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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风暴 ...

  •   入夜之后,台风就登岛了。
      道路上空无一人,狂风将树整齐地吹向一侧。洋槐街笼罩在雨雾之中,青砖地面被冲刷得一片湿亮。窗户在狂风中咯咯作响,街道上有汽车在嘀呜嘀呜地响,垃圾被风卷起,在空中飘扬。
      岚澳岛的居民们躲在自己的房子里,将门窗封好,耐心地等待这场台风的离去。
      有人在暴雨中熟睡不醒,有人却因窗外的异响而辗转反侧。
      一道闪电将何同尘从梦中惊醒。
      闪电的光将整个屋子照得亮如白昼。他惴惴不安,直到响雷随后落下。这道雷声似乎就在离窗外极近的地方炸开,连窗子都微微撼动着。他伸向台灯的手被吓得一抖。
      借着那一下闪电的光,他瞥见被雨水冲刷的窗户,以及屋外深沉的夜幕。雷雨交加,天穹上仿佛有数万天兵在作战,血汗化作雨水降临世间。雨点摔打在玻璃上,噼里啪啦地响,像是头巨兽要破门而入。
      何同尘凑到窗边,朝外望去。
      又是一片闪电从云层间游过。仿佛快照的闪光灯,在那一瞬间,何同尘看见远方的大海上,有几点微光正在海浪间起伏,而灯塔的光柱穿过浓密的雨雾,逡巡旋转,在风暴中搜寻海面上的船只。白色的浪涛在光柱中咆哮,一层浪比另一层更高。

