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7、(二十七)鲁莽 ...
-
严微走后,许幼怡哭了很久,哭到感觉身体里的水分全都消耗掉了,再也没有一滴眼泪,起身去喝了一大杯水,感到心绪并没有释放分毫。当晚迷迷糊糊睡去,半夜突然哭喊惊醒,半梦半醒之间感觉眼泪又流出来,擦干以后,又睡过去,早上起来的时候只觉得恍惚。
就这么顶着黑眼圈和红肿眼睛去上班,一天无精打采,几乎没能做任何事。浑浑噩噩到了下班时间,许幼怡却一点都不想回家,因为那个家冷冷清清,没有她在意的人,也不会发生任何值得高兴的事。她不想吃晚饭,又不愿继续坐在办公室里发呆,想起那家好久没去的“沪光书店”,于是决定去看一看,聊以打发时间。
她拿了一本书,坐在了书店的咖啡厅,是上次与严微一起喝咖啡时坐的同一桌。她点了一杯美式,之后便坐在那里发愣,不由自主地想,严微以前就时常坐在这里看书。她还会过来吗?自己会鬼使神差地来到这里坐下,是因为心中还是在期望与她见一面吗?
但这是一个危险的念头,许幼怡尝试告诫自己。她已经做出了最不可原谅的举动,事情也发展到了最不可挽回的地步。她已经亲手将她推开了,以她所了解的严微的个性,那个小孩绝对不会再来主动找她了。这不是很好吗,正是她所希望造成的效果。可是为什么她的心里会感觉这么痛,痛得像是从此以后的人生都不会再有任何光亮了。
许幼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那杯美式已经端了上来,而面前的位置上坐了一个人。是沪光书店的老板,沈俊。
沈俊笑盈盈地看着她:“许老师很久没来了,最近还好吗?”
不太好,许幼怡心想。不过她还是微笑着礼貌回答:“挺好的,都是老样子。”
“许老师看起来变化还是很大的。”沈俊目光敏锐,“是心里有什么事吗?”他停顿了一下,又说:“那个养猫的女孩,严微,好像也很久没来了。”
他提起严微的时候许幼怡心中猛然颤动了一下,应该是多少显露在了脸上,所以沈俊看出来了。他露出了然的表情,看似无意地说:“听说你们住在一起了。”
许幼怡摇了摇头,苦笑道:“应该是曾经住在一起,不过现在已经分开了。”
沈俊挑起眉毛:“为什么?”
许幼怡一时语塞。这真是一个好问题,不过她应该怎么回答呢?总不能说,二人做了一段时间事实意义上的情侣,然后因为一个男人的阻挠,又不得不分开了吧。
于是她又做出了那种礼貌而疏离的微笑:“保持一点距离,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都是件好事。”
沈俊拿起自己的那一份咖啡,抿了一口,不慌不忙地说:“你说自己也就算了,不过你怎么知道,对她来说是不是好事呢?”
许幼怡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俊笑了:“许老师,你是一个很温柔也很善良的人。但善良的人都有个毛病,就是很喜欢替别人做决定,并且自认为是为了对方好,却剥夺了对方决策和选择的权利。”
许幼怡一怔,不知道该对此做出什么反应。
沈俊又说:“许老师,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猜我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这个问题许幼怡倒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位沈老板白白胖胖,带着金丝边的眼睛,总是一副脾气很好的样子,应该也是拥有一定学识和阅历的知识分子。这家书店从十年前许幼怡还在沙城科大读书的时候就已经在营业了,而现在沈老板看起来也不过四十出头。所以他在开书店之前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许幼怡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猜不出来。”
沈俊笑道:“现在年轻人中很流行的社交软件‘星夜’,当年第一个版本就是我开发的。”
许幼怡吃了一惊,‘星夜’是五六年前开始流行的小众社交APP,听说最初开发的版本是一家初创小公司做的,但由于缺乏宣传和推广资金,没有激起什么水花,直到公司被BAT三大巨头之一收购,重新命名并隆重推出,由此一炮而红,成为年轻人之间的潮流社交玩物。不过那个小公司在此之后就销声匿迹,听说主创人员已经拿了巨额的收购费用,达成财务自由,享受生活去了。这是IT界人士津津乐道的业界传闻之一。
然而许幼怡没想到的是,这业界传奇事件的主人公,现在就坐在她的面前,露出慈祥而平凡的笑容。
“我当年开发这个APP,完全是出于对技术的热爱。”沈俊说,“那个时候我刚毕业没多久,心中还有一腔热血,只想做好一个产品,但却被复杂的商业规则所打败。幸运的是,我的合伙人是个人品不错的家伙,公司被收购以后,他分给我好大一笔钱,至少我这一辈子的生活都不用愁了。那个时候我很是迷茫了一阵,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还能追求什么。
