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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录像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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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来了。代渝心道。
他谨小慎微地把菜夹到碗里,低头刨了口饭,避开对面的注视,装作没看到。
舅妈那种眼神,就像是他做错了什么。
但他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做得不对。
尽管他们最常批评他的,就是太拘谨,放不开,但他刚才吃饭挺正常吧。
有在吃啊,没有不动筷子啊。难道是他只顾着吃饭,嫌他吃得太多了?夹到她喜欢的菜了?
但舅妈从不会告诉他是有什么问题。她盯了代渝一阵,才又收回目光,一声不吭去吃自己的饭。
膈应。
时不时来上这么几回,代渝已经学会在被盯后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该吃吃该喝喝,遇事别往心里搁。
他宽慰着自己,报复似的炫了两大碗。
舅妈的厨艺还是很不错的。代渝爸妈都不会做饭,在来之前,他一直以为吃饭只是为了凑合维持生命。
代渝爸妈在外地打工,小学时候,代渝跟着他们住在一起。
每逢假期,爸妈上班早出晚归,他爸代鸣远给他买了一箱方便面,中午就泡泡面吃。这么吃下去非得营养不良,直到六年级代渝回来寄住在舅舅家,他才开始噌噌噌窜个子。
在之前的家里,平常是代鸣远做饭。至于何明芳的手艺,代渝有幸吃到过几回,简单来说,无毒,无色,无味。
之后代渝再也不想吃他妈做的饭了。
一桌三人在沉默中吃完饭,舅舅和舅妈搁下筷子,代渝起身收拾桌子,去洗碗。
虽然他不会做饭,但在餐后清洁方面,自认为已经是行家。
洗完碗后,就去擦桌子,然后擦油烟机和大理石灶台。一切收拾干净,再把水槽里残留的水擦干。
一通操作下来,厨房整洁光亮。
这要得益于他刚来舅舅家时,他们教得好。加上积年累月的实践,没人能把厨房收拾得比他干净。
或许以后混不下去的时候,还能去饭店刷盘子。
代渝面不改色,一边东想西想,一边把手下的东西收拾得飞快。
洗好碗,他去洗漱间用香皂又洗了遍手,才往房间走去。沙发上何景文叫他:“刚吃完饭,过来坐坐呗。”
代渝只好换了个方向,去沙发上坐着。
何景文很淡地瞥了他一眼,又转头去看电视,手里夹着烟猛吸了一口,吐出一团白烟,把少年人萧条的身躯包在里面。
他那高高瘦瘦又沉默寡言的外甥好像被熏到了,微微侧头,往旁边挪了挪。仍然是没有任何喜怒,神色淡淡地望着电视,脊背挺得笔直。很乖巧,却又乖巧得惹人心烦。
何景文轻轻皱了下眉,随着烟圈低低地呼出一口气。
算一下,这个外甥已经和他们同住四年了。
四年来,劝也劝了,骂也骂了,他的性格都毫无长进,像一块捂不化的冰。
劝的时候,他就安静地听着,适时点点头,嗯两声,回报一个克制又礼貌的笑。
骂的时候,他就垂着眼睑,一声不吭地听候发落。
永远都是那个表情,有时候何景文都怀疑他是不是面瘫。
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带他出去逛街的时候,代渝那淡漠到像是看不上的木头脸,每次都能为他们只看不买提供充分底气,走得理直气壮。
最开始他是这样的吗?何景文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好像刚来的时候,他就说话不多,和他们这家人闹哄哄的氛围格格不入。但他又好像是说过话的,那时他还有表情,不像现在完全木然。和他说话时,他就乖乖地回应,带着礼貌的微笑。
他们曾耐心地给他说,要开朗点,和大家聊天,代渝听了后,好像曾喊过他,“舅舅”,然后柔声细语同他说起属于小孩子的无聊的事。
可是都太久了,何景文已经记不清了。
一眼望去,少年默声端坐着,像是一卷无声的黑白录像带,像是他从一开始,就再也没有说过话,再也没有笑过了。
何景文不理解怎么会有性格这么孤僻的人,他们全家都不理解。能说的话已经说尽,所有人都烦了。
没有人会有耐心一直顺着你,代渝。
他掸了掸烟灰,有点不悦地开口:“你坐这么直干什么,在家都还这么拘束,出去不得稍息立正啊?”
代渝的脊背松了松,慢慢地贴到沙发上。
何景文嫌烦地皱起眉,“叫你当成自己家,这么多年了,还是这副样子。”
代渝表情绷起来,一动不动望着电视,低低应:“嗯。”
何景文盯着他,闭了下眼去看电视。心里火大,又无可奈何,又很担心这崽子的生存能力。
他从鼻息里叹出一口气:“你都高一了,当你还小吗?你这性格,出去没人受得了。”
代渝不说话了,只是僵望着前方,手指轻轻扣在一起。他的背明明靠在沙发上,看起来却仍然挺直。
永远都是这副样子。何景文干脆起了身,进卧室把门关上。
“电视要看就看,不看记得关了。”
“好。”
舅妈早已进卧室看电视了,客厅没了人,代渝起身去把电视关了,才走回房间,关上门。
在这个绝对封闭的小空间里,他才觉得相对自由。
八点半,何明芳的电话准时打来。
“回去了吧,代渝?”
