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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烟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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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描述英蒺?雪天的卫兵,雨天的战士,晴天的阿耳忒弥斯。
我发烧了,躺在宿舍的床上做着反复无常的梦。梦中的英蒺裂开了,起初有三个,一段时间后走了一个,留下的两个继续分裂。天空被撕碎,我也随着英蒺的分裂不再完整。
“海凡,起来,该吃药了。”
是英蒺的声音。我吞下退烧药,接过他递来的水;他把体温计放到我的腋下,在我额头上铺了一块湿毛巾。现在的我除了仰视他,只能盯着天花板。
他给我倒了又一杯温水:“小蜜蜂,你要是烧的太高,我就得送你去医院了。”
小,蜜,蜂?我咣的坐起来,他被我吓了一跳,用被子把我裹成窝头——多么熟悉的裹法,他是朝哥——我的朝哥回来了!
我掀开被子跳起来,给自己换上舞蹈服和运动鞋,拉着朝哥往楼下跑。领舞班的练习室里还有别人在,我没管这么多,来回翻了七八个跟头,“哥,我是不是有进步了!”
朝哥卡在原地失了语,其他人纷纷回过头——是主唱班的成员,在领舞班的练习室上小班课,踩着高跟鞋的女声乐老师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我。尴尬的宁静,体温计从我腋下滑落,36.5℃。
我已经退烧了,但朝哥坚持要带我去医院。我,郑海凡,13.5岁,身体健康,在做完检查后,被医生诊断为“因为不想上学装病”。同一家医院,心理科,朝哥拿着他的检查报告出来了。
“哥,你还好吗。”
“那当然。走吧,咱们找个地方吃晚饭。”他语调轻松,将检查报告折成面巾纸大小,塞进上衣口袋。我知道这家伙是为了年末舞台硬撑,但也不好劝他,他习惯了要强。
我以为自己烧了很久,其实才过去不到一天。朝哥一边吃蔬菜沙拉,一边浏览英蒺留下的便条:“英蒺这家伙,把给HOLLER-BOOKER伴舞的机会让给别人了,真是不知变通。”
“我以为他是想让你保持低调才拒绝的。”
“我之前给他留的便条是:以年末舞台的演出为首要任务,其他事情往后推。我也没预料到公司又想让HOLLER-BOOKER回归了。英蒺是按照我写的注意事项去做的,不该怪他。”
也就是说,英蒺如果提前知道朝哥的优先级是[在MV中出镜>上台演出],就不会推掉给HOLLER-BOOKER伴舞的差事。他并没有存心和朝哥作对,只是如朝哥所说,不知变通。
这么一看,英蒺像个服从指令的机器人,却又掌握了很多朝哥不会的技能。关于他们俩能不能共享技能这件事,我甚是好奇:“哥,你会打沙袋吗?”
朝哥听到沙袋二字,想到的是运沙子的袋子,把“打”这个动词理解成了系扣:“可能会,也可能不会?我没去工地干过活,还真不清楚。怎么了,你家要盖楼?”
“没事没事。哥,你……会不会唱歌剧?”
“我要是有那本事早去参加选秀了,说不定现在都出道了。FNS今年太惨了,市场都被别的公司占的差不多了,就留下HOLLER-BOOKER一个还在持续增长粉丝的……”
朝哥一说起关于偶像的话题就敞开了话匣子,他很热爱流行文化,和从不浏览新咨询的英蒺天差地别。也许是习惯了英蒺的缄口不言,我突然觉得朝哥特别话痨,像一台无广告的收音机。
看着快乐吃草的朝哥,我实在不忍心告诉他英蒺是三顿鱼两顿鸡一顿海鲜。我们为了形象都会认真使用牙线,把牙缝里的肉末剔出来,所以英蒺没留下吃白肉的“罪证”。
朝哥上线后,我把宿舍当成了家,白天去上学,晚上回来写作业。每晚十点半朝哥就从练习室回来了,我们一起洗澡睡觉。虽然一天只有十几分钟能面对面交谈,但我很喜欢这样的作息。
因为每天都能见到朝哥,学校的那些垃圾谣言也毫无杀伤力了。12月22日,我独自记挂着我爸妈的结婚纪念日,朝哥买了两杯椰子汁,带我到天台望远景。
从天台的高度俯视上城区,五花八门的机动车像种类繁杂的儿童玩具。朝哥搂着我的肩膀,微弯的睫毛上结了一层薄霜。我把自己的围巾给他围上,生怕英蒺又趁机篡了位。
“小蜜蜂,好好戴着你的围巾。”朝哥用戴着厚手套的手拍了拍我的毛线帽,发出噗噗的响声,“你的帽子也和围巾一样是黑黄宽条纹的,挺适合你的。”
朝哥天天小蜜蜂小蜜蜂的叫我,弄得我围巾和帽子都选了黑黄相间的,静止不动时像个路障。“哥,马上就要到演出日了,你紧张吗?”