“因为有这个APP作为自己最好的作品,我接到了很多公司的邀约,有大有小,有的甚至直接让我去做CTO。不过我考虑再三,都拒绝了。当时很多人不理解,说这其中明明有非常难得的机会,一旦把握住了,我就有可能成为业界知名的技术教父,甚至还有人认为我会成为中国的‘乔布斯’,但是对于我来说,这些言论都像笑话一样可笑。
“最后,大跌所有人的眼镜,我没有把资金投入理财然后去享受生活,也没有接受任何一家IT公司的邀约,而是选择在大学附近开了一家小小的书店。是的,就是你现在身处的这家书店,我一开就是十年。”
许幼怡大张嘴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呢?”她问出了所有人都会问的问题。
沈俊笑笑,眼神中有种历经世事的沧桑与寂寞。“其实原因很简单。”他说,“我热爱的是技术,不是商业,更不是金钱。一旦进入大公司,或者拥有一定的名气,我就会不得不把时间花费在各种琐事上面,社交、会议、演讲,如此种种。何况,我也不喜欢公司里的规章制度,所以决定要过自己能够主宰的生活。”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不过我也受不了那种一个人待着离群索居的日子,所以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一个折中的方法:开书店。既能让我接触到社会不至于脱节,又能保持自己的初心,还有时间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
他站起身来,拿过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打开一个网页,拿给许幼怡看。
许幼怡看见是Github的页面,上面是一个知名开源深度学习框架的主页。她瞪大眼睛:“这个框架原来是你写的?”她的惊讶是有原因的,因为这个框架几乎占据了百分之八十的深度学习开发的市场,而且是免费的。
沈俊露出平和又自豪的笑容:“是啊,这就是我真正热爱的事业。”他收起电脑,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对许幼怡正色道:“所以,我的故事讲完了,而我想问你的问题是,许老师,你真正热爱的是什么呢?你真正想要的生活又是什么样的呢?”
许幼怡沉默了。
是啊,我真正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二十六年了,二十六年来,她许幼怡一直在努力做个好孩子,做一个温柔善良的人,做一个情绪稳定举止正常的大人,做一个世俗意义下成功独立又三观正确的新时代女性。应和他人的期待,满足他人的需求,顺应时代的轨迹。至于自己的愿望,有那么重要吗?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但现在,沈俊很认真地告诉她,最重要的,就是她自己内心的感受与渴望。
其实她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想要自由而温暖的生活,想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想要拥有双向奔赴的爱。其实她本来已经拥有这一切了——遇见了严微之后。严微带给了她自由温暖的生活,严微让她第一次产生了做自己喜欢的事的渴望。严微就是她此生唯一挚爱的爱人。
但是这一切都被她自己亲手毁掉了。为的是什么,为的是自己内心那种过于自负和傲慢的自以为是。她许幼怡是觉得自己在为严微好,但实际上,这真的对她好吗?
沈俊一语道破关键:“你有没有问过,她的想法是什么,她想要怎么处理这件事呢?”
是啊,许幼怡感到脸上热了起来。她没有告诉严微实情,也没有问过她的意见,就自作主张地下了决心。她觉得自己是在保护她的,然而问题就是,她真的需要这样的“保护”吗?
就好像小的时候,刘月娥时常替她的女儿做出决定——学什么特长,选文科还是理科,报什么大学,学什么专业,诸如此类。
而她现在对严微做的这些事,又与她那控制欲过盛的母亲,有什么不同呢?
如果她许幼怡真的爱她,就应该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实情,然后两个人一起商量,一起面对,一起尝试解决眼前的难题。
她确实做错了。但是现在还有办法弥补吗?
许幼怡静静地坐着,内心情绪翻涌。她还在思考,还在犹豫。
沈俊倒也不说话,就坐在一旁,默默地陪伴她。
时钟指到了晚上九点。
书店里突然闯进来一个不速之客。
是个身材胖胖但看起来孔武有力的中年人,他似乎是跑着过来的,气喘吁吁,汗水流了满脸。
许幼怡一眼认出来,这人是老虎,上次严微带她去的那个拳馆里的教练。
“老虎教练?”许幼怡叫他,“你怎么过来了?”
