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为纨绔》佛罗伦刹

6、第 6 章

　　冬天的空气令程慕慎心里也蒙上一层潮湿，他轻轻一笑，垂首看着怀里黑糊糊的脑袋。

　　当年弥儿来上海时还是个梳双丫髻的丫头，一眨眼便长大，会问他爱不爱他了。

　　“我不爱你的话，娶你作甚呀？”

　　“可那是老太太让你娶我的。”

　　“老太太让我娶你我就娶你哦？”

　　弥儿得到了答案，她心满意足了。冷风肆无忌惮地吹啊吹，弥儿把程慕慎抱得更紧了：“程慕慎，上海的冬天虽然没有雪，但是有你，一点都不会无趣，也不会冷。”

　　程慕慎扣紧她的脑袋：“送你去念书，你正经知识没学成，倒学会说情话了。”

　　弥儿被他快捂得断气了，她敲打着程慕慎肩膀，从他怀里逃出来，张大嘴巴呼着新鲜空气。

　　程慕慎趁她张口的空隙，含住她香软的小舌头，咖啡的苦和麦芽糖的甜在二人唇齿间荡漾开。

　　...

　　程老太太出了院，医生说她身体状况并不理想。

　　程慕慎请了家庭医生住在程家，又新雇了一批佣人照顾程老太太。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程家的银行关了，还有船厂，不愁花钱的问题。

　　弥儿正照顾着程老太太，晚上程慕慎回来，他叫弥儿出去，弥儿懵懂地端着粥碗出门。

　　她走到楼梯口时，老太太卧室里传来巨大一声动静，程慕慎和老太太争吵了起来，没多久程慕慎便面色暗沉地从程老太太卧室里走出来，弥儿在楼梯口抬头望他，看见弥儿，他又换上平日里漫不经心的笑容。

　　他搂着弥儿坐到沙发上，周围佣人见他俩亲热都避开了。

　　弥儿问：“你和老太太吵什么了？”

　　“没什么紧要的事。”他捏住弥儿脸颊，她瞬间变成个眼睛圆圆，嘴巴圆圆的样子。

　　就这样两人对视片刻，程慕慎道：“弥儿，跟我去香港。”

　　弥儿眼睛动了动，程慕慎将她松开，等她答复。香港是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她双手握紧帕子，不确信地问道：“老太太怎么办？医生说她不能坐船的。”

　　“她还有程家，有船厂、纺织厂，她娘家人是南京政府的高官，她留在上海是最安全的。”

　　程慕慎原是自信满满，以为弥儿定会和自己去香港，可她竟没吱声，他又补充道：“咱们去香港了也什么都有，香港不比上海差。”

　　弥儿回想起程老太太在火车站捡到自己的那个下午，若那时没遇到程老太太，她是要在上海流离失所的。

　　她避开程慕慎视线，盯着茶几上的瓷杯，“能不去香港吗？”

　　不能，他不得不去。

　　南京政府敢向大哥动手，就敢对他动手。

　　弥儿握住他的手，试图和他说出自己的想法：“慕慎，老太太身边是一切齐全，可总要有家人陪她。”

　　程慕慎从来不是有耐性的脾气，他以为自己去哪里弥儿都会无条件的跟随，她竟不同意和他去香港，程慕慎烦躁了起来，“早晚要结婚，丈夫重要还是老太太重要？”

　　程慕慎常常发脾气的，弥儿熟悉他发脾气的样子，可眼前他是截然不同的模样，弥儿觉得这个他很陌生。她稍向后挪了挪屁股，这时正好女佣从二楼跑下来，唤弥儿说：“弥儿小姐，老太太醒来要找你。”

　　弥儿推了推程慕慎的背，悻悻地对他说：“我先去陪老太太了，去香港的事我会好好考虑的。”

　　程老太太精神不好，夜里做噩梦惊醒。弥儿就给她唱北京胡同里的童谣哄她睡。满宅子的医生、护理、佣人，但只有弥儿一个人会用北京话唱童谣。

　　弥儿边唱着童谣，边想起自己从北京到上海来的这一路艰难。

　　她辗转周折才来到上海，来了上海以后程家对她可谓是恩重如山，在今天程慕慎提出要去香港之前，她从没想过抛弃程家，离开上海。

　　程老太太半梦半醒地拉着她的手：“弥儿，别走。”

