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风之战》菌子南

4、第 4 章

　　卡诺斯微笑地点点头，走在前面，安柯斯跟在稍后，恭敬地走在坎特雷斯身旁。

　　这个小山洞曾在坎特雷斯多年的努力下，被扩建成了一个小小的地下花园，十二级阶梯通往他精心栽培的奇花异草。他已长久未曾造访此地，想必地下花园已然只剩枯草。

　　坎特雷斯没想到的是，阔别多年，这台阶竟变得无比漫长，漫长到他难以置信。他仿佛下了数百层台阶，直到沉重的脚步声在黑暗中沉淀出幽深的回响，也始终不见花园的底部。或许是他的两个儿子背着他布置了什么机关，他们一向不务正业，喜欢钻研些奇巧之物。

　　坎特雷斯逐渐感到疲惫、昏沉、想要遁入睡眠，令他骄傲的礼服和权杖，此时都成了累赘。直到熟悉的花香和歌声，激活了他的身心，他才如梦初醒。

　　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停了下来，稳稳地站在了地上，他只知道，在闻到花香的那一刻，他眼前就出现了灿烂、温暖的光芒，照亮了整个暗室。花的光芒是云霞的红，火焰的红，热烈而张扬，让四处飘散的香气仿佛也有了温度和质感。和光芒一起悦动，和花香一起飘来的，还有让他无比怀念的，直击他灵魂的歌声。

　　坎特雷斯不会认错，这是卡梅洛特亲自为他栽种的火云花。这花有火焰的形状和云霞的飘逸，即便是在最深的夜色中也能闪闪发光，明亮如昼，即便是在最冷的冬天里也能灼灼生热，温暖如春。这花由卡梅洛特创造，由卡梅洛特培育，世界上只有她能让它们存活和闪耀。在卡梅洛特离开后，任他集合再多能工巧匠，也无法挽回火云花凋谢、灰暗的颓状，也无法再让任何一片花瓣再散发温暖和光芒。

　　坎特雷斯不会认错，此时回荡在他耳边，和花香融为一体的，是卡梅洛特亲自为他创作的情歌。

　　“我要为我的爱人缝制一件特殊的婚衣，
　　用金色的丝线绣花，用红色的天鹅绒打底。
　　他的婚衣上还有日轮、橡树和晨星。
　　金色代表阳光，红色代表火光；
　　日轮代表希望，橡树代表荣耀。
　　至于晨星，那是我所希望的爱情，
　　它忠贞地守望着天空，这份真心，
　　昼夜都为之动容。
　　我的爱人，我将亲手为你穿上这件婚衣，
　　赠予你世间最美好的福运……”

　　17年前，在他和卡梅洛特的婚礼上，卡梅洛特一直唱着这首歌。她柔美空灵的歌声惊艳了她，也惊艳了在场的所有人。当她歌唱时，时间仿佛停止流动，空间也失去了意义，每一个音节都足以让人虔诚地膜拜屏息。

　　在他和卡梅洛特结为夫妻后，她偶尔也会在心情好时唱起这首歌，也会在主持宗亲婚礼或出席五朔节庆礼时唱起这首歌，每一次都能让他忘记忧虑，感到无比地快乐和自由。

　　这首歌的旋律，他早已熟记于心，刻入骨髓。

　　由于卡梅洛特的良好名望，这首歌广泛地在王国流传开来，成为最受喜爱的情歌之一。

　　在卡梅洛特离开后，他不愿再唱这首歌，也下令禁止这个国家的任何人唱起。
　　他从没想到，还能在这种情境下听到这首歌。

　　哪怕是幻境也好……他想要全身心地沉浸在这个久违的美梦中。
　　坎特雷斯闭上眼，让自己的感官更深地投入在花香和歌声的世界。
　　卡梅洛特离去后，他再也没有做过一个好梦。他的心被愧疚和悔恨占据，快乐难以停驻。他曾经是最天真无邪的少年，愿意为了心爱之人付出一切，但王权迷了他的眼，让他忘记了初心。等他惊觉他失去了什么，一切已经覆水难收，无法挽回。
　　在坎特雷斯闭上眼后的世界里，他看到他的的记忆像风一样从脑海中不断涌出，将花瓣吹落，将花香远扬，也让歌声变得更加遥远。
　　卡诺斯明明就站在他身边，坎特雷斯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但他的声音在他听来，却也十分缥缈，像是一段古老的序曲。
　　“敬爱的父亲，我没有捕捉到风，但我带回了风的祝福。风让花之香四处飘散，镌刻在恋人心房。风让歌之声天地回荡，引诗人永久传唱。据说，如果两人真心相爱，心意相通，风还能跨越天涯海角，将思念的絮语传到对方耳里。”
　　“自母亲离开后，您没有再来过这座花园。有些事您不知道，但我们一直在替您见证。这地下阶梯每天都在向下延伸一级，这地下花园的花每天都多开一朵，还有这花园里飘荡的歌声，永未停息。我想，母亲虽然离开了您，但她的魔力从未离开，她的思念也从未离开。”

