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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边塞二三事 ...

  •   边塞日升,将镇子外的土墙照得金灿灿的。镇子里各家各户都开始自己一天活计。
      来边塞半月,只有隋宴一个病人很是清闲。军营里又都是些武将,没什么话说,我坐不住,便和军师说了说,跑到了离军营最近的一个镇上给人瞧病。
      军营之人和镇子上的人互相熟识,不仅是因为他们常来镇上办事,还因为许多军营之人家就在这里。
      我清晨用过饭便去给李阿婆看病。
      刚摆好茶水摊子的张伯和我打了声招呼,他高兴地走来塞给我两个馒头,说是感谢上次给他医治腿疾,我推脱不掉,只好带着去了李阿婆家。
      李阿婆担水拾柴完,将昨日的饭热了热吃下,正将糟糠和着些许雪水,拌了拌,喂给刚放入院中的鸡吃。
      挨着李家的徐家媳妇坐在院中,借着晨曦的日光,缝补着一件灰旧的衣裳。
      我隔着木栏看见隔壁的徐家媳妇,冲她点头笑了笑。
      她也热情地回笑。
      李阿婆耳朵不好,徐家媳妇喊了一嗓子才让李阿婆知道是我来了。
      她高兴地撵走了地上的鸡,把外门给我打开,请我进屋来坐。
      我笑着推脱,扶她在院中坐下。
      李阿婆一生劳累,关节处多有病症,无法完全根治。
      我把对症的药给李阿婆放到桌上,嘱咐她何时煎煮。
      又把张伯给的馒头放到她膝上一个,她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
      我塞到她手里,道:“使得。”
      她最终还是收下了。
      两家只有一个矮小的土墙隔着,我走到那里唤徐家媳妇来,将另一个馒头递给了她。
      我只道吃过饭了。她还是不好意思收道:“你来给将军治病,我们没有好好招待,还总收你的东西,这……”
      我便道:“将军又不会亏待我,一个馒头而已,收下吧。”
      徐家媳妇一直推拒着。
      这时门外一人笑着喊道:“嫂子,收下吧,我们将军自然会有更好地招待叶大夫。”
      我回头一看,说话的正是隋宴身边的兵士,许三。
      他身旁站着的正是隋宴。
      隋宴闻言,不着声色地踢了许三一脚,许三惊得跳起。
      隋宴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躲闪,只道:“巡防去了。”
      转身就走一向是这位将军的风格。
      外人看着他很严肃,可我却知道他是窘迫了。
      看他走路威风凛凛的,实则就是简单地慌张快走。
      我诊完病准备回去,就看隋宴站在镇口的树下,褪去了戎装换上了鸦青色广袖衣衫,袖子里像是藏着什么东西,手一直未曾露出。
      料峭时节,树枝上早已没了一片绿叶,萧萧枝条散垂,不知是光还人的缘故,总觉得像是入了画一般。
      镇上的人都认识隋宴,隋宴平时也没什么架子,来人都会向他打招呼,他也点头回礼。
      我笑着走去和他打招呼,问他在做什么。
      他伸出手来递给我一包东西,“给你的。”
      纸皮包得严实,有些褶皱,绳子打了好几结,好像生怕散了。
      小小一块,就这样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四小块堆叠着的江南方糕,我又惊又喜道:“边塞怎么会有,你从哪里弄来的?”
      他笑着道:“我看到集市上有买的,就买来了。”
      “我能尝尝吗?”
      “全给你的。”
      我欣喜地道谢,拿起一个后囫囵吞了。
      只觉牙被咯了好几下,勉勉强强能嚼动。
      他见我神色反差,笑容愣了愣,试探问道:“不好吃吗?”
