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雨》聆商

70、番外

　　李琰身为帝王，自然是很会掩藏自己的情绪，但对于唐华浓来说，尤其在他面前，这种事情真是做得一塌糊涂。

　　她一开始会明显的对他发脾气撒娇，甚至直白的说不喜欢宫里的其他女人，尤其是他那个表妹邢若吟。李琰假装生气，呵斥她不够贤德，唐华浓起初还会顶嘴，可是见李琰不高兴，她怕惹他厌烦，就再也不会说这些话了。

　　李琰永远不会忘记那天，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自己不是那种糊涂人，说出来的话总是口不对心，做的事也一样。

　　因为他心情烦躁，说的话也比平时重了些，但其实并没有生气，可是宫里的人都被他吓到了。

　　到了这一步，再回头也晚了，只能装作生气扬长而去。

　　李琰没有回头，但他知道，唐华浓一直在看着他，他害怕面对那种失望的目光，就更不敢回头了。

　　等到晚上，他还是放心不下，想去偷偷看她一眼。可是到的时候，整个寝宫都是漆黑一片，李琰找了很久，才发现唐华浓一个人瑟缩在角落里哭。

　　他到底还是没能忍住，走到她背后轻轻抱住了她。唐华浓察觉到了来人，可她的反应却没有李琰预想中的失望和生气，反而是拼命忍住眼泪，说自己以后都会听话，求他不要生气。

　　李琰抱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一切明明都不是她的错，她却要把过失全都揽在自己身上，因为皇帝是不会犯错的，不管是何种情况之下，永远都是别人的过失，这是他身为帝王的特权和最大的悲哀。

　　他随口说了一句不喜欢她哭，唐华浓就真的再也没有在他面前哭过，他们之间没有了争吵，取而代之的，好像突然出现了一堵巨大的墙，有些话她再也不会说，也再也不会任性了。李琰仍然忙着政务，他或许想过要道歉，可是忙着忙着，就什么都忘了。

　　可人总是这样，嘴上说是一回事，心里则是另一番光景。自从那天开始，唐华浓显然对他越来越失望，李琰将自己的形象保持的很好，在外人看来，还是文韬武略样样拔尖的君王，唐华浓看起来对他仍然尊敬爱重，但显然已经不复当初了。

　　李琰这才发觉，人的本性其实和出身无关，许多人不管官职或者身份如何高贵，照样对他卑躬屈膝。唐华浓大家出身，不会做出什么无礼之举，处处留有体面，但她也有她的傲气，可以因为他让步，但绝对不会允许别人践踏她的尊严和感情，她剩下的那些恭敬，是为了身后的家族，还有逐渐被消磨殆尽的感情。

　　如果当时能及时说清楚，事情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但李琰理智一直在告诉他应该怎么做。

　　他本想借唐家牵制将军府，不料尉迟星和唐雁行自幼相识，根本难以离间。一个将军府已经足够头疼，牵扯到另一家权臣世家，事情只会变得越来越难以收拾，作为帝王，为了皇权稳固，他必须快刀斩乱麻。

　　家国大义和儿女情长，他只能选一边。

　　唐华浓从来不过问朝政，这种事情对她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她知道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来找他。

　　李琰根本不敢见她，因为他知道，只要一见面，他肯定会心软的，但这种事情上，最要不得的就是心软。

　　一连几天都见不到人，她也就不来了，大概是知道求也无用。皇帝是她的丈夫，她原本是离权力中心最近的人，但李琰帮不了她。

　　谋反是诛九族的大罪，李琰的手段从来铁血独断，该杀的都杀了，唯独到了唐华浓这里，他变得犹豫不决起来。她身为后妃，没机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而且没有子嗣，李琰找不到什么理由放过她。若说不知情，唐府一家老小，不知情的多了，他连稚子幼儿都流放边疆，唯独将反贼的亲妹妹幽禁在仙居殿，听在谁的耳朵里都说不过去。

　　李琰思前想后，只好决定先不去看她，过上几年，等到所有人都渐渐忘了的时候，他才好有下一步动作。

　　朝廷内外都知道新帝雷霆手段，李琰既然没表现出来对废妃的任何眷恋，群臣也只当是陛下留给唐家的最后一丝仁心和体面，只不过当年的盛宠人人看在眼里，一朝惊变，这样大的落差，唐贵妃估计也撑不了多久。

