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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   黄昏月下,意惹情牵,恨煞那野水平川,生隔银河难留恋。
      正月十五是上元灯节,吉祥大仓也早早挂了一排花灯在仓外应景。天还未黑透,赖大爷便让人点起灯来,从粉红翠绿灯纸里透出来的光也带着纸张的颜色,把人脸映得分外有了喜色。伙计们围着赖大爷嚷道,“赖大爷,听说今儿白家大小姐额外又给加了工钱?”
      赖大爷慢悠悠在花名册上划着名字,又从钱盒子里数出铜钱,“那可不是?小姐说今儿过的是大节,多给几个也好叫你们带了家里人去街上逛逛。——喏,这是你的,数好了。”
      “哎呦,还真不少,赖大爷,你们小姐别是菩萨转世吧?”伙计喜滋滋摸着铜钱,一说这话越发惹得大伙儿七嘴八舌起来。
      “白家大小姐那可真是,模样儿俊,心肠好,不过十来岁,管着这个大仓并西街的当铺,倒是一点儿疏漏都没有。”
      “那倒真是这个说法,不都说府衙里的小姐长得好嘛,我可亲眼见过,不如咱们白家小姐。”
      赖大爷拿烟管子敲敲桌子,咳嗽一声,“别尽在这里闲磕牙,只管把钱拿稳当了回家去,带着老婆孩子上街瞧灯。——来来,下一个。”
      伙计们嘻嘻哈哈上前领钱,不多时散得差不多了。赖大爷抬头看看仓里,却见到许子安还在那边把散乱的米包码好。他喊了一声,“许子安,差不多歇了,过来领钱。”
      “好。”那头许子安应了一声,却没有过来,只管埋头堆着米包。
      “行了,旁人都走光了,今儿灯节,你也早些回去带着家里人到外头转转吧。”赖大爷又喊了一声,许子安这才放下手中的活儿。
      等他过来,赖大爷将钱推到他面前,说道,“这是你的。——倒没瞧出来,你看着文弱,性子却犟,虽说底子不如人家,胜在勤勉。”旁人一肩能抗起两个大包,他只能一个,却硬是来得比旁人早走得比旁人晚,舍了命似的挣钱。
      许子安闷着声应道,“没有别的本事,只能勤快些。”
      赖大爷拿起烟管吸了一口,没说别的,只把花名册推过去,“你签个名。”
      出来卖苦力的伙计多数不识字,便是识字也认不了两个,每次发工钱不过是按个指印,这许子安却非但能写字,写出来的字也是清雅脱俗,倒比大宅里的账房还更好些。
      许子安提起笔,蘸了墨往花名册后添名字,却冷不丁听到身后有人说话,“咦,这字儿好熟悉。”
      猛一回身,险些撞到身后的人,定神瞧去,原来是个穿着红色锦袍的少女,肌肤胜雪,笑靥如花,因为急着闪避,头上斜插的一支八宝花簪翠晶晃动,耀花了他的眼。
      “哎呀,大小姐,你怎么来了。”赖大爷赶忙起了身。
      那少女嘻嘻一笑,脸颊上现出一对浅浅的酒窝,“我来瞧瞧仓里的事务,大节下的,多留点神才好不是?——您老就别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了,好好坐着理账本儿。我不过是来随便瞧瞧的。”她说着话让赖大爷坐下,又往边上替赖大爷的紫砂小茶壶里续上水。
      赖大爷忙摆手,“我的大小姐,怎么敢劳动你?”
      少女拿了小茶壶往赖大爷跟前一放,笑道,“打小跟在您身后的,我不就跟您亲孙女儿一样?这再往上了说,我爹也是您瞧着长大的,白家这些老管事里,就说旁人当不起我孝顺一番,您还当不起?您就踏踏实实地喝茶吧。”一边说一边笑出声儿来,眉目疏朗,叫人看了爽快。笑声没停,又拿了花名册看,看着便抬头望许子安,来回几次,方说道,“‘数重楼阁烟云里,一派清山锦绣中’,这可是你除夕时候替人写的春联?”
      许子安怔了怔,慢慢点了头,“正是。”
      少女笑了起来,寻常人家的姑娘讲究笑不露齿,她却毫不顾忌,只管笑个痛快,“这大概便是人家说的缘分了,我还正愁找不到那写春联的人呢,怎么知道就在自己家门上?——我虽然念书念得少,不过就好附庸风雅,一看到你的联和你的字,就喜欢上了,想着让人找去,却找不到了。”
      不等许子安答话,她又笑道,“只是你既有学问,为什么跑来做粗重的活计?——这不好!从明儿起,你就在仓里帮着赖大爷处理文书账本儿吧。”
      “大小姐——”
      许子安刚要开口,却听那少女又是笑,“别叫我什么大小姐,我不过是商人家的女孩儿,整日里也是跑前跑后不得闲的,担不起大小姐的称呼,你又不是赖爷爷这样的老人家,非要讲究什么规矩,你就叫我凤岐好了。”

      上元灯节,流光飞舞,连小巷子的人家也免不了要挂上几盏灯来助兴,张大婶也在小院子里挂了荷花灯和兔子灯,平时冷清的院落便带了一些暖意。
      许子安推开房门,本是满心欢喜要告诉逸春今晚上的奇遇,却只瞧见一室清冷。窗子没栓好,屋里窜着寒风,借着院子里花灯光亮,桌子凳子家什蒙着一层昏黄。
      “逸春!”
