,你这口罩一戴,更有内味儿了。”他如此评价道。
“……”
于是我过上了每晚在Gay吧被各种各样目光洗礼,被各种各样言语搭讪,被各种各样人试图“亲密交流”的日子。
实际上我对同性恋并没有任何看法,但In the Dark确实如它的老板所说,是个格外“热情”的地方,来这里的人,似乎都只为了一/夜/欢/愉,他们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吻拥抱,也会在灯光的阴影里耳鬓厮磨,至于去洗手间却听见看见身影交迭喘息闷哼这种事,也就刚开始几天还会被吓一跳,后面就完全等闲视之了。
我买了一盒最便宜的膏药贴,白天,我贴住纹身,卸下耳钉,收起口罩,去做奶茶店咖啡厅的微笑服务生,夜晚,我撕下药贴,戴上耳钉,拿出口罩,成为深夜Gay吧的无名侍者。
在老板的保证和我自身的警惕下,我平安无事地拿到了第一个月工资。
只是过了不久,一天晚上,下了班,我换回衣服,用药贴贴住纹身,戴上帽子口罩,像往常一样,先观察了一下周围道路的情况,才从后门出去。
结果没走多远就发现被人跟上了,我兜了几个圈子没甩掉,只好进了一家还在营业的网吧,买了包烟给网管发了一支,问出后门的地方,悄悄绕了一圈,去看那人是什么身份。
果然不出我所料,是一个最近常来的客人,长得很魁梧,有些凶相,听说是有点那方面背景的,语言纠缠了我几次,还试图动手动脚,在老板出面之后,规矩了很多,没想到却是动了更歪的主意。
我没冲动做什么,只是压了压帽檐,偷偷溜了。
第二天,我就辞了职。
比起钱,我还是更惜命。
只是经济来源一下少了一大半,压力一下就上来了。
好在很快来了一个好消息,有剧组要到学校招人,是主要配角,还有感情线,题材耽美,在当下是很有爆相的。更重要的是,不限年级,不限经历,只要求和角色贴脸。
这可能是我唯一的机会,我一定要抓住。
我是学院试镜点最后一个试镜的,好消息是,我要试的那个叫郁葳蕤的角色导演目前还没有看中的演员,坏消息是,导演也没看中我。
我不甘心,追问导演我差在哪里。
导演本来不欲理我,但看了看周围工作人员收拾东西还需要一会儿,就跟我说,郁葳蕤是个家境富裕的人,没经历过什么实实在在的苦痛,他虽然一直感情淡漠,没什么渴望的东西,似乎在游戏人间,但他是“活”的,是“亮”的,所以才能一眼就吸引到认为生活是灰色的米栎,而我,虽然外形合适,演技也尚可,但眼神和气质太复杂了,感觉故事太多经历太多,暗的部分过于明显了,反而不适合这个需要纯然外放活力和生命力的角色。
“郁葳蕤只是个配角,本来角色刻画就相对主角要扁平一些,而且人设决定了他并不需要太多演技,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去找一个气质更贴合的呢?反正这年头只缺有演技的演员,不缺各色各样的花瓶。”
我沉默了一下,然后对他说:
“可是如果有演技不是更好吗?”
我求他再给我一次机会,只要多一次机会就可以,我真的很需要很想要这个角色,如果最终通过试镜,一定也会以最高的配合度去完成每一场戏。
导演偏着头看向一旁,仿佛想起了什么,最终还是松口说那就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让我明天到下一个试镜点去再试,如果还是不能让他满意,就别再纠缠。
我赶忙连声答应。
然后咬了咬牙,连夜买了漂发剂和去黄洗发水,自己跟着网上视频把头发染成金色,又斥巨资找纹身师定制了耶稣与十字架的纹身贴,贴到手背上,买了三枚看起来质量尚可的黑色金属耳骨钉准备去试镜前戴上。
至于服装,郁葳蕤最常穿的就是版型宽松材质透气的白色T恤,配深色短裤和篮球鞋。深色短裤我自己就有,篮球鞋想都不用想,随便蹬了双运动鞋代替。白色T恤就比较麻烦,我自己是没有白色衣服的,因为不耐脏要常洗,费水费洗衣粉费时间,而且导演也说了,郁葳蕤家境富裕,肯定不会穿地摊货。衣服这种东西上来一眼就能看到,没办法像鞋那样糊弄,我只好找室友借了件轻奢的白T。
外部条件都具备了,现在只差内在。
我对着镜子,拼命告诉自己,你就是郁葳蕤,那个物质生活无比丰富,以至于精神世界过度空虚的人。
可我无法代入,无法理解。
因为没有挨过饿受过冻所以就无病呻吟吗?那种不谙世事的生机活力,我好像,实在是,无能为力。
那就模仿吧,我找了些相似的影视剧角色,观摩了一晚上。
第二天,我按时到了另一个学校的试镜点,导演看到我第一眼惊讶了一下,然后带着某种我理解是赞许的眼神朝我点了点头。
我心下稍安,由于还没抓住角色内核而生的忐忑消退了一点点。
希望就算一会儿表现得不尽如人意,导演也能看在我这样精心准备的份上多考虑一下。
这场试镜先试的是郁葳蕤的官配米栎,导演让我准备一下,和试镜演员一起试。
这一场是郁米二人初次见面,郁葳蕤在独自打篮球,顺便等自己的朋友,无意间就看到场边有一个坐着轮椅的少年,长相漂亮极了,皮肤很白,白得仿佛在夜色里发光。
身体残疾,本该内心积弱自卑,可少年的眼神十分自若,仿佛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同,甚至气势强大到有些慑人。
两人眼神一对,他就被那种矛盾感吸引住了,于是上前搭讪,然后问他想不想试试投篮,本以为会被当做是对不良于行者不怀好意的挑衅,没想到米栎却不觉得是冒犯,直接答应了,于是郁葳蕤对他更感兴趣了。
就是这样一场戏。
导演给了我个篮球,让我先找找感觉,然后示意工作人员让试镜演员进来。
我听见门响了一声,但我没回头,我那时在为自己做最后的心理调试。
“先自我介绍吧。”是导演的声音。
“呃……我叫向煜然,今年18岁,建筑专业,面试米栎的角色。嗯……其他还需要介绍什么吗?”