　　唐家一倒，她身后没有了靠山，在世上无依无靠，死活完全在李琰的一念之间，李琰起先怕她像尉迟红袖一样寻死，命人把所有尖锐的东西都收起来了，疏影暗香日夜守着，唐华浓也不吵不闹，照常吃饭，他觉得安心不少，只要唐华浓愿意等他些日子，他会将一切都会安排好。

　　可李琰万万没想到，某天突然醒来后，就听见了唐华浓的死讯。

　　等他匆忙赶到仙居殿的时候，宫人都说贵妃死相难看，怕惊了圣驾，不过他们也只是出于职责提醒一句而已，李琰不会害怕任何人和事，而且这位专权独断的陛下决定的事情，从来没人拦得住。

　　唐华浓是中毒而亡，手上和脸上反而有好几条尖锐的划痕，她生前最注重自己的容貌仪态，不管是外邦的使臣，还是宫中资历最深的教引姑姑都夸她仪态万方，恍若神仙中人。可是现在的她，就像一只被冻死在冬日，浑身脏兮兮的野猫。

　　这样的冷天，唐华浓还穿着单衣，蜷缩在地上，明明知道贵妃已经断气，早就感觉不到冷了，李琰还是下意识的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脱下给她盖上，她的手冰冷僵硬，无论握多久，都不会恢复曾经的温度。

　　李琰铲除了心腹之患，他总是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就像初登大宝时一样，但是现实总是一次又一次用他无法接受的结果提醒他。

　　他对唐华浓不闻不问，在别人眼中，居然就等同于任人欺辱，时间久了，把他的命令视若无物。

　　李琰的心思大半都在前朝，后宫的事完全交给贵妃和娴妃，她们两人虽然不太对付，但从不会闹出什么大事小事让他烦心，更不会有人吵闹处事不公，让他亲自做主，可这次的事绝对没那么简单，他不得不亲自来审了。

　　等到掖庭的女官把害唐华浓的人带到面前时，李琰居然发现自己根本不认识这两个女人，她们像是受人逼迫，又好像受了惊吓，变得疯疯癫癫，前言不搭后语，所以即便是她们承认了所有的罪责，李琰还是无法相信，更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于是他命掖廷令把唐华浓入宫以来处理过的所有案卷全都送来，他要从头到尾一一彻查。

　　李琰的举动引来众多不解，唐华浓待罪之身，本就死不足惜，而皇帝陛下朝政繁忙，实在没有必要小题大做，但天子盛怒之下，没有人敢说出任何反对的话。

　　他不过问还不知道，这短短两年，后宫看上去风平浪静，实际上乱七八糟，他顺着线索抽丝剥茧，最后居然查到了他那位一向乖顺的表妹。

　　他顾念血缘情分，可以在很多事上对她容忍偏心，不代表可以允许她混淆黑白。邢若吟看起来不争不抢，心中的怨气极重，倚仗着这一层身份害了无数性命。在唐华浓失势之后，把脏水全都泼到她身上。

　　李琰已经没有心情去听她的所谓苦衷和对自己的恋慕之情，虽是自己的表妹，和朝中势力没有太大牵扯，就算赐死，也惊不起丝毫波澜。

　　反而是唐华浓的丧事，李琰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让她葬入皇陵，朝野上下对死人远比活人宽容得多，没有人说此举不妥，反而都说圣上仁厚，顾念旧情，才愿意给贵妃一份哀荣。

　　这里是新帝的陵墓，刚刚建好，她是第一个葬进去的人。

　　李琰知道唐华浓怕黑，所以点了许多长明灯，又在棺椁里放了许多丝绸和毛皮，按照皇室的规矩，事死如事生，希望这里也能像她一样明亮柔软。

　　除此之外，还要挑些东西陪葬，一想到这个，李琰又变得茫然了。之前，他不管送什么，唐华浓都很高兴，他后来才发现，那并不是出于唐华浓自己的喜好，而是对他的情谊。

　　所以直到今天，李琰还是不知道她真正喜欢什么，只能挑最名贵的陪着她。

　　他把这里布置得富丽堂皇，可是这毕竟是陵墓，不管怎样，都是冷冰冰的。

　　唐华浓活着的时候，李琰并不觉得自己对她有多深的感情，毕竟这一切从开始就充满了算计，每一个举动都是逢场作戏，再简单不过的利益交换，可就在她死去之后，李琰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心中的思念和悔恨几乎要把他压垮了。

　　或许他早知道了，只是一直不愿意承认。他要是不喜欢唐华浓，就不用反复在心里提醒自己不能喜欢她。

　　在这寂寞的世间，唐华浓是他唯一的贪恋，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李琰才真正感觉自己活着，是一个有温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