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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   春光流转,衷怀无言,但使相思莫相负,三生石上缘一梦。
      小城三月,烟柳垂堤,琼花盛放,诉不尽的春意盛景。
      茶馆往沿河道旁摆开一溜藤桌藤椅,供茶客赏景品茗。因是中午,老茶客多返转回去,便显得冷清些。
      凤岐与许子安正从外县回来,这烟柳含絮,风一吹,便飘飘扬扬一阵雪白柳絮,像是下了场小雪,又比雪花轻巧逗人,凤岐忍不住伸手去接,接不到,便指着烟柳树下一张桌子,笑道,“坐下喝杯茶吧,这柳絮纷飞,春日和煦,偷得半日的闲也好。”
      许子安应了声好,随凤岐一同坐下。
      凤岐再去接柳絮,果然撩到一棵,小小白白的落在掌心,她瞧着便笑开了,“多好看,我们这城里就属春天最美,走到哪里都是画上的一景。比你们都中如何?”
      先前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凤岐也是知道的,本当她会多少有些顾忌,她却只当是寻常事情,提到问到时候都是平常样貌。
      “都中的春天很短,几乎是一眨眼便过去了,又有个雨季,就更显不出了。”
      凤岐往手中柳絮吹了口气,那柳絮便轻轻飞起来,往高处窜,她笑道,“我们这里是烟花盛景,你们那里以什么出名?”
      许子安听到烟花二字,怔了怔,旋即又回道,“我们也是以烟花出名,不过不是这烟柳琼花,是夏祭烟花夜,每到那时候便会有无数美不胜收的烟花绽放夜空,大家都会穿上漂亮鲜艳的夏装,河边店肆全挂满了各色花灯,还有人在河中放荷花灯祈福,那情景不是我三言两语能说得出来的。”
      “这么美?那有机会我也得去瞧瞧。”凤岐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脸上多了一丝烦愁。
      此时有店伙计上来招呼,凤岐想了想,说道,“他们这儿有好茶,又有汤包,做得极好,咱们索性在这里又喝茶又吃包子。”
      许子安点了点头,凤岐便冲着店伙计吩咐了两句,回头看许子安的神情,心里明白,便笑道,“打从你们搬了家,我还没去看过,逸春的身子这一向可好?”
      “他还好。”
      凤岐眼睛没离了他的脸,略一思索,说道,“我上回瞧你们俩就不对劲儿,只当是闹了别扭,怎么?这别扭扭到这会儿还没疏解不成?”说着又笑了起来,“这倒成了小孩子作为了,哪个大人吵两句嘴还气到这会儿的?”
      许子安想要说话,只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凤岐抽了竹筒里的筷子,往许子安手背上敲了一下,不待他喊疼,便抢着说道,“你可知道这从小便要自己照顾自己的孩子心里头和咱们这样的有什么不同?”
      许子安不明就里,“不同?”
      “对啊,就是不同。”凤岐微微笑着,“没法子找爹娘哭诉委屈的孩子,就总也觉得委屈得往自己肚子里咽,不然旁人是不会来管自己的。”
      “我,我没有想过不管他啊。”
      “可你一定有让他觉得没着落的地方,你想,他都肯跟你出来了,必定心里也同你一样,是想着好好和你过一辈子不是?除非——”
      “除非?”
      凤岐这回没了笑意,目不转睛盯着许子安,说道,“除非你自己心里头也是疑惑的,那就不要怪身边的人处处刁难处处冷漠了。”
      许子安楞住了,望着凤岐的脸庞,半晌说不出话来。
      自从逸春那一天说了狠话发了难,他们便再没有正经说过话,说的无非是日常杂事,偶尔想和他说些真心话,却常被他三言两语岔开了,他望来的目光疏离冷淡,两人分明躺在同一张床上,其间沟壑却难越过。
      可是——
      柳絮随和风悠悠坠落,店伙计送上茶,凤岐替他斟上,才要叫他喝,却见他腾地起身,往回跑去。