朝哥哈了口白雾,望向悬空未落的夕阳,冬至的昼长最短,往后的日落就不会这么早了。我想起在湖心市时我们一起看日落,没有耸立的摩天楼,云彩叠成绚烂的迷宫,晚风也是咸的。
南鸢市的昼夜皆是高楼大厦的背景墙,反光的写字楼在黄昏化身一道道刺眼的亮白条。在这个拥挤热闹的都市,蜜蜂和蝴蝶夹缝生存,在混凝土间为数不多的绿洲做着一朝不问世事的白日梦。
“多多少少有些紧张,到了演出当天就不紧张了。海凡,我可能有些麻木了,一上台就跳舞,下台便回归日常,像个机器人。最初的热情和兴奋感已经剩的不多了。”
如果出道时间持续向后推迟,朝哥会不会离开FNS呢?我不想离开他,别扭的跳到一摞砖头上:“哥要是去别的公司了,就把我捎走吧。如果见不到你,我就不想练舞蹈了,太累了。”
我踢开一个空瓶子,插着口袋跳上另一摞砖。朝哥错愕的仰视着我,映着天色的双眸不再碧绿。
忽然,他笑了,呛了口凉气,笑出了眼泪。那泪珠挂在眼角,像能凝成新的霜。
“海凡,你可太逗了。我和FNS签了十年的合同,怎么可能去别的公司,哈哈哈哈哈……你还是好好练舞吧,现在懒了,再勤快就难了。”
他跟公司签了卖身契,不能跳槽。这本是被束缚的不幸,我却觉得幸运。我真的很自私,只想要哥陪着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郑海凡,你要管好自己,不要老想让哥围着你转。我用左脚狠狠踩了右脚一下,又用左手打了打右臂,朝哥以为我在练某个舞蹈动作,还站到我旁边做示范。
我们身后的窗口开了,一个小喇叭探了出来:“外面的哥们,别吹冷风了,快点进来,开会了开会了。外面的哥们,别吹冷风了,快点进来,开会了开会了。外面的哥们……”
我们本想目送夕阳坠入城市彼端,无奈喇叭声聒噪,从窗台跳回室内。喇叭的主人早下楼了,朝哥研究了好一会儿,总算把它关上了。我方留意到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补染头发了。
“漂发根很疼,英蒺把这个任务留给我,算是一种默契吧。”朝哥插口袋走在前面,我心有不甘:英蒺哪里是怕疼,分明是推卸他不想做的差事。
我们在会议室中间区域的第四排落座,工作人员正在调整小麦克风。这段时间任务过于密集,很多练习生都在打瞌睡。朝哥并不觉得疲倦,他的基础体力比其他同龄人好很多。
朝哥没有出道,但他已经是我的偶像了。他的五官和身材都是我心中最完美的比例,就连他毛糙的碎发,稍有些沙哑的嗓音,都成了独具个性的潮流风尚。
我痴痴的凝视着朝哥,他翻阅着手机里的备忘录,前方的幻灯片上播放着公司明年的新规章。后座的人拍拍我的肩膀,递过来一张从副唱班那边传来的纸条:[文羽朝 收]。
朝哥略有些不耐烦的展开字条,女士香水的气味扑面而来,整个FNS会把信纸喷成花果香调的就只有花延青了。信纸上没有写任何话,依旧是一串密码,只有四位。
朝哥在领导们看不见的角度打开一个群聊app,输入那四位密码,进入一个几十人的群组。这是副唱班的临时群聊,花延青把朝哥拉进去干什么,莫非他认为朝哥应该接替英蒺的任务?