      坏了,海上有事故。

      何同尘心里一沉。
      他掀开被子,跳下床,快速穿上衣服,最外面套了一层加厚的雨衣。给雨衣系扣时,双手还在微微颤抖。
      这里是岛的最东边,也是岚澳岛两大灯塔之一——东田灯塔的所在地。灯塔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当值,即使在这种台风天气里也不例外。看样子,似乎是海上有船只遇难,而灯塔在搜寻海上的逃难者。
      何同尘带着一把伞和手电筒,披着雨衣出了门。隔壁屋胡乒睡得正沉,压根没听到何同尘出门时的声响。
      刚一出屋,雨水就噼里啪啦地往何同尘的脑袋倒,他单手握住伞都有些困难。没走出几步,橡胶靴就给雨水倒灌了进去,冰冷刺骨。
      洋槐路两旁的积水顺着排水渠汩汩地流淌,在下水口形成小小的漩涡,何同尘只好捡路中央的高处走。狂风从路尽头吹来,一下子就把伞吹得翻了个面。他一时没握住,伞脱手而出,消失在夜色深处。
      雨水扑面而来,迷住双眼,细密的雨雾让他呼吸都困难起来。他心里开始打起退堂鼓,就在这时,又一道闪电兜头而下,照亮远方的大海。
      灯塔的光在海面上逡巡,浪涛扑面而下,泛起阵阵灰沫。先前何同尘在窗边看到的那几艘渔船,此时看得更清晰了。大约有三艘船正在海浪间起伏,看制式,是很常见的机动捕捞渔船,最多只能防七级台风。恰在灯塔的光扫过其中一艘时,一个极大的浪花迎面而来,渔船的倾斜角度过大,一下子翻覆了过去。
      何同尘裹紧雨衣,顺下坡路的地势冲向大海的方向。
      在黑夜中,浪涛拍岸的声响越发清晰了。
      涨潮后的海水一直蔓延到了沙滩的最外缘,早已超过了警戒线的水位。岸边的零售摊和凉亭伞已被台风刮倒,还有不少树木的枝干也被刮倒在地。灯塔的探照灯在大海上来回打转,追寻着剩余那两艘和海浪搏斗的渔船。
      何同尘记下渔船的方向,脱掉鞋子,仅着贴身衣物,一个猛子扎进大海里。
      海水冰凉,他的呼吸停了一拍。那种寒冷,像是无数块坚冰挤压而来。他从水中探出脑袋,深吸进一口氧气后,便潜入海里,埋头向前方游去。
      深海之中一片昏暗,只有灯塔的卤素灯强光穿过大海折射出的粼粼光影,指引着方向。
      渐渐地,他的体力开始流失,每一次拍击水面的动作都愈发酸痛。
      他仅凭借着一股救人的念头而奋力往前游动,心中祈祷那些人还活着。渔船上的水手应该水性都不错,只是在这样的暴雨天,人力终究难以抵抗。
      海面上,一道滚雷从乌云间滑过,震耳欲聋,像是从地狱隘口传来的咆哮声。
      何同尘茫然在海面上张望着。到处都是黑黢黢的一片,灯塔的光也消失不见了。狂风挟来一片怒涛,当头扑来,把他打得眼冒金星,口鼻一窒。
      就在这黑暗无望的当口,前方不远处的大海闪过一丝晶白的粼光,穿过黑暗密布的雨雾,抵达了这里。虽然微弱,但清晰可辨。
      何同尘下意识地将那看作是求生者的信号,他深吸一口气,划动双臂朝那里游去。
      那道光芒是从一块浮板上发出的。直到何同尘游近了,才意识到那里有一个人。
      对方似乎昏迷了过去,光是从他胸口的一条项链里发出的,那道光越来越暗,像烛火般渐渐熄灭了。
      打湿的头发遮住了那人的面容,何同尘将手穿过他的腋窝,小心地将他从漂浮物上托举下来,却不料对方身体一搐,紧紧抱住了何同尘。
      何同尘知道,这是溺水者的下意识反应,他屏住呼吸,缓缓往水下沉去,对方也随之沉入水面。
      一条贝壳项链漂浮在他们之间。那贝壳由内而外地透露出莹白的微光,照亮了些许他们之间的罅隙。借着这缕微光,何同尘也看清了对方的面容。
      那是一个眉眼清秀的少年,黑色鬈发如海草般摇摆。他微闭双眼,眉头紧蹙,仿佛在做一场不会醒来的噩梦。一串气泡从他唇边吐出,这时,何同尘感到对方抱着自己的力道松了些,便立刻浮出水面。
      昏迷中的少年慢慢松开了何同尘。何同尘搂着他,奋力拍打手臂游向岸边。
      在他们身后,那两艘渔船被浪涛携卷向另一侧的方向,而灯塔的光柱仍然在海面上逡巡,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

      刚一上岸,何同尘便完全脱了力。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少年拖到沙滩上。对方少说也有一百斤,何同尘没想到自己竟然有力气拖着这么个大活人游了如此之远。
      等等......大活人......
      何同尘翻了个身,滚到对方身侧,拍了拍那人的脸颊。
      冰冷得像是一具尸体。
      这时何同尘才发觉,这人不仅上半身是裸的,下半身似乎也是......
      不过他没有时间管那么多了。
      何同尘探了探对方的鼻息,虽然微弱,但仍有热气。
      这给了他一丝希望。
      “喂,醒醒!”他连忙喊道,“这可不是睡觉的好地方!”
      在暴雨和雷电声中,他的呼喊如泥牛入海,悄无声息。
      他把耳朵贴在少年的胸膛上,心脏的擂动声清晰地从耳畔传来。
      少年的脸颊上沾着海藻和沙泥,何同尘一一拂去,熟练地抬起他的下巴,微微吸了口气,渡入对方口中。
      他尝到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像是铁锈和海腥味混杂在了一起。他掰开少年的嘴,用食指抠出多余的淤泥,又做了一次人工呼吸。他记住次数,每五次便停下来,再做胸外按压。
      没过半分钟,少年的胸腔发出一阵手风琴似的空鸣。他猛地喘了口气,何同尘连忙起身,好让他咳出肺里的海水。少年咳得连脊背都弓了起来,直到咳声都喑哑了,才渐渐停止。
      他这一顿猛咳让何同尘放下心来,何同尘刚想叫醒他,不料少年又晕了过去。一侧的碎发绞在脸庞上,遮住了他的面容。他蜷缩在沙滩上,仿佛是刚刚离开大海子宫的婴儿。
      何同尘叹了口气。尽管浑身已经累得快散架了,他还是勉强站了起来,弯腰把少年抱起。少了水的阻力,这时他才发觉对方的体重之轻。贝壳项链从少年胸前滑落,坠在空中,黯然无华,似乎刚才的夺目光彩只是幻觉。
      何同尘背着少年,一瘸一拐地往回家方向走去。
      暴雨如注,每走出一步都像是在雪地间跋涉。何同尘咬紧牙关,把背后的人往上掂了掂。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他何同尘能力有限,只能救下一人,至于其他人……
      他默默在心里祈祷。

