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盐之味》Heisenberg

3、逐光

　　“岚澳岛位于东经119.31度，北纬31度，全岛域面积约81平方公里，与悦沙市区隔海相望。2003年，市政府投资20亿修建环岛公路，全长55公里，连接东西两座灯塔。岛外游客可从悦沙区1号码头搭乘轮渡前往岚澳岛，航行时间约1.5小时……”（《岚澳岛旅游观光手册第五版》）_

　　砰的一声巨响，将何同尘从梦中惊醒。
　　他头痛欲裂，但仍然勉强支撑住身体，从床上爬了起来。
　　一来到客厅，他就愣住了。
　　胡乒站在茶几旁边，对面是何同尘昨晚从大海里救出的黑发少年。他像猫似地蜷缩在墙角，以一种动物般的警惕目光瞪着胡乒。
　　两人同时朝何同尘望了过来。
　　何同尘捂住额头，头痛欲裂。
　　“同尘，这是怎么回事？”胡乒的语气很冷静。
　　黑发的少年默不作声地盯着何同尘。他的鬈发垂到脖颈两侧，面容瘦削而苍白。脖颈外侧的伤疤，在白皙皮肤的衬托下显得更触目惊心了。睡衣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纤细的手腕从宽大的袖口伸出，护在身前，摆出一副防御性的姿势。
　　何同尘说：“爸，你别急，我跟你解释。”
　　“我没急，我听着呢，你慢慢说。”胡乒说。
　　“昨天晚上……”何同尘斟酌着用词，“昨天晚上不是来台风了吗？海上出了事故，有艘渔船翻了。”
　　“放屁，”胡乒说，“昨天渔船都不让出去作业了，哪来的船？”?“那几艘船可能是从外埠过来的，没有收到我们岛上的通知，也可能是在暴风中失了航向。东田灯塔还在海上找遇难者呢。你昨天睡得死沉，根本不知道海上发生了什么事吧。”
　　“那这孩子，怎么会出现在我们家里？难不成是你救的？他身上那些伤是怎么回事？”
　　何同尘无奈道：“我也不知道呀。昨天夜里雨那么大，我看海上有船失事，就直接下海去救人了。这救回来的是谁，你问我，我也不知道。我们只能联系海事局或者海上搜救中心的人，看有没有人报失踪人口了。”
　　“你下海去救人？”胡乒吃惊地说，“昨天那么大的台风，你还敢下海救人？你把流浪猫带回家养我没说什么，可一个大活人也不带这么捡的。就算你当过救生员，也不能这么冲动啊！你要是人没救回来，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怎么办？我今天要是找不见你，还不知道到哪儿去找你呢！”
　　何同尘的火一下子起来了。“我总不可能看着海上出事儿却什么都不做吧？你天天喝酒、睡觉，房子都是我收拾，空的啤酒瓶也是我扔，我说你什么了？我现在好不容易从海难里救了个人回来，你倒好，什么忙也不帮，先开始埋汰起我来了！你每天呆在家里，也不出去找工作，整天喝酒，你觉得我妈看到你这样会高兴吗？”
　　胡乒一下变了脸色。何同尘也顿觉自己的话说过火了，但仍然嘴硬没有道歉。他背过身去，不想理会继父，却意外撞进一双绿色的眼眸中。
　　黑发少年静静望着他。日光从他身后的窗户落下，照耀周身。他的瞳色在太阳光里是接近海草般的浅绿色，皮肤白得像是要融化进日光里一样。
　　他和何同尘在那儿对视了好几秒，直到胡乒在他们身后开口。
　　“同尘，你没事儿吧？”
　　何同尘回过神来。“没事，”他冲少年点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只是盯着他看，一动不动。
　　“没用的，我试了好几次，他好像听不懂我在说什么，”胡乒说，“看来这孩子不是个聋子，就是哑巴。”
　　“什么？不会吧？”这回轮到何同尘吃惊了。他刚要开口，看见少年脖颈上的伤口，忽然止住了话头。一个猜想慢慢浮现——
　　搞不好他是在那几艘船上遭受了什么虐待，趁渔船倾覆，才逃了出来。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何同尘发现他时，周围并没有其他的逃难者，只有他一个人漂浮在大海上。然而更让何同尘吃惊的还在后面，那少年似乎察觉到气氛的僵持，往后退了一步，唇角咧开，犬牙外露，从嗓间发出威胁般的低吼声。他的瞳色肉眼可见地加深，逐渐变成墨绿，而他脖颈外侧那三条伤痕竟然流出鲜血，像金鱼的嘴般外翻，露出新鲜的血肉，隔着缝隙几乎可以看到气管内部的构造。
　　何同尘和胡乒都愣在了那里。
　　少年猛地向前一扑，何同尘下意识用手臂挡住。少年的牙齿直接咬破了他的皮肤，血顺着少年的下颌滴到睡衣的衣襟上。
　　何同尘倒吸一口冷气，将叫痛声憋了回去。
　　“同尘！”胡乒叫了一声，何同尘抬起一只手阻止他过来。
　　“没事，”何同尘咬紧牙关，“你别过来，小心点。”
　　一秒、两秒，三秒……
　　血一滴滴地落下，濡湿了少年的嘴角。何同尘和他僵持不下，维持着那样的姿势，直到过了好一阵，少年瞳色转淡，脖颈的伤痕像有了自己的呼吸般，缓缓合拢，止住了流血的趋势。他缓缓松开牙齿，给何同尘的小臂外侧留下了两个清晰的齿洞，还在不停地往外冒血。少年紧紧盯着他，似乎是在提防他的下一个动作。
　　“同尘，你离这怪物远点，”胡乒把何同尘拽到一旁，“去厨房里拿把刀。”
　　“要拿你拿，我可不拿，我救了这小子，可不是要杀他的。”何同尘说。
　　“你还嘴硬，也不看看你那半条胳膊都被染成红色了，”胡乒把何同尘护在身后，“你去包扎一下伤口，我在这儿看着他。”
　　何同尘负伤在身，老老实实地去找医药箱了。他右手的伤看着严重，但只是皮外伤，他用碘酒给伤口消了毒，用绷带缠好，末了打了个结。右手手指开合几次，确认没伤到神经后，才提着医药箱回到客厅。
　　一进到客厅，他才发现那里只站着他爸一个人。
　　他心里一惊，连忙问道：“人呢？跑哪儿去了？不是让你好好看着他吗？”
　　胡乒冲楼梯点了点脑袋。“跑了，拦都拦不住。”
　　何同尘立刻往楼梯口跑去。

