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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   花谢重开月再圆,离情苦,愁怎言,断送春老啼鹃恨凋残。
      回到家,更夫正从巷口经过,高声喊着小心火烛,棒子咚咚敲过。逸春站在院子里,看见树上的嫩芽落了不少在地上,便蹲下身,捡起来搁在手心里。
      “逸春?”有人唤他。
      他茫然抬头,却看见许子安站在屋前。
      “你怎么了?”看到他满脸泪痕,许子安赶忙过来拉起他,替他抹去泪,焦急问道,“发生了什么?”
      “琅嬛——死了——”
      话说出口,泪也止不住落下。
      “琅嬛?”许子安不经意地皱了下眉,“你怎么知道的?”
      逸春看到了那一下蹙眉,心底里升起寒意,手一松,攥在手心的嫩芽悉数落到地上。
      “他,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他们说他要死了,就要把个活人抬到义庄去,和腐臭的尸体放在一起。”
      “他出了什么事儿?”许子安眉头皱得更紧。
      逸春望着他,好半天不言语,待到开口,却只问了一句,“你不是要去邻县么?怎么这会儿回来了?”
      “这边儿出了点儿问题,就没走成。”许子安拉住逸春的手加了力道,脸上带着急切,“你告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逸春看着自己给死死拽住的胳膊,又抬头看急于知道缘由的许子安,淡淡开口,“琅嬛得了花柳病,病入膏肓药石无灵——”
      话未说完,胳膊上的手已经松开了。他盯着面前的人,继续说道,“在这儿住了那么久,不曾遇到过他,却偏偏在他弥留之际,让我可以同他说上两句话,或许,真就是注定的。”
      “你——有没有——”
      逸春唇角挂了抹冷笑,虽然他只是退了很小一步,终究还是退开了。
      “我握过他的手,替他整理过遗容,还送他去了义庄——”
      “你——你不知道花柳病是过人的?”许子安话音很轻,却分明带了火气。
      “知道。”
      “知道你还——”
      逸春打断他的话,冷冷说道,“我就是因为知道得了这样的病得遭多少人唾弃,才更不能抛下他。——试想,如果得病的人是我,你又会如何?”
      许子安怔了一下,没言语。
      逸春脸上的泪被风吹干了,再也没有新泪,他微微一笑,绕过许子安往屋里去,却听许子安说道,“如果得病的人是你,我不会抛下,但我不愿意你再和从前的人有瓜葛,好不容易才脱离了那里,不是吗?”
      昏黄的灯火淡淡撒在院落中,两个人背对着背,静静站着,投在地上的影子拉得细长,却没有交点。
      “从前的一切都不可能磨灭!”
      “一人一事一物,对我来说,都是弥足珍贵的,我为什么要去磨灭?”
      “也正因为有了那些过往,在你面前的才是如今的我,你,又为什么要我割舍掉生命中一部分?”

      翌日,琅嬛焚化。
      逸春取了清水替他擦干净脸,又将他扶起,靠在怀中,细细打理他的长发。
      从前都是在孔雀铜台镜前替他梳头的,他的发丝柔软光滑,随意梳起,便是个脱俗精灵的模样——
      如今他的头发干枯失了光亮,梳起来再不是旧日模样。
      逸春呆呆地看着那发髻,没有泪,只是心里发凉。
      “小哥,好了没有?这时辰再拖可就没边儿了。”义庄的伙计在外头喊。
      “好了。”逸春应了,拔下自己的发簪别在琅嬛头上。
      伙计进来抬尸首,见他披散了满头的发,抱着尸首发愣,也不由得好心劝道,“别伤心了,你只想想他活着的时候是什么光景,倒真该为他欢喜,总算是个解脱不是?”
      逸春听着,抬头笑了笑,“是啊,走了便不用受苦了。”
      伙计见他想得开,便招呼着同伴过来搬了尸首出去,逸春没有跟过去,孤零零站在停放琅嬛尸首的木台前。
      “逸春!我死了,木雅怎么办?
      “我们说好生死与共,说好不离不弃!”
      “如果我死了他也定不能活!”