      ******

      最后这段路是怎么走完的,何同尘自己也不记得了。
      他把救下的少年放在沙发上后,整个人一屁股坐倒在地,喘了十几分钟才缓过气来。他不停地颤抖,浑身的血好像都给冻住了,本想打开电暖器,才发现停电了,估计是台风吹断了电线。
      窗外狂风大作,窗玻璃被吹得咯咯作响。雨势丝毫不见有转小的迹象。
      少年仍未苏醒,要不是肩头随呼吸而有轻微的起伏,何同尘简直要怀疑那是一具尸体了。
      恢复了些许体力后,何同尘挣扎着站起来,摸黑从卧室里取出一套干净的衣服和被子,提着手电筒回到客厅。
      光一落在沙发的少年身上,何同尘就愣住了。
      少年的背部遍布青紫淤痕,层层叠叠,没有一片完好的皮肤。鞭打后结痂的伤口从肩胛骨一直延伸到腰腹,狰狞可怖。沙滩的沙子黏在背部,反射着细碎的石英的闪光。他凸起的肩胛骨随呼吸而轻微地起伏,流露出某种易碎的脆弱感。
      何同尘呆呆地看着那些可怖的伤口,直到几分钟后才反应过来。
      我的天......我这救的到底是什么人?
      他轻轻撩开少年鬓角的碎发,露出对方的侧颜。少年眼窝很深,鼻梁高耸,看着像是混血儿,年龄不超过十八岁。只是双眉紧锁,不时显出痛苦的神情,似乎在做噩梦。
      在他脖子外侧有三条伤疤,像是用刀子割的,一直从喉结外侧斜向上延伸到颌骨下方。伤疤虽然已经愈合,但仍残留着明显的肉粉色痕迹。
      何同尘胸口一闷。
      他……是在那几艘渔船上遭遇了什么?
      仿佛是感应到了何同尘的心思,梦中的少年打了个颤,双手环抱住自己,无意识地蜷缩得更紧了。何同尘把手心覆在他额头上。
      唔,还好,没发烧。

      疲倦到极点的何同尘,靠着最后一丝力气,从洗手间打来一盆干净的热水,用毛巾沾湿后,给少年擦了身。好在何同尘伺候酒鬼老爹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了这套流程。他这么一通折腾,也没弄醒对方,反而把自己累得出了一身汗。
      他擦拭少年的身体时,小心避开那些让人胆战心惊的伤口,把力道放到了最轻,只拂去对方身上的沙砾和海水蒸发后的盐粒。要是他还有力气,肯定会用酒精给伤口消毒,但他过于疲倦,做完这些已经快要晕过去了。
      他用干毛巾最后一遍擦净少年的身体,给对方换上大一号的睡衣。梦中的少年顺从地任由他摆弄,四肢柔软而纤细。
      何同尘将手指穿过少年鬈发的发根,自言自语道:“头发还有点湿……这没电了也用不了电吹风——阿、阿嚏!”
      他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绝望地想自己明天肯定要感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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