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雨》聆商

71、番外

　　可惜有太多不该存在的人和事横在他们之间，他们彼此都在为了不属于自己的过错承担后果，一个为此付出的性命，活着的那个，只能在无边的悔恨中度过余生。

　　李琰付出的感情从来不比她少，唐华浓自以为求之不得的一切，其实早就已经属于她了。可惜，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他常常在深夜一个人走到空空荡荡的仙居殿里，呼吸着一天比一天冰冷的空气，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真切的感受到唐华浓当时有多无助。

　　以她的性子，绝对不愿被这么无名无份的养在深宫，苟延残喘。李琰更不敢想象那晚发生了什么，她定是觉得自己早就将她弃如敝履，甚至还默许所有人来侮辱她。

　　而他贵为君王，不论是在皇陵，还是在这里，他只能在没人的时候向她道歉，他觉得这样会让自己好受一点。但李琰心里明白，就算唐华浓什么都没有了，也不会稀罕他的施舍。她那个性子，被逼到了这个份上，必定是宁愿曝尸荒野，也不想和他葬在一起。但李琰还是这么做了，大不了到了九泉之下再向她赔罪。

　　时间久了，李琰身边的近臣内侍多少看出了他对已故贵妃的怀念，为了讨陛下的欢心，他们不知从哪里搜罗来许多形似或者神似唐贵妃的女人来，更有甚者，会刻意模仿，李琰看在眼里，只觉得东施效颦，让他厌烦。

　　他年纪越大，各地送来的女人就越多，或许对于帝王来说，女人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权力的象征，可是他从来没觉得自己心里这么空过，也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膨胀的权力。

　　李琰丝毫不享受万民俯首，一呼百应的感觉，也没有心思欣赏那些千娇百媚的年轻容颜，摆满宫室的战利品。只记得有一次，偶然在宫外看到一对互相搀扶的老夫妻，他们日子过得很苦，但是在看到彼此的时候，脸上始终都带着笑，他看了很久，才突然意识到，那是他永远都羡慕不来的东西。

　　李琰生来敏感，在宫里这么多年，他比大部分人都懂得看人脸色，揣摩人心。他分得出真情假意，可到头来，也是他把这样珍贵的感情视作寻常，随意玩弄，甚至最后亲手毁掉。

　　记得小时候皇祖母曾经和他说，每个人都会做错事，皇帝也不例外，这并不可怕。而且有些错其实犯得越早越好。

　　李琰早不是第一次面对死亡，母亲过世的时候，他尚不知事。父皇驾崩，因为他们父子情分淡泊，并不觉得如何伤心。至于皇祖母，她是当世少有的高寿，一生荣华，最后寿终正寝，已经是世上少有的圆满了。至于在战场上，看到敌人和同袍尸体的次数，更是数不胜数。

　　唯独在仙居殿看到她的尸身时候，李琰感觉心里空空荡荡，呼吸费力。他从前一点都不怕冷，雍城虽然算不上四季如春，但比起边关，天气也温和多了，可他无论过了多久，都忘不了那年冬天，冷得令人无法忍受。

　　唐华浓曾经是离他最近的人，她还那么年轻，身不由己的卷入权力漩涡中，一切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李琰明明最清楚不过，唐华浓自从入宫之后，满心满眼都只有他一个人，对兄长的事一无所知，反而处处为他着想，从不干预他的任何决定，都说他胸襟宽广，对于背叛过他的将领都会给机会，偏偏对一个枕边人如此刻薄。

　　那段日子，李琰没有心思做任何事，但他的生活还是要继续，不允许有丝毫改变。

　　西南连年天灾，北方蛮夷虎视眈眈，东南沿海还有海贼不断骚扰。国家就像是一台时刻不能停止运转的巨大机器，这种时候，他不能沉溺在自己的悲伤里为她停朝哀悼，更不能筑庙守灵，展现出丝毫的悲痛，只能装作一切如常的样子。

　　她的亲人大多都不在了，故交旧友避之不及，甚至还有许多人为此偷偷庆贺。

　　唐华浓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没人记得，不会被提起。

　　只有李琰自己清楚，她在他心里从没离开过。他曾经想给自己留些念想，所以试着去画她的模样。这种事情牵涉复杂，不能也不敢假手他人，只能他自己来。可是唐华浓的一颦一笑明明就刻在他心上，怎么也画不像。