      耳边不停回响着琅嬛当日话语,他的每一句话他的每一个眼神都仿佛就在身边围绕,转过身,却只有蒙了白布的尸首,堆满了灰的香炉和一盆子烧残了的纸钱。
      穿堂而来的风刮起他披散的长发,他苍白的脸全无一丝情绪,只在唇间轻轻道出一句话。
      “原来什么都是假的!”

      夜里,屋子里极静。
      许子安本是背对逸春,听着逸春平稳均匀的呼吸,心里便耐不住,翻身过来,拉住他的手。
      “逸春。”
      逸春闭着眼,却把手抽开了,“怎么了?”
      “你还在生气?”
      听他小声问了这话,逸春睁开眼,扭头看着他,眼睛映着窗外的光亮,“不生气了。”
      许子安又去拉他的手,攥在手心里,“其实,我也是希望我们能够安安稳稳过日子罢了,没有别的意思。”
      逸春这次没有挣开,只是再闭上眼,轻声说道,“我知道。”
      得了这话,许子安舒了口气,手揽上逸春的腰身,欺身过去要吻。
      逸春伸手挡了他,说道,“我今天刚送了琅嬛,还替他洗了脸梳了头。”
      许子安僵在那里,半晌才恨恨说道,“你是存心的吧?叫我不痛快有那么高兴么?”
      逸春没说话,只望着他。
      许子安也盯着他,“什么时候你变得这样了?就因为我说了那么一句话?”
      “我的过去对你来说确实不光彩。”
      “我没有那么说!”
      逸春笑了笑,“你心里真没有想过么?”
      许子安看着这笑容,心里越发恼恨,索性翻身起来,离了他远远的,“我要是不拿你当回事儿?我又何必同你一起到这鬼地方来?我哪怕多嫌你一些,又怎么会在你病得要死的时候奔前跑后想尽各种法子替你保命?日子过得那么苦,我可曾对你抱怨过一句?现如今不过是要你同从前堂子里的人远着些,你就使气给脸色看?”
      逸春躺在那里,眼睛望着窗外的歪脖子树,树枝杈子真多,到了夏天,约莫能成婆娑之态。
      “你说话啊,为什么不说话?”
      “我只是不知道说什么。”逸春缓缓转过脸来,看着气咻咻的许子安,他的脸一半浸在暗影里,另一半却被光亮照着,看来有一些陌生。

      小城里的是非总在须臾之间便能传开,得了花柳病的私娼竟是都中赫赫有名的红倌人琅嬛,替他收了骨灰的也是从前堂子里的,闲言碎语口口相传,到了张大婶耳朵里,已是听不得了。
      “你们两个给我出来!”张大婶手里拿了根柳条在院子里大嚷,见逸春出来,便拿柳条往他站的地方拍打,直逼得他往后退。
      “张大婶,你这是做什么?”许子安一把夺过柳条。
      张大婶啐了口唾沫在逸春跟前,叫嚷道,“我在干什么?我在驱邪避凶!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原本操持着皮肉营生也便罢了,还往那得了脏病的人跟前凑!你若是带了一星半点儿脏病回来,我们这儿上老下小的,你这不就是害人嘛!我今儿也跟你们撕开脸说了,我们这可是正经人家,容不得一丝污糟!就请你们麻溜地走人!”
      许子安脸色阴沉,回头看逸春,他也正望着他,神情安静得出奇。
      “还欠我的钱我也不要了,你们赶紧滚蛋吧!等你们走了,我还不知怎么清理这屋子呢,真是作孽啊!”张大婶又啐了一口,眼神竟带了几分凶恶。
      逸春扭头看歪脖子树,不过是几天,又抽了好几枝新芽出来,再回头,正看到许子安为难的脸色,他苦笑一声,说道,“张大婶,再给两天吧,两天后,一定搬走。”
      “两天?”张大婶瞥了他一眼,又瞧瞧许子安,掂量了一番,说道,“好吧好吧,两天,到时候你们找不到地方,我也得赶你们出去!只是记好了,只管在你们屋子里待着,别靠近我们那屋!”
