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业期限》柳奈鲤丸子

16、16

　　午饭前，我回去了，他似乎想跟我说什么，但我没有给他机会。
　　下午，我上了一下午课，仍然是零交流。
　　晚饭后，我负责洗碗，他走过来站在水池对面，我没理会。
　　“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认定我在演戏？”
　　我没说话，低头洗碗。
　　“我怎么做你才能相信我？”
　　我假装什么都听不见，一言不发。
　　他伸手抓住我的手腕，让我动弹不得。
　　我顿了顿，抬起头直视着他，面无表情：
　　“你怎么做我都不会相信。”
　　他脸上闪过一丝痛苦。
　　“可以放手了吗？”
　　那只禁锢我的手缓缓放开。
　　我低下头继续洗碗。
　　我们之间，咫尺距离，架起一道看不见的隔阂。
　　如我所愿。
　　“咚咚咚——”有人敲门。
　　我们对视一眼，看得出来互相都有些诧异。
　　他转身去开门。
　　“Lin！——”一个欢快的女声从门口传来。
　　“……Maxy？”林之的声音有点犹豫。
　　“Have you forgotten your old friend?”
　　“Of cause not. I didn’t recognize you. You’ve changed a lot.”
　　“You mean, my hair？”
　　“Yeal, you look different.”
　　“I like to experiment with different looks.”
　　“By the by, is Hsiang here, too?”
　　我刚好擦完手，也到了门口。
　　“Hey, Maxy, long time no see.”
　　Maxy竟然剪了一头的长发，现在是寸头造型，像个男孩，怪不得林之开始没敢认。
　　“Hsiang！——”
　　Maxy扑上来给了我一个拥抱。
　　我们请她进屋坐下，问她怎么知道我们来了，她说她就是刚刚准备回店里，结果远远看见我们之前住的房子有灯，就过来敲门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是我们。
　　我说这几天看她的店都关着，还以为她已经搬走了。
　　她说其实也差不多吧，她考取了本地大学的全日制硕士研究生，为了方便上学在对面的城里新租了住处，平时基本都住那边，偶尔才回来。
　　说到这，她问我们想不想再回店里看看。
　　我还在犹豫，林之倒是先一口答应了。
　　于是我们出了门，去到了那家饮品店门口。
　　Maxy从背包里找出钥匙，弯腰开门，我突然看见玻璃门里侧，门把手的位置，贴着一张巴掌大的纸片，上面写了几行字，好像是中文，等她把门打开，我就凑上去看了看那张纸。
　　上面用非常别扭的笔画写着：
　　“主人不在家。拍照请自便。写字可以打开信箱在右边。写完请关紧信箱的门。风和雨大很在这里。”
　　“How it looks? I copied five times. Chinese characters are all too difficult.”
　　Maxy朝我耸了耸肩，一脸不堪回首。
　　“It looks good. But what did you do it for？”
　　“Well.”她眨眨眼睛，朝我们做了个搞怪的表情。
　　她说两年前我们走了以后不久，就有很多中国人跑到她店里，到处拍照，跟她聊天，问我们俩的事，那个时候她才知道，我们竟然是中国的知名演员。
　　我们当时只是告诉她，我们是中国游客，会用摄像机记录下来旅游的全过程画面，并且会在线上直播，所以她还以为我们是那种小网红之类的。
　　一开始来的粉丝不少，他们拍照、聊天、也在店里消费，就有人提出能不能做一个留言墙，可以让粉丝写一些话，她就留了一面墙给他们写，结果很快写满了，后面来的人想留言却没处写，有的就用纸写了贴在墙上，于是她就干脆准备了一个本子供人留言。
　　后来人渐渐没那么多了，她也打算去城里上学，就把留言本放在门外的信箱里，在玻璃门里面贴了这张纸条，只有靠近看的人才能发现。
　　她打开信箱拿出留言本递给我。
　　这是一个16开大小棕色牛皮纸封面的线圈本，书脊的线圈里塞着一只弹簧圆珠笔，封面上是Maxy歪歪扭扭的汉字“写字本”，有人在底下空白处用红笔画了一颗心，里面写着“心之所向”，心的两边是两个用彩笔绘成的Q版娃娃头，一个黑发，围着一条有着白色星星的黑围巾，围巾很长，另一端在旁边的金发娃娃头手里，他正用两根毛衣针在编织，连着角落里的一团毛线。