　　等他渐渐放弃，看着那一堆废纸才突然明白，他是在刻意在回避着不敢面对的东西。就算真的要画，唐华浓又该以何种姿态，用怎样的目光看着他？不论是笑容，还是满脸冷漠，他都不敢面对。

　　在许多个午夜梦回的时候，往事在他眼前重现。可李琰并非故事中的人，反而更像一个旁观者，从头到尾见证这一切。到了最后的结局，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哪怕他的感情无比真挚，心里始终都有个声音一直提醒着他，这些所作所为，在外人眼里看来是如何的惺惺作态。

　　到了这个时候，没有人理解，也不需要别人理解了。李琰甚至会想，唐华浓如果没有进宫，或许可以找到一个真正珍视她的人，可以平安喜乐的过完一生。而不是被这偌大深宫碾碎了所有的骄傲和尊严，最后什么都没有留下。

　　李琰从来不后悔对叛臣的处置，他们自负功高，什么都不放在眼里，无数次挪用赈灾款充作军饷，导致死去的灾民不计其数，李琰无愧于天下，只觉得有愧于她。

　　不管旁人如何评价，他在唐华浓面前，既不是一个宽慈的君王，也不是一个负责的丈夫，根本不值得她这样倾心相待，他长行在黑暗中，本就注定了孤独，遇见唐华浓只是一场意外，这种感情对他来说太过热烈，令他无所适从，同样也太奢侈，不配拥有。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表达爱的权力，这种后知后觉的刻骨铭心，就当做是给他自己的惩罚，希望多多少少能偿还唐华浓曾经的付出。

　　很多年以后，他终于成了万民赞颂的皇帝，驻扎在外的军队攻城拔寨，远近乡里连年丰收，百姓安居乐业，为他著书列传，赞颂他是留名千古的圣明之君。李琰却觉得自己的日子一天比一天乏味，他好像变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遇到大事的时候，再也没有了年轻时候的强硬和决绝，渐渐开始觉得，这样的代价他承受不起。

　　帝王心中只有家国，没有自我。李琰有时候会想，如果他选择了截然相反的一条路，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一定比现在过得舒心快活。但他又很快否认了这一点，他如果是个葬送祖宗基业，让天下大乱的昏君，一切从一开始都不会发生。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他，也不会选择愿意忠心追随他。

　　他是天下至尊，永远都会有人对他嘘寒问暖，每晚守在宫门口等他，可李琰不知道那些是真情还是假意，也再也不会有人像唐华浓一样，愿意去理解他的喜怒哀乐了。

　　李琰年轻时，每次看到别人潜心修佛，或是求仙访道，总觉得万分不解，不料等到自己年岁渐长，反而渐渐明白了其中道理。在世人看来，他此生的功绩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列祖列宗，可他始终觉得人的一辈子不该是这样的，到了生命尽头，心里满是懊恼和悔恨。

　　可无论如何思念，李琰也几乎没有梦见过她，偶尔的几次，两人也是隔着很远，毫无交集。他不觉得意外，当初不留情面，把事情做绝的人是他，如果人真的有灵魂，唐华浓大概也不愿入他的梦。

　　她应该会对自己付出过的一切感到后悔，如果爱意会变成同样深刻的憎恨，尚且会永志不忘。可是被伤害到这种程度，她定是连恨也不愿意给他了，与其徒劳地伤神费力，不如让一切归于尘土，全然忘记，这样也好。

　　冬去春来，李琰一天天老去，直到变得白发苍苍，步履蹒跚时，他好像才在恍惚间梦到了过去的事情。

　　那是个初春的晴日，御花园的小径绿草芳菲，蝴蝶蹁跹，他隐约看见一个熟悉的少女在放风筝，她容颜如旧，目光向这边看过来，却是在背光的阴影中，令人无论如何都看不清她的表情。

　　这天的阳光很温柔，轻轻触碰他的脸颊和全身，足以消解所有的疲惫，这种感觉已经几十年都不曾有过了，对他来说无比陌生，李琰感觉得到自己最后的生命在流逝，即便是在泉下相见，他也已经老得让人认不出来了，不过这样也已经足够。

　　他从未想神明祈求过什么，更没去寻过什么起死回生之法，这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他把这些折磨当作是在赎罪，如果上天仁慈，知道他为国为民付出了一切，能在最后分一些温暖给他，让他在这束阳光下死去，除此之外，他便再无所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