      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但不能驳人好意,拨浪鼓似的摇头。
      他笑着,看看我又看看这糕点,全放我手中道:“那就好。”
      我还是说不出话,但看见他笑,就怀疑他是不是在开我玩笑,故意给我这么硬的方糕。
      我塞给他一块,示意给他吃。
      他收下,尝了一口,突然就不笑了。
      我这才知晓,他也不知道这糕点已经干硬了。
      看着隋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笑得脸颊都痛了,他也眉开眼笑。
      那时我就想,天下恐怕没有像他这样做将军的,偷偷看文书,偷听人说话,又给人买糕点的,还有小孩子似的不好意思,一点也看不出号令全军的气势。
      但偏是这样,我越觉得他的心肠应是热的。
      刚认识的时候,觉着隋宴待人温和,但在众将士面前又很有威慑,是个很有章法的人。
      可相处久了就会发现,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奸诈滑头”。
      刚认识那几天,他是遵医嘱的,我说什么他做什么,嘱咐他亥时休息他就亥时休息。
      他待我以礼,我医治他也尽心,可不知这病症结在何,就是小病难愈。
      直至一夜我被冻醒,穿衣起身,一掀外帘才发现是屋外飘了雪。
      军营静谧,落雪之声酥酥碎碎。
      我看了一会,准备回去就寝,谁知不远处营帐的外帘也被掀开。
      我与隋宴对视一眼。
      他未束发,黑色裘衣加身,穿戴规整。
      他见我就往帘内回,像是做贼心虚。
      我大步走去,柳絮般大的雪飘了我一身。
      掀开厚重的幕帘,就见他正将桌案上的纸张慌忙往后一丢。
      我立刻反应过来,为何他每日作息规律还会有疲惫之色,原来他每天都在阳奉阴违。
      我走过去道:“这么做几日了?”
      隋宴见我进来,手中的动作立刻就停了,被抓了个现行,说不出话来。
      他手中抓着一把文书,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最后还是破罐子破摔地放下了。
      “就今日。”
      我挑眉道:“就今日?那将军早些安寝吧,我先走了。”
      隋宴剑眉一展,睁大眼睛瞧着我,眼中映着桌案灯火,明亮透彻。
      第二日我就把药方改了改。
      没两天军师就跑来问我:“叶大夫,将军说他这几日时常头晕目眩,四肢乏力,我亲眼看见,他看着看着文书人就睡着了,这是何病症啊。”
      我喝了一口水皱眉道:“军师,你说这病怕是不好治,你让将军亲自来和我说,我仔细给瞧瞧?”
      军师一拍桌子说好,从帐外就把隋宴拉了进来。
      半月间,我像是见了好几个隋宴,有晚上偷偷看文书的隋宴,还有在帐外偷听的隋宴,就是那个温和有礼的隋宴一去不回了。
      我自顾自感叹一下,抬眸瞧了一眼他,隋宴冲军师挤眉弄眼,不肯上前。
      我继续不疾不徐喝我的水,不言语。
      军师恨铁不成钢地把隋宴推到前来。
      隋宴尴尬地拿出将军的风范来,镇静地坐下。
      本来就是他理亏在先,不遵医嘱。我在他晚间喝的药里加了几味安神助眠的药,他估计是知道了。
      但他应是没让军师知晓他晚间看文书的事,现在迫不得已了才诓骗军师来,变着法子让军师做他的说客。
      隋宴眼观鼻观心地坐着,好半晌也不说话。
      我放下杯盏道:“治不了了。”
      起身准备走人,军师忙拦下我道:“不行啊,叶大夫你瞧也没瞧,再给他看看吧。”
      “不遵医嘱,治也白治。”
      军师动作一顿,他俩相识多年,一听这话就知晓是他家将军整出的幺蛾子,不再拦我,转身就和尚念经般地数落起隋宴。
      我偷笑着走了。
      翌日,我亲自把熬好的药给隋宴送去。
      日光从地平线处照来,将军营各处照得明亮,地上枯草疏落的影子落在白营帐上,风来招展却不摧折,朔风此时依旧冰寒,看着碗里腾腾而上的热气,我忽然想到我江南的小院,四季温和,竹影斑斑,细雨朦胧。
      我抬头看了西斜的太阳,浩荡无边。
      我入营帐,隋宴还在看军中文书。
      我将药放到他的面前道:“这次我没有放安神助眠的草药。”
      他放下文书,有些窘迫,并没有喝药:“叶大夫,我不是不遵医嘱,只是想多做点事。”
      我反问道:“什么事比自己的康健还重要?”
      他看着我温和道:“有的,有的。”
      相识至此,我忽然觉着隋宴的温和只是他性格的一部分,而另一部分又有执拗和赤忱。
      我拗不过他,起身准备走。
      他也跟着站起来叫住我道:“明日叶大夫可有空?”
      我道:“有什么事吗?”