      他唤了一声,没有动静。他摸着黑往里面走,到了床边,却一手触到了滚烫的额头。
      “逸春!”
      着急慌忙地去点了油灯,转身瞧,却看见逸春满脸绯红,身子蜷缩着,用手再摸,脸颊额头颈窝都烫手。“逸春,你怎么样?和我说句话啊。”他心里慌得厉害,紧紧攥着逸春的手,那手也是滚烫,烫得人心焦。
      逸春似是呓语似是回应,轻声说道,“我没事儿,我没事儿的。”
      一句话险些教人落了泪。
      许子安咬牙,站起身,“你等着,我去找大夫。”
      逸春迷迷蒙蒙睁开眼,拉住他的手,“别,别去,你陪着我便好。”
      “傻瓜!就是省钱也不能省了瞧病的钱啊!——你不想想,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办?”许子安掰开逸春的手,转身往外去,走到门口,又停下,“逸春,你不能死,知道吗?”
      听到身后传来气若游丝的一个好字,他大步奔了出去。
      逸春勉强睁眼,望他离去的身影。胸口的痛一阵一阵袭来,一阵重似一阵,嗓子里沁出腥甜的味道,他摸索着要拿手巾,却是一口鲜血抑不住呕了出来,来不及调息,血犹如决堤之洪,从口中涌出来,顷刻间染了衣裳染了床褥,灯火下,鲜红扎眼。

      璀璨灯火,川流人群,每一张脸都带着喜悦,街市里弥漫着糖糕粉团的清甜味道,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喊叫声夹杂在小贩行人各色交谈中,听到耳中便是嗡嗡一片。
      许子安急行在人群中,撞到人也来不及道歉,惹得人一阵咒骂,然而欢庆的日子人们总是更宽容的,很快笑声掩住了不快。
      只是当他站在大夫门前叩门,门里的伙计却没好气地回道,“敲什么敲?也不看看今儿是什么日子?大夫带着夫人去外头逛了,不在家!”
      “那敢问大夫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家有病人,病得很重,一定要赶紧医治才行啊。”
      “什么时候回来?你问我?我问谁去?”门里的伙计噔噔走过来开了门,不耐烦地挥手,“快走吧,去别家找吧!”说着又要关上门。
      许子安忙用手去挡,那伙计也不留意,砰一下甩门,夹住了许子安的手指,他闷哼一声,却趁那伙计慌神,赶忙说道,“有劳小哥,真的是性命攸关,不然怎么也不会在这时候过来叨扰的。”
      他手指夹破了皮,血慢慢流下来,伙计看得心亏,声音压低了说道,“不是我硬推你,看你也不像是富裕人家的,你可知道我们家大夫是这城里的神医,平日里看诊的诊金就不便宜,如今大节下要他出诊,你可拿得出三十两银子来?”
      许子安楞了一下,“要三十两?”
      “可不是?实话同你说,大夫确实在家,正预备去城东严老爷家出诊,严老爷的小妾不舒服,才教人送了二十两诊金过来,你若要请动大夫,可不就得多些银两?这么着,大夫略早些走,到你家看了诊,再去城东也来得及。”
      “只是我看你眼下也筹不到这么大笔钱啊——不如找别家?总便宜些。”
      “不行!他的病不是一般的症候,非得你家大夫看才行!”许子安咬了咬唇,冰冻干裂的嘴唇破了皮,留在嘴里一丝血腥。“我去筹钱!”说罢转身奔去。
      “穷酸样儿,真能筹到三十两还用得着犯愁?”伙计嘀咕着,伸头往外看了看,一阵寒气扑来,他缩了缩脖子,又听到内屋有咳嗽声,知道是大夫要茶,赶紧关上门去伺候。
      此时北风刮得紧了些,像是又要下雪了。

      “什么?三十两?”
      张大婶吊起一双三角眼,薄片子嘴砸吧两下,嚷道,“哥儿当我是有钱人家?随随便便就拿得出三十两?再者说了,这三十两够穷苦人家过上一年了,哥儿倒是好大口气,开口就要?就算是为你兄弟瞧病,哪个神医用得了这许多?别是被诓了吧?”