“回了。”代渝垂眸看着生物书,漫不经心应答。
“回去多帮着做点事,像舀舀饭啊,洗洗碗啊。”
“舀了,洗了。”
“对嘛,你要听舅舅舅妈的话,别惹他们生气。你舅妈做饭那么好吃,她做菜的时候,你就去旁边看着学学呗。”
“……嗯。”
何明芳他们始终对代渝亲近舅家抱着殷切期望,觉得让代渝去厨房学做饭能拉近关系。
代渝很希望他们能明白,这只会是对双方的折磨。
有时舅舅看代渝在客厅傻坐着,就让他去厨房帮帮舅妈,学学怎么做菜。代渝就走进去,问舅妈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舅妈说没有,代渝就只能在那站着看。厨房空间狭小,他站一阵后,就会被舅妈皱着眉赶开:“出去,别在这碍手碍眼的!”
听了令,代渝才如释重负走出去。
他感觉得到,舅妈不喜欢他。
既然两看两相厌,最好的选择就是互不相见,可惜这群人不明白,非要让他去露个脸。
最终结果只能是让人更烦他,他自己也烦得很。
代渝心里哀叹一句,距离产生美啊。
好在他现在稍稍有点选择权。第二天吃过午饭,他就收拾了书包准备去学校。
“去这么早?”何景文还在沙发上拍肚皮,就看到代渝提着书包跟他汇报。
“嗯,回去收拾寝室,下午有课。”
“行,去了好好学习。”
跟舅舅舅妈道过再见,出了门,代渝直接狂奔下楼。
外面的世界,大写的自由。
快要出小区门,他看到顾渊正朝小区走来。
两人对上面,都是一愣。
顾渊今天穿了一身黑。黑色的休闲直筒裤和黑色的开衫外套,衣服扣子没系,里面是一件白体恤,看起来有点酷。
他很快和代渝打了招呼,倒是代渝半天没反应过来,愣愣望了他一会儿,才问:“顾渊,你住这儿啊?”
顾渊答:“我来这里给人补课。”
“哦——”代渝安了心。要是和同学住在同一个小区,他在家里怂成狗的样子被看到了,那他会想死。
这种感觉,就像是脱光了衣服,被人观览一样。没人会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不堪的一面,所以才会用外衣遮住那些虱子。要是虱子跳到了衣服外面,整个画面都会有一种幻灭感。
“你住这里?”顾渊问他,见他点头,又道:“去这么早。”
“在家无聊。”代渝答着,突然来了兴致,“要不我跟你一起去补课?那个小朋友要是有别的学科不会,我也可以教他。”
“可以啊。”顾渊望着他笑出来,“不过我可不给你分红。”
“分什么红,图个好玩。”代渝单挎着书包,另一只手搭上顾渊的肩,“打电话问问你老板同不同意。”
白嫖是人类的本质,那家人敲锣打鼓欢迎。
“带路。”
顾渊收起手机迈了步,听代渝道:“你姐姐怎么你没。”
“还能怎么我,又做了顿好的给我补身体。”
代渝一听,脸色风云变幻了下,默默收回了肘子。
“没事。”代渝干巴巴道,“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己爱的权利。”
顾渊微微蹙眉,这话怎么听着这么怪。
需要补身体的应该是攻吧,代渝捏着下巴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忍不住:“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你到底是攻还是受啊?”
顾渊:“?????”
顾渊眉头跳了跳:“什么玩意儿?”
代渝住了嘴。他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主观臆断了。
他双手稀里糊涂比划着,“就……你和那个,李岸?冒昧问一下关系?”
顾渊差点没气得当场吐血身亡。
他冷着脸给了代渝一拳:“仇人。”
“我昨天是去和他打架了,你以为是什么?”
代渝哈哈尬笑两声,抬手拂了拂头发。
锻炼身体。伸胳膊动腿,舒筋活络,是挺锻炼身体的。
“我看起来很像基佬吗?”顾渊朝他看过来。
顾渊的气质是很复杂的,长睫毛带给他一种美,面容却使这种美变成了俊。
而且,代渝已经确定,这人他妈明显就是个社会大哥啊!
“不像。”代渝答完就转了话题,“那你打赢没。”
“目前还没人打得过我,我是单方面去收拾他的。”
嚯,还挺拽。代渝正心里叨叨,就听顾渊带笑道:“不过我爱好和平。”
爱好和平,指一放学就翻窗出去跟人干架。
代渝吐槽着顾渊的新概念和平,突然发现这路怎么这么熟悉。
他好像来过这里。
下一秒,他心里只有三个字:好想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