      隋宴走近,眼中满是诚恳道:“我想带你去转一转。”
      我们商定等我给镇上看完病后再去周围转一转。
      那时光景尚好,我与他一同牵马入镇,他在镇上买了两壶酒,酒家与隋宴看似十分相熟,两人寒暄了好一阵。
      看着隋宴嘴角含笑,我也跟着一同听起酒家的话,全然是些平常日子里的琐事,但却听出岁月静好的意味。
      我问他为何买酒,他说这家酒很抢手,迟了恐就没了。
      而后他陪我去坐诊,我们在这曲曲折折的小镇子里转了又转,开方坐诊,细碎且多。他一直给我打下手,从开始的些许慌忙到轻门熟路,也不过半日的光景。
      枯木垂枝,朔风阵阵,天光倾洒下来,身旁的人都有说有笑,浑然不觉边塞苦寒荒凉。
      他替我拿药箱,给我倒水,忙得不可开交时还是能听见我说的话,从不怠慢。
      他和我讲镇上邻里的家世经历,带我一一与他们熟稔。
      那时我一点都看不出他是个将军。
      他就像是这个镇子里长大的,和这些人一样,普普通通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有慈爱的父母,有可亲的兄弟姐妹,有和睦的邻里朋友,甚至娶一位心悦的娘子,子孙满堂,寿终正寝……
      突然有那么一刻,我希望这一天能变成千千万万天,就这样一直过下去。
      甚至贪念作祟地希望,和他相伴一生的人是自己。
      此处寒冬难熬,却又没冷了人的心肠。
      接诊完最后一位病患,我与他一同骑马出了镇子。
      我问他去哪,他只说前面。
      他走在前面,像是追着西斜的太阳,光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
      一时间,信马由缰。我见到了流水古桥,初春时节,自西来的小溪短暂消融,日光映入,水冰相融,冰晶般闪耀着。两岸生出了零零星星的绿草,牧羊人还未归家,在青草地上照看着自家的小羊。
      他忽然回眸,他半身隐没在透亮温和的光里,眼睫都裹上一层柔和的光。他问道:“你喜欢这里吗?”
      我垂眸,仔仔细细地想了,最终笑着道了个还行。
      他也笑了笑,只不过也垂了眸,在柔和的光里竟显出一丝落寞。
      我们再往西行,流水青草便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黄沙,它们蔓延至天际,再无尽头一般。
      一段即将坍塌的城墙映入眼帘,很难想象它初建时雄伟高昂的模样,成千上百天的风沙侵蚀,它只留下了一段,矮小且生着枯草。
      隋宴在那里驻马,我也紧随着。
      他将两壶酒尽数洒在那里,酒水随着风含着光掉落在慢慢黄沙之上,像是一场简单而无声的祭奠。
      “曾有许多人留在这里,再也没能回到他们的故乡。其中最小的只有十三岁,他于七年前,留在这里。”隋宴低垂着眸子,仿佛连那时的星辰和风都刻进了他的眼眸里,再难忘怀了。
      我看着他,心中五味交陈。军师曾说过隋宴来这里有八年了,七年之前,爆发了藩国之乱,隋宴应当与那个早逝的少年并肩作战过。
      他神色凄寂道:“这可能也是我最后的归宿。”
      我心中突然被一颗大石压住,清醒地意识到,我们始终走的是两条路,眼下只是短暂的交汇。
      我走上前去,看着这些断壁残垣,还有他。坚定道:“所谓的留,可能只是我们意识中认可的想法,但一经生死,都是变数。可能就在某一刻,他们已经魂归故里了呢?”
      “就算抛开这些虚幻的不谈,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我们记得他们,他们就会一直在。”
      我说着,不自觉眼中闪烁出泪花,又向他一步道:“只要我记得你,你就一直会在。”
      他看着我,突然温和地笑了,笑中也含着泪。
      他说要带我去看一座古庙。我欣然地同他一起去了。
      我想着换个地方也许就能换种心情。
      我们没有去牵马,只是在那个断壁残垣里转了一转,便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一个破旧的沉寂在沙堆里的古佛像。
      我看着这里广袤无垠的,不敢相信这里是座庙。他和我解释说几百年前确实是座庙。
      我笑着信了他的解释,他又说这个古佛很是灵验。
      其实我不懂佛法,但我相信心诚则灵。我便与他一同跪在那里祈愿。
      苍天高远在上,黄沙漫漫在下,古佛肃立于前。
      我诚心祈愿,祈愿身旁之人能够平安顺遂,一生无恙。
      古道的西风吹起枯草黄沙,远处一棵大树正用惊人的生命力,迎合着初春朝晖,吐露细芽。
      他问我许了什么愿,我道:“家人平安。”
      我反问他的愿望,他道:“家国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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