      “好。”逸春淡淡应了。
      待张大婶回了屋,许子安才冷冷说道,“两天时间就想搬走?你以为再赁一间房有那么容易?咱们有这个钱么?再者说现如今这城里谁不知道你——”
      “不然,你觉得该怎么办?”逸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许子安看了看他,不耐烦地一甩手,“我去大仓了,你歇着吧。”
      他走出去的背影也带着火气,逸春望着,心底里的空荒越发厉害。

      大仓里的事务和往常一般无二,到了午饭时候,照旧是小贩担了挑子过来,雪白的馒头配腌菜。
      几个伙计拿了馒头,舀了汤往角落钻,碰一起便说起闲话来。
      “哎,你们说说,他怎么就能面不改色在咱们面前指手划脚?不过是个玩男人的公子哥儿,有什么可得瑟的?”
      “听说他家可有钱了,比白家不知强多少去,就为了个小倌从家里跑出来的。”
      “你可瞧见过那个小倌?”
      “我没瞧见,但是我兄弟见过。”
      “是嘛,什么样子的?是不是绝色?”
      “哎呀,也不过是寻常姿色,我兄弟说要不是人告诉他,也瞧不出是个风尘地儿出来的。”
      “那必定就是伺候人的功夫好呗。”
      “可惜人家从良了,不然花点儿银子,咱也尝尝是个啥滋味——”
      几个人大笑起来,这笑声许子安听得到,也知道他们说的都是些什么。这些日子,闲话听得多了,人前人后的指指点点也见得多了,却是每一次都会怒不可遏。然而这怒火不能发在人前,只能一点一点吞到自己肚子里。
      “哎哎,我跟你们说,我有个朋友倒是玩过那个叫琅嬛的。”
      “就是得花柳病的?”
      “要死啊?有病的他也敢?”
      “不是,他上那琅嬛还是没得病的时候,刚打开门做生意没多久,听他说,真真是个尤物啊,美得跟个仙人似的,哪家女子都比不上。而且这男人和女人用起来不同,那感觉更是爽快。”
      “怪不得那许子安会为个男人离家背井了,这都是有缘故的——”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许子安手中的笔狠狠一按,在纸上顿作一团墨。

      琅嬛原本住的巷子是这城里暗娼聚集的地方,男男女女倚立在门边,见到人便飞睨个媚眼过去,时不时有男人往巷子里走,看上哪个便过去谈个价,妥了便搂了进门去。
      逸春背靠着巷子里生着苔藓的墙,看面前走过一个又一个男人,那些男人打量着他,有几个原本想问个价,却被立在门边儿的女子抢了过去。
      他仍旧站在那边,安静得仿佛从来便是生在此处。
      “喂,什么价?”有人停在了他跟前,旁边女子娇滴滴招引,却被那人吼了一句,“叫什么叫?老子想玩谁就问谁,要你们这些娘们儿在那儿叫个什么劲儿?”
      他抬头看那人,是个粗壮的汉子,眼睛里带着煞气。
      “十两。”
      这价钱比这巷子里哪一家都要高,那汉子捏起他的下巴,瞧了瞧,“二两差不多了,跟老子走。”说着不容他争辩便往巷子深处拖。
      逸春也并没有多作挣扎,被压在墙上时,反而顺从了,任那汉子扯开他的衣裳。
      “怎么生的?身子倒真是不错。”那汉子的手在他身上贪婪游走,碰到腰带,便用力一扯,往下褪他的裤子。
      逸春咬紧了唇,双手紧紧巴着墙上的砖缝,好叫自己不要去推开他。
      那汉子又忙不迭褪下自己的裤子,谁知裤子刚一脱下来,人也软了,砰一声摔在地上。
      “不是铁了心跟许子安走么?怎么落到这个下场?”
      逸春看着跟前的人,束着明珠发冠,披着狐裘大氅,丰神俊朗,嘴角却带着一丝戏谑笑意。
      “晋王爷?”
      晋王爷哈哈一笑,伸手替逸春掩了掩衣裳,“天寒地冻的,穿严实了。”
      寒风一阵阵地刮过来,身子不由自主地发抖。
      “我宁可相信,你这是冷的,而不是怕我。”
      晋王爷踢了踢地上的人,忽而又冷笑,“我真是不明白,怎么你就愿意被这种人上?莫非本王还不如这乡野村夫?”