      跑回家时,逸春正在院中伺弄花草。
      新赁的屋子独门独院,没有旁人烦扰,也冷寂些,用的是许子安朝大仓预支的工钱。
      “逸春。”满怀热诚而来,站在院门口,却在逸春转过身时冷了半截。
      他的眼神依旧毫无情绪,说也不过说句你回来了。
      “逸春,你究竟要我怎样才能和从前一样?”许子安走到逸春跟前,伸手抚过他的脸颊。“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那么对你,你为什么就不肯原谅我?”
      逸春微微一怔,半晌才说,“我并没有怪你,是你想多了。”
      “想多了?”
      “是啊,我对你并没有改变什么。”说着又俯身去替花修枝。
      许子安看着他轻轻剪下一截又一截花枝,手法全然乱了。
      “逸春!”
      一把拉起他来拥在怀中。那消瘦的身子原本挣扎着,孰料颈边落下一滴水,顺着颈窝往下淌。
      “你,哭了?”
      “逸春,我真的怕看到你冷漠的眼神,真的怕你每天只对我说那无趣的几句话,真的怕明明你在我身边却离得那么远——”
      颈边落下的泪水愈多,凉凉一片,心底里却多了分暖意。
      “我从来没有骗过你,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逸春轻轻推开他些,抬头吻上了他的唇,浅啄,已透露了内中情意。
      “我不是和你说了么,我对你,并没有改变什么。”
      “逸春——”
      他的话未曾说出口,逸春的唇再次贴上了他的,十指轻轻扣上,掌心的湿软缠绵了心中情欲。
      熏风一阵,飞絮飘扬落下,旋舞一般围绕两人。
      “逸春,永远不要离开我。”
      “嗯。”

      抵死缠绵,青丝纠结,满身心的欲爱一夕成全,一次又一次要着身下的人,在他身上烙下深深浅浅的印记,便是昏昏睡去也是紧紧攥着他的手。
      梦中依旧是他的影。
      “逸春。”半梦半醒间唤着他。
      若是往常,身边的人定会轻轻靠到怀中,长发撩到鼻子,忍不住要喷嚏——
      “逸春?”再唤一声,只觉手中已经空了。
      “逸春!”他心中一惊,坐了起来,身边的人不在,环顾周遭,微薄天光下,一景一物都如往常,却独独缺了最不应缺的那个人。
      “逸春!”
      桌上压着一张信笺,拆开看,只有寥寥数语。
      “前尘往事不堪忘,欢浓爱重却相负。”
      信纸在手中碎裂,“你骗我!你骗我!说什么从来不曾改变?说什么不曾骗过我?难道,你现在不是在骗我?”

      都中夏祭夜,花灯彩舫相映成趣,沿街商铺照旧热热闹闹摆出各色玩意儿,行人如织,欢声笑语。
      “哎,子安,你回来后咱们可是头一回一同出来游玩吧?”舒家少爷今儿穿了丝质绣大幅春景的衣裳,这本是东瀛国的布料,便是都中富家也少见如此艳丽夺目的衣料,走在街市上,自然博得人人艳羡。
      许子安笑了笑,“那是因为你新近定了亲,只顾着陪未来嫂子了。”
      舒家少爷爽快大笑,“女人本就是要哄的,不然你都不知道她们可以给你惹出多少麻烦来。”
      许子安只是笑,并不接他的话。
      “说起来,你回来后,可曾听过凝香雅舍的事儿?”
      “凝香雅舍?”许子安瞥了舒家少爷一眼,“那种地方,朝中臣子都去不得,你忘记了?”
      舒家少爷一拍大腿,说道,“正是,我都忘记了,年底你便要去未县上任了,说来倒也该庆贺一番才是。”
      “免了这种虚礼吧。”
      正说着,对面冲过来一个小孩儿,没头没脑撞到他身上,手里的糖人撞坏了,倒黏了大半在他衣摆上。
      “怎么回事儿啊,小孩儿你看不看路啊?”舒家少爷把那孩子推了一把,又问许子安,“你没事儿吧?”
      许子安摇了摇头,“没事儿。”却看那孩子望着手里坏了的糖人,憋着小嘴想哭又不敢哭。正想着安慰他两句,再替他买一支,却听有人唤道,“晚华!”
      那孩子忙应道,“我在这儿。”
      许子安也怔住了,凝神去人群中寻那声音的主人,眼前却是来来回回的陌生人。
      “我在这儿呢,我在这儿呢。”那孩子踮着脚尖跳,小手乱挥。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人那么多,走丢了怎么办?”先前唤他的人已经拨开人群走了过来。
      许子安凝视着这人——他脸色好了些,眼睛看来也有精神了,只是身上倒更瘦了。
      “走丢了?走丢了你不是说可以去戏台那边等你嘛,怕什么?”那孩子倒不以为然,只是愁自己的糖人毁了大半。
      “这不是——”舒家少爷小声嘀咕了一句,却见许子安上前,一把拽住了那人的手。
      “好久不见,别来无恙?逸春。”