　　借着今晚明朗的月光，我翻开第一页，这本来是一张白纸，不知道是哪个粉丝用彩色笔画成了花团锦簇的相框，上面三个花体大字“留影处”，然后被后来人用各种各样的笔迹密密麻麻填满了或大或小的名字。
　　再往后翻，是第一条留言，字很娟秀，大概是个文静的女生：
　　“心之所向，请一直相爱下去，不要被世俗和现实打败！”
　　后面画了一颗小爱心。
　　我看了下落款的时间，大概是上次录完《一周》之后半个月。
　　第二条的笔迹就要略显粗犷些，或许是个不拘小节的直爽妹子：
　　“心之所向，吾辈所往！请务必要赶紧出二搭新剧，信女愿戒奶茶一月以表诚心。心之所向给爷锁死！！！”
　　底下画了一个双手合十的表情，还画了一把锁，打括号写着：“钥匙已经被我吃了”。
　　第三条是一条充满憧憬的祈愿：
　　“祝愿心之所向长长久久，白头偕老，也许愿我自己可以顺利上岸X大研究生！”
　　或许是为了保持队形，也在留言后面画了一个笑脸。
　　第四条的存在感很强，因为洋洋洒洒写了两大篇，我逐字看完，才发现他是一个男生，讲了他自己的故事。
　　他说他在初中就发现自己是同性恋，当时他喜欢一个同班同学不敢告诉别人，就把自己的心情写进日记里，结果被人发现了，并且添油加醋地大加宣扬，于是整个学校和家里的人都知道了他喜欢男生，在学校他被肆意侮辱殴打孤立，在家里被父母亲戚当做有病，被用有色眼镜看待，并且多次被送进“同性恋治疗所”。
　　直到考上了外地的大学，离开那个噩梦般的城市，他才短暂地成为了“正常人”，但是这样天堂一般的日子没有过多久，他在学校里遇到了同乡，对方轻描淡写地就把曾经的那些传言带到了他的学校，他再次回到了地狱。
　　他说自己很多次想过要结束生命，但总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这个世界会不会在下一个日出的时候就变得对他们这样的少数群体温柔一点。
　　在他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那条政策出台了，他觉得这是世界即将做出改变的预兆，只是后来的那些所谓LGBTQ影视都让他很失望，直到《落俗》出现，他认为像这样的优秀作品可以逐渐改变大众的看法，于是也关注了《落俗》的主创们，最初接触到心之所向他还觉得是纯炒作，很是不耻了一段时间，但是看过《一周》之后，他觉得很多生活中相处的细节是装不出来的，所以他认为心之所向是真的，我们一定是相爱的。
　　“我知道，也看到，你们亦曾被外界无数的恶意围攻，但仍然可以保持对彼此的笑，谢谢你们让我看到了自己这样的人也可以拥有的幸福的样子。请你们一定要继续幸福下去，不要被淹没在充满恶意的流言蜚语和泛娱乐化的大环境中，这样无数像我一样的人也会看着你们，从你们身上得到坚持下去的力量。也拜托你们一定要利用公众人物的身份持续用行动向世界发声，推动LGBTQ平权，我相信，自己一定能看到那一天。”
　　下面的很多留言都在安慰和鼓励他，说和他一样相信那一天一定会到来。
　　两页碎片式的短留言后面，又有一条长留言。
　　来自一位遇人不淑的女孩。
　　她从小青梅竹马的初恋背着她劈腿，大学的学长男朋友让她被小三，相亲选中的老公是隐藏家暴男，每一任对象最开始都是一片深情，山盟海誓，到最后都是狼狈收场，她说她本来已经再也不相信男人也不相信爱情了，结果她的闺蜜给她安利了心之所向，她又被爱情打动了，觉得或许只是自己运气不好，还是应该鼓起勇气去迎接爱情，相信爱情是真实存在的。
　　“请你们一定一定要是真的，否则我真的再也不会相信爱情了。”
　　我看着这些被不同的人一字一句写下的话，忽然感到悲从中来。
　　对不起，让你们失望了。
　　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原来曾有这么多人在看着我们，把我们当做生活的信念，希望我们能够获得幸福。
　　可是真的对不起，我没能做到。
　　一滴泪从我脸上掉下去，正好砸在底下其他人给这个女孩的一句留言上：
　　“放心吧，林之爱向煜然，向煜然爱林之，月老和丘比特都给我托梦说过啦！”
　　“——Hsiang！What happened? You’re in tears！Why? Is there anything wrong?”
　　我抬手擦去泪痕，朝Maxy笑了一下，摇摇头：
　　“Totally not. I’m just moved by the words.”
　　“OK... You can take it home and read the rest. Now let’s come in and meet our old buddy first.”