　　弥儿道：“弥儿在这儿，不走。”

　　她下定决心了，她不走了，医生说程老太太没多久的寿命，她身边无儿无女，自己总要在她身边给她送终的。

　　清晨时程慕慎一睁眼，就点了根雪茄抽。弥儿敲门进来，他立马掐灭烟。

　　自上一回烧了她辫子以后，弥儿就认为烟是个坏东西，若让她看见自己在床上抽烟，又要说自己不好的话。

　　她坐到床边，海绵床垫陷下去一块。程慕慎的手贴向弥儿的腰，轻松一揽，弥儿就跌进了他怀里面。

　　弥儿闻到了烟味，瞪眼道：“你一睁眼就抽烟，臭死了。”

　　程慕慎捏住弥儿的脸，嘴唇向她压过去，烟草味扑面而来，弥儿甩着脑袋躲避，程慕慎腾出手扣住她后脑勺，把她给按在怀里吻了起来。

　　他真的吻过来的时候，烟草味反而没那么重。程慕慎这打酒池肉林穿花而过的纨绔子弟，他的气味异常清冽。

　　弥儿被他勾得神魂颠倒，两手抓在他的肩头，他熨帖的白衬衣被弥儿揉得皱皱巴巴。

　　程慕慎胳膊横在她臀上，轻揉慢捻，每一处都叫他爱不释手。

　　两人缠绵时，弥儿的旗袍下摆堆到臀根处，程慕慎热烫的手指紧贴她滚圆白腻的大腿，指尖刚触到她，弥儿突然推开他。

　　程慕慎当弥儿怕了，去端详她的脸，但她却眉清目定，脸色平平淡淡，不是拒绝人的样子。

　　程慕慎再度贴过来，弥儿从床上跑下去，跑到窗前整理着裙摆。

　　程慕慎察觉到她的反常，他也下床走到床边，从弥儿身后抱着她。

　　天光从纱帘的缝隙里泄进来，弥儿望着梧桐叶一片片飘下，她低下头，忧心忡忡地问：“非去香港吗？”

　　“非去不可。”

　　弥儿吸了口凉气，平静道：“我想留在上海。”

　　程慕慎呼吸明显停顿了一瞬，他覆在弥儿身前的手有些松了。

　　梧桐叶簌簌飘下，他们都沉默了很久。程慕慎目光凝结在远方的梧桐树上，道，声音冷淡道：“你想好了？”

　　弥儿转过身，她环住程慕慎的腰，仰头看着他下颌线，他下巴磕上有一道小小的凹陷，是小时候调皮摔在地上磕到的，平日里弥儿看到那一处纤小的疤，仿佛能看到他小时候顽皮捣蛋的样子。可现在他连那道凹痕都绷得很紧，他冷漠起来，像是另外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弥儿捏着他的衬衣：“我想好了。程慕慎，我就陪老太太最后一程...程家，总有人要陪着他，你先去香港，我后去，可以吗？”

　　程慕慎其实不是个好说话的人，平日里看他待人随和，没什么少爷架子，可他做的每件事都是主意坚定，没丝毫斡旋的余地。

　　“不可以，今天就跟我回去收拾行李，船票我已买好，后天晚上出发，你还有些时间，好好和老太太告别。”

　　弥儿立怔住，她动作僵了，表情也僵了，就这样僵了一会儿，弥儿说：“三爷，我想留在上海陪老太太。”

　　程慕慎只把她的话当戏言，他双手插进裤兜里，不容置疑道：“你是我未婚妻，我去何处你都要跟着我。”

　　“我不能丢下老太太不管...”弥儿哀求，她讨好地抱著他的胳膊摇一摇：“你在香港等着我好不好？我去香港找你。”

　　“不好，一万个不好。”他斩钉截铁道。

　　弥儿见说不动，便不去哀求他了，她绕过程慕慎，来到床边，背朝他坐下。

　　弥儿温柔的声音响起：“三爷。”