      河边已有人在放荷花灯,一只只荷花在烛火映照下粉艳动人,多是姑娘小伙儿写了心仪对象的名放去,又刻意让对方有所察觉,这河两岸的年轻人便总有羞红了脸被人送作堆的。
      “若是此刻给你荷花灯,你会写谁的名字?”许子安扭头看他,不意对上他望过来的眼。他的眼中并不是当初的冷漠无情,却不知为何更是摸不透。
      逸春微微一笑,回转了眼神,去看荷花灯,“我没有谁可写。”
      许子安也扭过头,笑了一声,“我也是,无人可写。”
      不待逸春答话,又问道,“那孩子也是凝香雅舍的?”
      “是。”
      “回去以后可好?”
      “好。”
      “你——从不曾后悔?”
      逸春楞了一下,看他,他的侧面在花灯耀眼的光芒下分外俊秀,唇角带着的那一抹笑也依旧温柔。隔了好一会儿,他淡淡答道,“后悔。”
      许子安转回头,看着他,眼中满是惊异。
      逸春却是一笑,再轻淡不过,“只是,让我回到那一刻,我依旧会这么做。”
      “为什么?”
      逸春笑着往曲柳桥走,“这个原因我也一直在想,后来,想明白了,大约是我没有那么爱你,也不想付出自己的真情——”
      “那,就让我爱你,你只需要接受就可以了。”
      “情爱怎么能是一方付出一方接受呢?”
      “我愿意不就可以了?”
      逸春回头一笑,摇了摇头,“可我不愿意。”
      “蓬——”夏祭夜的第一簇烟花在夜空中绽放,两人站在曲柳桥上,不约而同抬头看。
      “真好看。”
      “嗯,比小时候的更好看。”
      “如果回到十岁的时候,你可还愿意再遇上我?”
      “大约——是愿意的。”
      空中撒开七彩流星,在人们头顶上飞啸而过,恍如置身银河。
      “你为什么又不看烟花?”逸春仰着头看烟花变幻,唇角微笑如故。
      “日后难见,多看你一眼。”
      话掩映在烟花轰响中,却教身边的人听得清楚。
      逸春低头看他,看了许久,才从荷包里掏出个物件塞到他手中。
      许子安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什么,当日他送的鸡血石印章。
      “我要回去了,就到这里吧。”逸春轻声说了一句。
      话音落下,人潮忽而汹涌而至,争着要抢桥上的绝佳位置看百鸟朝凤。
      “逸春!”
      再站定,面前只有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再没了那心心念念的人。
      花罩灯影,流水莹莹,漫天烟花下,唯剩手中一方血石。

      这一年雨季来得早,淅淅沥沥下个没完。
      凝香雅舍这一向生意走了下坡路,没了几个红牌,这招牌支撑得吃力。
      换季又阴雨,柳爷咳嗽就没断过,常吃着冰糖雪梨养护,逸春闲时便替他削梨做炖盅。
      “让他们去弄吧,你自己身子也不好,摆弄这个做什么?”柳爷边咳嗽边说话,手里的账本翻着,眉头又皱了起来。
      “又不是累人的活儿。”逸春慢慢掏着梨子,看柳爷有愁色,问了一句,“还是不见起色?”
      “也怪不得人,红牌都拿不出的堂子生意不好是寻常事,我只盼着那几个将登台的里面能出个好的,替凝香雅舍撑撑场面。”
      柳爷说着,又抬眼看他,“晋王爷待你倒还好,只是他不是有常性的主儿,能过得一日算一日吧,自己也要留些后路。”
      “知道。”
      “听说你夏祭夜时候碰上子安公子了?”
      逸春手一抖,切到了自己的手指,忙含在嘴里吮去脏血。柳爷在那头看得明白,只说,“明明心里头有他,又为什么一声不吭回来?”
      逸春拿出手指,不多时,那血珠子又冒了出来。
      “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
      柳爷叹了口气,说道,“你到底是怕伤了他还是伤了自己?”
      怕伤了他?还是自己?
      逸春微微一笑,“柳爷您呢,您又是怕伤了谁?”
      柳爷没言语。
      逸春又轻声叹道,“我们原本就不该在一起,不是么?”

      半年后,都中早春飞雪,打落了满枝嫩叶。

      丞相府撤下了红纱灯笼,换上了白绫墨帏。

      城墙上贴出榜文召告天下,未县知县许子安为解县内疫症之苦,辛劳勤政,染疫殉职。

      “逸春,永远不要离开我。”
      “嗯。”

      雪停时,天色蒙亮,凝香雅舍的后门吱呀一声打开,几个伙计抬出一口黑漆漆的棺材来。
      地上积着雪,一路,印下杂乱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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