消息刷的很快,没过几秒就增加了二十多条。朝哥无心浏览,把手机递给我。我浏览着这个群的历史记录,在会议刚开始时,有人发了一张合照,是去年夏天练习生们去参加市级比赛的合影。
男生组的第二排,朝哥搂着花延青面带微笑。我能确认那是朝哥而非英蒺,因为他们二者的神态稍有不同。但这副照片的重点不是蝎子和毒蛇的塑料兄弟情,而是在右下角下蹲的人之中,
有个男生穿着花延青丢的那双靴子:47码的黑漆亮面舞台靴,拉链上还吊着一个小坠。这个男生当着花延青本人的面穿花延青丢失的鞋,竟然没被察觉,真是不可思议。
我给朝哥看那张照片,他相当惊讶:“这是夏日偶像祭的现场,我和竹叶青都没去。公司的后期可真厉害,直接把代替我们照相的工作人员的脸P成了我们俩的了。”
我指了指那个穿着花延青靴子的男生,朝哥仔细回忆了一下:“他叫歌维,是WV和FNS的交换生,去年年底就回WV了。咱们公司也有练习生去WV体验过。”
他给我看车宣燚和几个主唱班的学员在WV体验时的合影,他们换上了WV练习生统一的黑底蓝字T恤衫,白色七分裤上印着WV的全程:Wonder Vacation。
同理,WV的练习生在FNS训练时,也会拿到FNS的练习生卫衣,白底橘字,胸前三个醒目的大写字母:FNS。
我登上了WV的官网,很快就查到了练习生歌维。他原名张莫维,身高175公分,体重52千克。如果裹上较厚的衣物再垫上内增高,做到与花延青身形相近并非难事。
我找到他在综艺节目中的出场片段,走姿和便利店监控录像中的一样,他今年的造型是整齐的黑发,但在去年秋天,他染过一段时间棕发,我在那双靴子的拉链里找到过半根棕色的头发。
歌维,一个WV的现役练习生,为什么要陷害花延青呢?他和花延青没有半点利害关系,难不成他的公司还能派他去算计对手公司的潜力股?过于离谱了吧。
“英蒺给我留了言,说他已经大概猜到是谁干的了。”朝哥递给我一叠草稿纸,上面是英蒺的笔迹,划掉了若干个嫌疑人,留下了一个名字:张莫维。
英蒺和朝哥做了交易,如果朝哥帮他找到张莫维陷害花延青的证据,英蒺就会在接下来的两年内乖乖为朝哥打下手。其实就算没有这个交易,英蒺也会和朝哥接力跑,他只是不够坦率罢了。
我有的时候觉得英蒺是朝哥的竞争者,有时候又觉得像暗恋者,这种复杂又微妙的关系发生在了同一个人的不同人格之间,朝哥习以为常,英蒺惯性顺从——或许该换个词,逆来顺受。
他们两个人格之间的地位不对等,朝哥习惯了英蒺做他的副手,当英蒺向他提出要求,他表现的颇为不耐烦。我恍然大悟,我喜欢的朝哥习惯了压迫英蒺,而英蒺的反抗再自然不过。
我喜欢上了一个奴隶主,甚至因为这份喜欢而厌烦反抗他的奴隶。郑海凡,怎么会这样啊,他不是你的敌人文羽朝吗,你怎么会喜欢上你的敌人,究竟为什么。
温暖的会议室,我突觉头部剧痛,撕裂的疼感在我的前额飞快爬行,蔓延到了我的颈后。我当众站了起来,毫无意识,就像一具从椅子上弹起来的道具人偶,摇摆着上肢双目呆滞。
嘈杂的会议室忽然寂静了,我能看见人们在说些什么,却未听见一个字符。我的世界被关闭了所有声道,只剩下由漂亮的前辈们共同出演的哑剧。
朝哥从后面猛拍了一下我的后背,我一个激灵,随众人一起为领导的讲话鼓掌。我依旧坐在椅子上,保持着再正常不过的坐姿,方才奇怪的一幕,是幻觉吗?
我垂下头揉揉太阳穴,朝哥以为我不舒服,递过来一小块醒脑膏。
我没有接,双眼一转不转的盯着前台:“哥,你一直都在压迫英蒺吧。”
朝哥没有听清我的话,将耳朵靠近了一些,他的颈部跃着好闻的鸢尾香气,就像是将春季作为宾客请到了跟前。我忽然觉得自己幼稚,将两个人格的关系想成奴隶和奴隶主,太天真了。
我几乎忘了这里是公众场合,在朝哥的侧颊轻轻一啄,他没有怪罪我,无事发生般回归原坐姿,有一搭无一搭的听着又一位领导的讲话。
等到散场,众人一刻都不敢耽误的跑去吃晚餐,朝哥平静的坐在原位,像在欣赏一场无人出演的虚构剧情片。我木然的靠在椅背上,数着天花板上的管灯,这里没有危险,心却跳的忙乱。
他一个转身将我拥进怀里,醉人的花香顷刻将我俘虏。胸腔内有什么爆炸了,在另一片时空的黑夜划出灿烂的烟火。文羽朝,这个正值耀眼年华的美少年,把谨藏的热爱全都赠予了我。
[海凡,答应我,不要放弃跳舞,我想跟你一起站在舞台上。]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带着哭腔。
我知道,哥很想哭,他太要强了,不允许自己哭。
[我好迷茫,为什么前进了这么久了,还是在原地打转。]
[海凡,我真的适合当艺人吗,我是不是根本没有艺术天赋。]
[我真羡慕你,羡慕你们。]
……
这晚的会还没有开完,大家用过晚餐后,又回到会议室看一部新上映的电影。影片的男女主人公都年近四十,演员则是奔五的人了。
公司之所以让大家观看,是因为我们的一位前辈在里面饰演了男配角。这个配角很出彩,点醒了迷途中的男主,也给这部剧注入了新鲜血液。
“哥,你想学演戏吗。哥?”
他端坐在椅子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