老虎看见许幼怡,露出释然的表情:“你果然在这里,快跟我走。”
许幼怡不明所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老虎从来没有表现出如此焦急的模样:“是严微,严微出事了。”
许幼怡感到心脏一下子被提了起来,她来不及多问,立刻站起身来,跟着老虎冲了出去。
昨晚严微回到家里,也许是因为淋了大雨,浑身提不起劲来,草草洗了个澡就睡了,头发也没怎么吹干。半夜迷迷糊糊醒来,感觉身上隐隐发烫,意识到可能是发烧了,挣扎着爬起来,找了一片退烧药吃下,又昏昏睡去。第二天快到中午才醒,头痛欲裂,浑身无力,毫无食欲。但晚上就要比赛,这种状态万万是不行的,于是她还是咬着牙忍住头痛,起床看厨房里还有点米,就闷了点粥,吃了一些,但很快又都吐了。她躺回床上,盖了三层被子,慢慢地出了汗。折腾到下午五点,感觉烧是退了,头也没那么疼了,只是身上依旧没有一点力气,毕竟是饿了一天。
但她仍然吃不下去东西,就冲了一点葡萄糖喝,感觉血糖上来了,人有了点精神。
那就洗个澡收拾收拾出发吧。晚上还有一场恶战呢。
严微从来没有打过黑市拳,只是对其中细节多少有所耳闻。黑市拳不分男女,没有规则,也没有防护,她猜测自己的对手必定是男性,因为极少有女性会参加这样残酷的比赛。但是她并不很担心,因为正规拳手出于职业骄傲,很少有人会去参加这样的比赛,所以大多也都是些凶狠有余技术不足的亡命之徒,她依靠着自己扎实的职业功底,应该还是有很大机会取胜,除非对方体型差距太大。
ATTRACTION酒吧地下室里的自由格斗比赛,显然是关勇的场子。严微到了那里之后,负责组织的员工让她先签一份文件,她拿起来草草看了,是一份免责声明书,大意就是自愿参加比赛,无论比赛中出现何种伤亡,都不会追究主办方以及对手责任云云。严微毫不在乎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她没有看见那张纸悄悄地被游井收走了。
地下室里的设施很简陋。屋子中央放了一个八角笼,应该就是比赛的场地,里面什么也没有,笼门上有铁链和大锁,看起来有点触目惊心,好像生怕里面比赛的人会中途放弃逃出来——由此可见比赛的残酷。四周则是可以供观众坐下观看的座位,大概能容纳一百多人。
严微走进去的时候,观众席已经基本坐满了,以男性居多,看见她走进来,大概因为知道她是选手之一,皆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看着她,仿佛在看一只被判了死刑的待宰羔羊,流露着看戏一般的残忍和期待。严微只当那些目光不存在,目不斜视地走过。
在休息室,她换上衣服,缠上白色的缠手带。这就是全部允许的装备了。没有头盔,没有护齿,甚至连拳套都没有。拳头对拳头,硬碰硬的对决。就跟在外面打架没什么不同,严微心想,又不是没打过,有什么好怕的?
只是不知道对手是谁。这一点让她内心稍微有些不安。
到了比赛时间,有人来叫她。她长舒一口气,勉强安定心神,不过身上还是感到疲累,也许是发烧留下的后遗症。严微走出休息室,径直走向八角笼。笼里已经站了一个人,但只有背影。严微走进笼中,那人转过身来,她才发现,原来那人竟然是汪青。汪青看着她,面无表情道:“我期待这一刻很久了。”
严微这才想起来,上次被关勇的人痛打之后,汪青曾经说过,希望能够与她单独对决一次。上次他没有出手,所以严微不清楚他的实力,但眼前这男人虽然与自己差不多高,身材宽度却是自己的两倍,体型上的优势已经令人担忧。如果他在技术方面也是个专家的话,也许今天这比赛就很麻烦了。
严微下意识地看向八角笼的门,发现已经有人拿过铁链来,把那门牢牢地锁上了。好吧,这下是插翅也难飞了。她又看向观众席,意外地发现了好几个熟悉的面孔:游井、唐强,她打过的人,以及那天汪青身边的痛打过她的几个人,还有一个被众人簇拥的冷面男子,一看就是他们当中的老大。严微猜测,那人就是关勇。那些人神色中带着一些嘲弄的笑意,与其他的观众并没有不同,尤其是游井和唐强两人,他们的脸上甚至还多了一些大仇得报的兴奋。
再看看眼前肌肉虬扎、严阵以待的汪青,严微突然全都明白了。
这场比赛无关赌博,也无关奖金。它根本不是一个从天而降的机遇,而是一个赤丨裸丨裸的陷阱,是一场众目睽睽的宰杀,就等着她严微毫无察觉地跳进去。他们要看着她被打倒,被折磨,被欺辱,被消灭。他们采用了这种方式,巧妙地规避了法律上和道义上的麻烦——毕竟她自己已经亲手签下了那张堪比生死状的免责声明书。只能说她严微太蠢了,居然毫无防备地真的一脚踏进了如此阴险毒辣的圈套。此刻已经没有回头路,八角笼被锁得严严实实,她逃不脱,也不会有人来救她了。
严微昂着头看着汪青,知道只要比赛开始的哨声吹响,那个壮硕男人如同砂锅一般大的拳头就会毫不留情地朝着她猛攻过来。没关系,来就来吧。既然痛苦无法避免,那就挺起胸膛去面对,去承受吧。反正眼下她也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严微有些自嘲地想,就算今天要死在这里——这就是关勇那帮人的目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绝不能低头,绝不能求饶,也绝不能表现出丝毫的软弱。这是她身为一个拳手,也是身为一个骄傲少年的最后坚持。就算死,她也要用尽全力、拼命对抗,不到最后一刻,绝对不放弃。
严微摆好了站架,脚下步伐轻轻移动,眼睛盯着汪青的一举一动。她已经做好了经受一切的准备。
比赛的哨声响了。观众群里发出了兴奋而残忍的喊叫。
汪青低声怒吼,挥动着拳头,向着严微冲来。
严微毫不畏惧也毫不犹豫地挥拳迎击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