      逸春系着衣裳,听到这话顿了一下,“晋王爷,若你想要我的性命,尽管动手,只是别伤害许子安。”
      晋王爷嗤笑,慢悠悠说道,“我当如今你们只会吵来吵去,不给好脸色呢,想不到心里头挂念的还是他啊。”
      逸春没吭声,低头理着衣裳,却不留神肩头一沉,是晋王爷的狐裘。
      “披着吧,你这小命能保住就不容易了,还死命折腾?——当日若你不刺伤本王,又怎会如此?你可知本王待你虽不能说及真心真情,总也有几分眷恋。你若跟了本王——”
      “晋王爷!”
      逸春取下狐裘,递还给晋王爷,“逸春受不起。”
      晋王爷望着他,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收了狐裘,“好,狐裘你受不起,那银子呢?你不是正需要么?”说着解下自己的荷包托在手中,“我随身带的银两并不多,解你燃眉之急倒是尽够了,只看你要不要了。”
      逸春看着那只金黄绸缎绣麒麟图的荷包,慢慢伸过手,拿起。
      晋王爷觉得出那手微微有些颤抖,一笑,“拿了就是拿了,走了哪一步都别后悔才是。”
      “是,不会后悔。”
      “刺伤你的时候不会。”
      “离开凝香雅舍的时候不会。”
      “如今拿了你的钱也不会。”
      晋王爷大笑,“好,不后悔就好。”
      笑着转身往外头走,又朗声说道,“万一要是哪天后悔了,本王还要你。——你记着便好。”
      “为什么?”逸春轻声问了一句。
      晋王爷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他,笑道,“得不到的东西总是好的,不是么?”

      许子安将银子悉数丢到了地上,银锭子在地上滚了几滚,落定在桌边凳脚。
      “为什么不要?张大婶让咱们搬出去,不正是要用钱吗?”逸春蹲下身去捡银子,手尚未碰到,那银锭子便被许子安一脚踢开。
      “你这是哪里来的钱?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他一把拽起逸春,死死盯着他。
      逸春木然地垂下眼,说道,“你心里不明白么,何必再问?”
      “啪!”——一巴掌落在他脸上,拽着他的手用力一推,人便往桌上撞去,腰碰在桌角,一阵酸麻。
      “你——怎么那么下贱?”许子安又是一声怒吼,将桌上的茶壶杯子撩到地上,瓷片碎裂的声响刺得人心惊。
      逸春站稳了身子,望着他,淡淡说道,“对,我是下贱,我从小学的就是这下贱营生,这你也不是头一天知道了——一直以来,都是你在外头拼命挣钱,我这半残的身子做不了什么,唯一能做唯一会做的不就是出卖自己么?眼下这光景,难道要我看着你再去求人?难道真要等人把咱们扫地出门?”
      “我宁可如此!”许子安逼近他,“我宁可沿街乞讨也不愿意你再做——”
      “你真的可以吗?”逸春冷笑。
      “为了我,抛弃双亲背井离乡从此堕入穷困潦倒;为了我,放下手中风花雪月和市井一般卖着苦力;为了我,高高在上的许子安四处求人伏小作低;为了我,都中的少年才子被人嘲笑被人鄙夷——难道,你真的从来不曾后悔?”
      “啪!”——又是一巴掌掴了过来。
      “住口!”许子安狠狠瞪着他,咬牙说道,“我不曾后悔过!我从来不曾后悔过!若我当真悔了,为什么还要留在你身边?我大可以回去都中!”
      逸春的脸颊上指印交叠,却仍旧挂着一抹笑,“那是因为,你害怕。——在这样一个境地,人总是会觉得濒临绝境,你处处为我着想着,处处护着我,看起来是怕我失望,怕我后悔,其实——也是怕你自己悔了。你是许子安啊,清高,骄傲,怎么能甘心承认自己输了?怎么能甘愿回去被亲朋嘲笑?于是,只能强忍着撑过去,以为撑过去就好了,可是撑过去就还有另一个坎,另一个困境——”
      “你以为我们能跨过几个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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