      许子安脸色苍白,站在张大婶门前,屋子里的融融暖意透过半开的门扑到身上,想着逸春还在冰窟一般的屋子里生死未卜,心底里便更是急恨交加,“张大婶,我在这城里真的没有认识的人,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但凡有一点儿主意,我也不会张这个口。我知道这非情理之中,可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求您发发善心吧,如果再不请大夫,我怕逸春过不了这个坎!——求您了!我求求您了——”
      眼泪掉下来,双膝也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
      张大婶哎呀一声,忙去掺他,却掺不动,只得甩手说道,“不是大婶心肠硬,大婶知道你们俩不容易,有难处,可你们也是瞧得见的,这巷子里的都是穷人熬日子罢了,谁家也没有闲钱。我家才添了小孙儿,媳妇还坐着月子,靠他父子俩出去零碎谋个活计,也是度日艰难,不然我们这一大家子,又怎么都挤在这一间屋子里,倒把那一间赁出去?还不是要添补两个?”
      许子安静静跪着,半晌没说一句话。
      张大婶叹了口气,往屋子里去,不多时又出来,拉了他的手,塞了一串小钱。“三十个子儿,大婶也只能帮到这里了,去药铺抓副药给你兄弟喝,若是阎王爷不要他的命,自然挺得过来,若是他——”
      “不——他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许子安的话音有些冷,听来每个字都是淡淡的,看他眼睛却红了,只是再不肯淌下泪来。
      院子里的花灯忽然灭了,屋子,井台,歪脖子树借着张大婶屋子里明晃晃的灯火打上了光影,半明半昧,跪着的人沉浸在暗影中,手中的铜钱死死攥着,硌得手心生疼。

      三十个铜钱买不来逸春能用的药,许子安心里头明白,却往街市上走了一圈,带回了一大包小食。纸包放在桌上铺开,有糖包,酥酪,玫瑰饼,凉果,甜耳朵,铺了一桌,甜香在屋子里散开,合着刚刚烧上的炭火气,真仿佛是过起节来。
      逸春恍恍惚惚睁眼,想说话,却连一个音也发不出。方才许子安替他抹净了脸,换上衣裳,整好床褥,他看得出他才哭过,替他做这些时,却偏带着笑,只说大夫们都爱过节,出门看花灯去了,只好先忍着,先把这节过了再瞧病。
      话说得淡,其中的缘由,他又岂会不明白?
      “来,你喜欢吃酥酪,我喂你一些。”许子安捧了小碗过来,扶着逸春靠在自己怀中,再拿小铁片轻轻舀了一勺喂他。
      逸春张嘴吃下,香浓味正的酪到了嘴里,全被血腥气冲了,吃着再没有一点滋味。他笑了笑,虽然说不出话来,却用嘴形说了好吃二字。
      许子安也笑着,再舀了一勺喂去,“我是最不喜欢牛奶的,嫌它腥气,不过做成酥酪却好入口,不知是什么缘故。”
      逸春想了想,拉了他的手,往手心里写了两个字。
      “挑剔?你是说我嘴太刁?”许子安轻声笑了起来,笑着,泪珠子打起转来,忙吸了口气,佯装快活地说,“我哪里挑剔?你做的饭菜虽说不像我做的那么难吃,也算不得口味绝佳吧?我都不曾嫌弃过,这还算是挑剔?”
      话音没落下,逸春的手却抚上了他的脸,冰冷柔软的手在脸上慢慢抚过,下巴,脸颊,眉骨,最后落在眼角,轻轻一点,“不要哭。”是用了全力从喉中挤出来的声音,哑哑的。
      “嗯,我不哭。”
      逸春的手指却在眼角接到了一滴泪。
      想要再说话,一开口却是鲜血先涌了出来,温热的血撒在许子安的手上,混在雪白的酪中,点点殷红,点点刺目。
      逸春脸色发灰,眼神涣散,却紧紧抓住了许子安的手,“恐怕……陪不了……你了。”手慢慢松脱,许子安猛地攥住那手,将他拥紧,身子在颤抖,话音却坚定,“两个人一起出来的,怎么能舍下另一个?难不成,这也有戏台可以找走丢了的人?——我说过,这手不能放,你可还记得?”
      逸春唇角浮起一丝笑,眼睛微微亮了亮,“记得——怎么……能不记得……”
      彼时,水岸边搭着红色戏台,锣鼓铿锵,咿呀念唱。
      “人多,我不怕妨碍人家倒怕走丢了你。”
      “走丢了——走丢了便去戏台那边吧。——走丢的小孩子都在那边等家人来接。”
      “两个人一起出来,怎么能丢了一个?——这手是绝不会放的”
      此时,分明是油尽灯枯,这手,真能如心愿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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