　　弥儿觉得真奇怪，平时她总是觉得程慕慎跟自己一样，是个大孩子，但在关于去香港这件事上，程慕慎仿佛变成了个陌生的大人，可她自己还是个倔强固执的孩子。

　　“我打小跟着草台班子跑江湖，不论是戏文里唱得，还是生活里头真正遇到的，都是教人要知恩报恩，投木报琼。当年不是老太太在火车站捡了我，供我去读书，我现在哪里有机会和你并肩站一起...若弥儿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便也配不上你了。”

　　程慕慎僵住，弥儿这番话显然给了他不小的冲击和震撼。他眉目压得很低，在弥儿和他之前突然有一道看不见的墙拔地而起，他想向她靠近去，却被那一堵墙隔开了。

　　透着这一堵墙，他们彼此都变得陌生了起来。

　　弥儿该去伺候程老太太了，程慕慎坐在沙发上抽完一只新的雪茄，今天天色阴灰，四处都是雾蒙蒙的，他一个人呆了很久，也不见天色亮起。

　　程慕慎回马斯南路收拾行李，香港有人接应他，衣物什么的都不必带太多，他只有一只手提的皮箱，皮箱里装的是几身量身定做的衣服，他从书房暗夹里拿出一把手枪，装在风衣内侧的口袋里。

　　冰冷而坚硬的手枪硌着他的腰侧，如同警钟警示着他。

　　不要犹豫，不要不舍。

　　可他不甘心。

　　不甘心弥儿在这个关头没有选择他。

　　程慕慎回到程家老宅时候，弥儿正在给客厅里的花浇水。

　　她背后那堵一墙上挂着西洋画师画的画像，画中的程老太太精神抖擞，程慕茹和大嫂、大嫂的女儿都在，弥儿也在。

　　如今画里的人，只剩弥儿还在老太太身边。

　　弥儿被画得很端庄又活泼，丝毫不像她自己。他印象里的弥儿，总是蠢蠢的，笨笨的，黑黑的眼珠里只有他。

　　这座宅子竟只剩了弥儿一个人。

　　程慕慎上前，握住弥儿的腰。他从后面抱著弥儿，弥儿一惊，还以为是个歹徒，直到他呼吸落在自己耳畔，弥儿才认出来是程慕慎。

　　“我再问你一遍，你跟不跟我去香港。”

　　“我不是不要跟你去香港，只是想之后再去...”弥儿这话说了好多遍了，可程慕慎还是要问她，她都怀疑是不是程慕慎根本不懂她在说什么。

　　程慕慎如鲠在喉，“你不跟我去，我到了香港立马忘了你。香港漂亮的女人遍地，随便哪个都比你好。”

　　弥儿听他这样说，伤心极了。她良久没开口，睫毛颤动，一颗眼泪珠子啪嗒地砸在程慕慎的手上。

　　“我有这么不堪，那三爷就和我解除婚约吧，以后男婚女嫁，咱们互不干涉。”

　　“你...”

　　程慕慎没料到弥儿原来也是这般的固执。

　　“哼。”他冷笑一声，“你我解除婚约，要嫁我的女人倒是很多，可要娶你的男人呢？你一个一无是处的丫头，谁要娶你。”

　　弥儿知道他是气话，她捏住程慕慎的手背：“那你为什么不能等等我...”

　　程慕慎也想等她。

　　不是不能等，是等不得。

　　自大哥死后，他在上海的每一天都是拿命在等的，如今的局势如同一把刀悬在他头顶。

　　这一去不知几时能回来，她说让他等一等，那是要等多久呢？

　　他不敢多想。

　　“温弥，要么明天晚上你跟我去香港，要么你我解除婚约，你自己选。”

　　弥儿愣了片刻，她忽然地推了程慕慎一把：“你为什么非要我和你去香港？为什么要为难我，为什么都不听我说的话！”

　　她激烈的反应吓了程慕慎一跳，他脑子有些木，弥儿说什么他都不大能听清晰。

　　弥儿泪眼看着他：“程慕慎，我以为你不会逼我。”

　　他也不想逼她，可她同时也在逼他。

　　有些事她知道的越少越好。

　　她若要平安留在上海，必然不能再和他有任何的关系，除了忍痛割爱，还能要他能怎么办呢。

　　程慕慎道：“我再给你一夜时间，你好好想清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