声音挺清亮的,发音也还算标准,不过学建筑的来凑什么热闹?
估计又是个做一夜爆红的明星梦的人。
只希望别太离谱,烂到让我入不了戏,拖了我的后腿就好。
“不用了。你把你面前的那张椅子当是轮椅,找找感觉,准备开始试戏。”
“好的。”
“那个……林之——林之是吧?过来给搭一下戏!”导演叫我了。
“那是郁葳蕤的演员,他跟你对戏。”这是他在跟对方解释。
我深吸了一口气,扯出一个惯常用来面对客人的笑容,转身。
然后我看见了向煜然。
他的皮肤很白,白得让我不禁有点怀疑他是否有欧罗巴人种的血统,可是头发的颜色又特别深,几乎是纯黑,唇色是极近鲜红的烈,仿佛格林童话中对白雪公主的描述——“肤胜白雪,发似乌木,唇如鲜血”。
极致鲜明的色彩如画一般。
脸颊略带一点点轻微的婴儿肥,唇角自然上翘,星子一般的眼也是天生笑眼,可又生着一对入鬓的剑眉,又窄又挺的鼻梁极优越,合在一起难得地不显半分女气,倒像是什么经典影视作品中被保护得极好以至于没见过一点阴暗的小少爷。
让人只是看着便没来由地心颤。
他坐在那把椅子上,本来低着头似乎在打量自己的“轮椅”,听见导演的话,便抬头看过来。
那眼神干净得叫人自惭形秽,又带着一点点的暖,像是冬日里照在积雪上的阳光,裹挟着耀眼拥入纯粹无暇的洁白。
我微微怔了一秒,脸上准备好的笑容也跟着僵了一下,然后极快地变成了下意识的发自内心的微笑。
向那里走出第一步时,我问自己,为什么?
为什么我在讨好他?
更可怕的是,这种想要讨好对方的欲望竟然出自本心。
他的眼中浮现出一点着迷的情绪。我有点沾沾自喜。
很多人都曾对我有过类似的眼神,但那些眼神或躲闪,或羞涩,或下流,或淫邪,唯独他,将纯然的干干净净的喜欢毫无掩饰地摊开来给你看。
不知为什么,心里就欢喜,欢喜极了。
我压不住内心翻飞的蝴蝶,眼角眉梢跟着蝴蝶翅膀飞扬。
“你好,我叫林之。”
我下意识弯腰想靠近,又及时反应过来,伸出右手来掩饰。
目光在他脸上流连了一圈,唇齿便自发地开始讨好:
“你白得好像在发光。”
是郁葳蕤第一次看见米栎时内心的第一个念头。
刚才在心底念了太多遍的剧本,此刻想要用来讨好对方的话,竟然下意识便用上了这一句。
不过,倒也合景。
他有点呆住了,可能没有想到我用了台词做开场白,然后微微仰着头,眨了眨眼睛,浓密的睫毛仿佛扫过我心尖。
他伸出手,迎上来,滑进我的掌心。
两只手严丝合缝地相扣,仿佛它们合该如此。
皮肤的轻擦与贴合勾起一点微妙的痒。
我不着痕迹地摩挲过让我心猿意马的始作俑者,仿佛一个心术不正的登徒子。
……等等,怎么能用“仿佛”二字呢,我想着。
明明确实是起了登徒子之心没错。
我脸上的笑意没控制住又深了一分。
他的手心柔软细腻,一点粗糙都没有,仿佛一块奶豆腐。
看来真的是位养尊处优的小少爷。
“你怎么把全部的光都夺走了。”
是米栎见到郁葳蕤的第一个念头。
我脸上在笑,甜蜜得我自己都有点反胃。
心里却在说,你在说什么胡话,明明,夺走了全部的光的人是你才对。
我从来不相信一见钟情,甚至从未想过要喜欢谁,但就在此时此刻,我不得不承认,我栽了,一头栽进了爱河,自甘堕落。
或许是多巴胺的魔力,又或许只是因为眼前这个人太过干净,叫我没办法不藏起任何一点的暗,我只是凭着本能去演,竟然好像也抓住了郁葳蕤的那种奇怪的、片面的张扬活力。
一场戏下来,导演把我叫到旁边,趁向煜然第二场试戏准备的间隙,告诉我,我通过了,但必须在片场也保持这种水准。
我打从13岁后第一次嘴快过脑子:
“那恐怕需要向煜然演米栎。”
刚出口我就想咬断自己的舌头,我自己尚且是刚刚被破格录取,有什么资格去置喙导演的决定。
却没想到导演看着已经开始表演的向煜然笑了笑,像是捡到宝:
“还用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