　　这些话就像看似柔软的利剑一般，一下子让坎特雷斯的记忆出现了裂痕。
　　坎特雷斯猛地睁开眼，下意识地怒斥卡诺斯:
　　“你胡说！你的母亲她明明已经……她明明已经……”
　　坎特雷斯的声音虽大，心却很虚，而他说到后面，竟渐渐哑口，面露迷茫。
　　他发现自己竟回忆不起任何有关卡梅洛特之死的细节……这不可能，他明明那么爱她！
　　一股无法阻挡的寒意像蠕虫一样侵蚀着他的骨血，让他抑制不住地开始微微颤抖。
　　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剧烈的头痛，好像有什么危险的种子，正在顽强地撬开他的头壳，想要破壳而出。
　　他痛苦地捂住头。恐惧控制了他的心神。
　　他想到了谋杀……
　　他这两个儿子和他的关系一向不算十分亲近，原本无心于王位，倒也能和他维持小打小闹无伤大雅的和平，但若如今有心争王位，谁知会不会用幻术和诡计逼他早点死去！
　　想到这，他大声地呼救起来，同时奋力地拉了拉拇指上的金线。
　　卡诺斯走到他面前，沉默地将他扶起。
　　这个他一向更为喜爱和优待的儿子此时看他的表情没有丝毫敬畏，只有失望和怜悯。
　　他疲惫地叹了口气，质问他:
　　“父亲，您究竟想欺骗自己到什么时候?您应该比我们更早就清楚，母亲是不死的女巫。您是因为不能接受她无视您的恳求，离宫而去，才骗自己说她已经去世了！您甚至臆想出她不同的死亡情节，不断地变来变去，对身边的人神神叨叨，让大家都不堪其扰！”
　　“五年了，我和弟弟找了数不清的名医，用了数不清的方法，都无法根治您的癔症。您的疯狂，也让您的身体变得越来越糟糕。”
　　“后来我们逐渐明白，您的癔症无法用任何药物医治。是您自己将自己困在了自欺的牢笼中，只有直面回忆，接受真相，您才有机会从这牢笼中走出，重获自由。于是，我们费尽心思找来各种能让你记起真相的东西……”
　　坎特雷斯狂躁地推开卡诺斯，用力地捂住耳朵。他低下头，好像不看卡诺斯的眼睛，就能多几分底气。
　　“不……不……你骗我……我不要，我不要这样的答案！卡梅洛特爱我，她最爱我，她不会离开我……她不会……”
　　一个嘲讽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你竟然是如此无耻而懦弱的人，难怪卡梅洛特王后要离开你。”
　　坎特雷斯愕然地回头，看到平日里对他一贯言听计从的艾德莲娜，正轻蔑地看着他。
　　“枉我对你这么信任，你竟然联合这两个逆子来谋害我！”
　　坎特雷斯怒不可遏，他盯着艾德莲娜，眼睛红得像是要滴出血，喷出火。
　　“不……你只是一个小女孩，怎么会有这样的心计，是不是你的父亲和母亲指使你这么做的……我知道，我知道他们一直放不下当年的事……”
　　“但你们也不该如此，这么多年，我一直待你们不薄？”
　　“待我们不薄？”艾德莲娜好像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
　　她厉声怒斥坎特雷斯，将积蓄多年的怨恨倾泻而出。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该死的伪君子？我的母亲艾莲娜原本才是这个王朝正统的继承人，因为信任你才告诉你打开城门的方法，你这个自称正义的起义军领袖却在杀死暴君后自己窃取了王位；我的父亲埃德加是你最好的战友，为你攻城略地立下汗马功劳，却被你逼迫抛下多年的恋人，娶了他不爱的女人。为了利用埃德加的声望，你让他当了宰相，为了利用艾莲娜的旧臣，你让她嫁给埃德加，成为宰相夫人，永远留在宫中，受到你的控制！你仗着自己对他们有救命之恩，辜负了他们的信任，毁了他们的人生……我的父亲和母亲恨你，却因为你的恩情而不愿报复你，他们只能将怨恨发泄到我身上！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你真的关心过我的处境吗？你以为给一些没用的赏赐，就能收买我？你以为给一些没用的赞美，我就能甘心一辈子当个花瓶？你许诺的未来王后之后，我也不稀罕……”
　　艾德莲娜露出一个无比甜美的笑容，缓缓地向他走过来，一字一顿地对他说：
　　“我想要的，是你头顶的王冠。”
　　“这本来就该是属于我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