　　她把我们两个让进门，打开了灯。
　　店里的布局基本没变，只是原先崭新的几台机器变得陈旧了些，各处积了些灰，角落里竟然还留着两张我当时设计的宣传页。
　　最显眼的是后面的墙上，满满一墙挤挤挨挨的留言和签名，最中间挂着一张照片，是某天结束营业以后，我累得坐在椅子上打盹，但是椅背不够高，我的脑袋没处靠，于是林之就用一只手托住我的头，另一只手继续收拾台面，被Maxy抓拍了。
　　Maxy说她只有这一张我们的照片，因为当时觉得我们很像一对平凡又恩爱的couple所以就拍了，后面打印出来大家都很喜欢，就干脆挂在了墙上。
　　我们又和Maxy聊了很久才离开，她第二天很早就要赶回去上课，没办法再跟我们见面了，不过我们这次交换了联系方式，再也不怕失联了。
　　我和林之回了住处，洗漱完毕，躺在床上。
　　我又失眠了，开着我这边的床头灯在看粉丝留言本。
　　他在那边摆弄着手机，也不像要睡觉的样子。
　　过了很久，他突然开口说：
　　“我想了很久，两年前你最后一次联系我的时候语气情绪各方面还很正常，后来没过两天我就发现你删除了我所有的联系方式，再后来在围读的时候见到你，你的情绪就已经很反常了。”
　　“所以肯定是在你最后一次主动联系我之后，我发现你删除我之前，发生了什么事，让你觉得我一直在演戏，一直在骗你，对吗？”
　　我想起来，这个人还一直很擅长推理。
　　“我按照时间推回去，那段时间我在和冉晓妍拍《年少轻狂》，基本上都在剧组，没有和你见过面，而且因为一些原因，我当时心情很乱，想要跟你保持距离，所以也基本没跟你有什么交流，如果仅仅因为我对你冷落，按你的性格你只会跑到我面前问我为什么，没要到答案就自动退出远遁三千里不是你会做出来的事。”
　　“一定发生了什么，让你确信我从头到尾就是在演戏，你才会像现在这样。”
　　看来，这个人还很了解我。
　　“可是我百思不得其解，这件事到底是什么，我那两天甚至连曝光都基本没有，只有一条剧宣采访，还是在你发最后一条信息前一天晚上播出的，内容我也再三看过了，虽然当时记者提到你的时候我表情有点冷漠，但是应该也不至于才对……”
　　说着，他把我手里的留言本抽走，强行把手机塞到我手里，用手握住，固定在我眼前，调大音量，点下播放键。
　　我抬眼瞟了他一眼，知道体能上我没有胜算，就干脆没有浪费力气挣扎。
　　“这次和晓妍合作，对她有什么评价呢？”
　　“晓妍妹妹非常可爱，平时很活泼，喜欢搞怪，我们全组都很喜欢她。”
　　“那林之你呢，是不是也喜欢我们晓妍妹妹？”
　　“当然喜欢——我要是敢说不喜欢，可是要被她打了。”
　　“这么说，你的意思是晓妍对你特别暴力咯？”
　　屏幕上漂亮的女孩像是生气了，开始追着他打，而他则是带着笑边躲边求饶，引得周围一圈人哈哈大笑，不断起哄。
　　我表情冷漠，内心毫无波动。
　　镜头一切，两个人又变得正经起来，想是中间切掉了打闹的一部分占时长的镜头。
　　记者又问：“那林之，大家都知道你和前一部作品的对手戏演员是网上大火的CP，现在和晓妍妹妹拍《年少轻狂》有没有‘移情别恋’呢？”
　　屏幕里的林之表情淡了下去，他说：“我一开始就说了，晓妍是可爱的妹妹，烦请阁下教教我对妹妹怎么移情别恋？”
　　弹幕上飘过几条留言，大意都在说这记者不怀好意，在故意引战。
　　“请各位记者朋友还是关注《年少轻狂》本身，与剧集无关的问题就不要问了，谢谢合作。”
　　“是的，就像林哥说的，请大家关注《年少轻狂》本身，谢谢！”
　　后面记者又问了几个跟那部剧相关的问题，两人没再嘻嘻哈哈，而是正正经经回答了，然后这条采访就结束了。
　　我虽然心中稍有触动，但想到他说我不会说谎的事，就佯装作面无表情，眼神平静。
　　“我的书。”我向他伸手。
　　他整张脸一起皱了皱，是一个看起来很烦恼头疼的表情，然后把手机拿回去，把留言本放回来，翻身回去继续研究。
　　我看了一会儿留言本，突然难得地感觉到有点困了，于是收起本子放在床头柜上，关了灯，睡下了。
　　睡梦中，迷迷糊糊隐约感觉到隔壁很晚都还有细微的动静。
　　早上，手机震动把我从熟睡中震醒，我想起今天自己是早八人，伸出手把闹钟按掉，睁开眼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有点惊讶地发现隔壁的人竟然已经起床了，比我还早。
　　洗漱收拾完，下了楼，看到那个人背对着我坐在沙发上，趴在茶几上好像在写什么，我走到厨房发现锅里有煮好的白粥，底下开着小火保温。
　　我也没客气，把粥喝完收拾了锅碗，走到客厅坐下，准备上课。
　　余光扫了一眼隔壁，发现他一脸严肃地对着几张不知道哪里找来的纸，纸上画着各种线条还写着字，不时嘴里无意识地低声念叨着什么，又对纸上的内容涂涂改改。
　　“……”
　　行啊，思维导图都用上了，那我就等着看你什么时候破案吧。
　　视线移到笔电屏幕上，上课铃还没响，老师还没到，学生陆陆续续走进教室。
　　其实说实在的，经过这几天发生的这么多事，我的内心已经没有最初那样坚定的怨憎和厌恶，甚至也渐渐愿意与自己和解，愿意承认自己已经相信真相或许真的如他所说，他是认真的，没有演戏，没有骗我，通通都是误会。
　　但是，即使一切说清楚讲明白，我们就真的能回到过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吗？
　　我好像不行。
　　我花了太多的时间和力气来憎恶他，就连每次回忆起的曾经的快乐，最终唯一的落脚点也总是变成分外鲜明的衬托，突显出当下的憎恶有多真实，多痛苦，多深入肺腑，刻骨铭心。
　　要问我喜欢他吗，当然是喜欢过的，但是那些曾经自以为很深刻的喜欢，待我回过神来，才发现原来只是像纸糊的一样不堪一击，早已经在无数个不眠的夜晚里，被嶙峋狰狞的憎恶磨碎磨尽了。
　　如今，即便我全然释怀了，那些憎恶就此消失殆尽，也只留下一颗被漫长而难熬的负面与不堪侵蚀得面目全非又空空如也的心，再没有其他的了。
　　我只是感觉到累了，疲了，再也不想花任何的气力在任何人身上。
　　所以，就这样吧。
　　或许对林之来说，一个永远猜不到的谜底，总好过一句开门见山单刀直入的“我不喜欢你了”，没那么赤/裸裸血淋淋。

　　下午，午休结束，因为我们学校每个周四的下午都不安排课程，是专门留给社团活动的时间，所以我也稍微有点犯懒，干脆就靠在床头继续看那本留言本。
　　留言本挺厚实的，每一页都写满了各种各样的笔迹，或是热情直接的抒发胸臆，或是简单真诚的美好祝福，又或是把这里当做许愿池，许下形形色色的愿望，再或是当做树洞，述说隐秘的心事。但不管是哪种，所有人都在散发善意，没有任何一个字在试图刺痛任何人，所以我真的很喜欢看，它让我感受到来自陌生人的温暖，以及人性最纯粹的冰山一角。
　　或许这也是公众人物这一身份很大的一点魅力所在吧。
　　虽然言行受限，难有隐私，时常还会被一些键盘侠评头论足乃至抹黑辱骂，但是总会有那么一群人，给予你无需任何报酬的喜欢，随时随地给你温暖和鼓励，真诚地祝愿你幸福安康，得偿所愿。
　　甚至有时你让他们失望，他们也会像妈妈一样永远无条件原谅你（原则性问题除外哈），爱你如初。
　　我偶尔也会想起之前重新下载安装回微博时看到的那几个账号，每一个背后都是那样可爱的人，用两年的坚持去等待一个不知去向不知归期的人，我很感动，很感谢，但我同时也很希望他们，不要再喜欢我了。
　　因为我承载不起他们的这份喜欢。
　　我回应不了他们的期待。
　　也会为此而感到抱歉。
　　卧室门被推开，林之进门来，坐上床，然后转向我，严肃脸：
　　“我想了很久，还是没有头绪。”
　　“所以我决定放弃了。”
　　我抬眼平静地看着他：“那再好不过了。”
　　闻言，他嫌弃地撇撇嘴，只这一个表情就让自己瞬间年轻了20岁。
　　“你想得美啊，我还没说完呢。”
　　“我的时间不多了，只剩下三个晚上和两个半白天，我不能再浪费时间在没有进度的事情上了，所以我决定放弃这个方案，换下一个方案。”
　　他深吸了一口气，换了一张认真脸，眼神直直地看过来。
　　我突然有些不祥的预感。
　　“——向煜然我喜欢你。从一开始到现在，一直都喜欢。”
　　“……”
　　“我只是回过神来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正经地跟你说过这句话，也没有跟你解释过两年前为什么突然对你疏远冷落，我只顾着去问去想你为什么改变，急于解决你的心结，但是却忽略了，有时候心结或许并不单单是因为某一件事，而是许多错失的累加。”
　　“如果当初我没有故意和你拉开距离，或者曾经跟你直率地说出过喜欢，那么当那件让你在意的事发生的时候，你或许就不会那样确信地直接否定我，我们现在……或许是另一个样子。”
　　是啊，说得没错，但那又有什么用呢？
　　世上最没用的就是如果当初，因为终究覆水难收。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
　　“——把我的心摊开来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