　　******

　　何同尘几乎是跳下楼梯的。
　　顺着血的痕迹，他找到了靠在门边的少年。少年背对着他，跪在玄关的地板上。
　　看见少年的一瞬间，何同尘放下了心。好赖是没让这孩子跑出去，否则就麻烦了。
　　可越过少年的肩头，何同尘看见了正在和少年对峙的薯条。
　　薯条脑袋前倾，耳朵向后撇，脊背夹紧，两条后腿蹬得笔直，同时口中还发出具有威慑性的“嘶嘶”声。
　　少年的脊背也慢慢地拱了起来，双手扒在地上，一人一猫彼此对峙，似乎下一秒就要扑上去互殴。
　　何同尘从冰箱上方取下一块猫罐头，在墙上来回敲击。
　　“薯条！”他叫道，“吃饭了！”
　　薯条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绕过少年冲何同尘的方向跑来。
　　何同尘一把将薯条从地上捞起，橘猫在他手臂里来回扭动着要挣脱，何同尘把猫从落地窗放出去，随后关上了窗户。薯条扑在玻璃上来回抓挠，发出细微的喵叫，何同尘全当作没看见。
　　他朝少年走了过去，最后蹲在对方面前，平视着那双绿色的眼睛。
　　少年冲他亮出虎牙，从嗓间发出威胁的喉音。何同尘把手放在他的头发上，那阵奇怪的声音停止了。
　　何同尘摸了摸少年的鬈发。
　　好软。何同尘心里嘀咕。
　　少年肩头明显一僵，能看见肌肉正在绷紧。他的眼睛紧紧盯着何同尘，嘴角还挂着血。
　　何同尘视若无睹，掰过少年的下颌，检查他脖颈外侧的伤口。
　　伤口神奇地愈合了，和昨晚何同尘看到的一样，只留有浅粉色的伤疤。要不是残留在皮肤上的血迹，压根看不出那条伤口开裂过。
　　“操……”何同尘忍不住骂了一句，“见鬼了。”
　　少年被弄得难受，从他手掌中挣脱开来，晃了晃头发，活像一只大型猫科动物。
　　何同尘掰住他肩膀，检查起另一侧的伤口。
　　情况也是一样，三道伤疤，整整齐齐地呈四十五度角嵌在皮肤上。就像是……
　　就像是鱼鳃退化后的痕迹。
　　“操……”何同尘被内心的想法吓了一跳，他往下看了看，一双洁白的脚，十根脚趾头，贝壳似的圆润脚指甲。
　　“不对啊，这小鬼有腿，应该不是人鱼……”何同尘嘀咕道。他抬起头，和少年面面相觑。直到他看见对方脖子前挂的那串项链。
　　项链不知是用什么材质编织的，链子闪烁着银色流光，吊坠则是一瓣贝壳，纤尘不染，比羊脂玉还要温润洁白。
　　何同尘像被勾走了魂，不禁伸出手，想去触碰它，但少年往后一闪，避开了。
　　少年起身要跑，何同尘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但抓了个空，只抓到衣袖。那套睡衣在少年身上本就宽大，被何同尘这么一扽，几乎大半个都被扯了下来。少年的肩膀裸露在外，接触到空气的瞬间他打了个寒颤。
　　何同尘看清他身上那些伤痕的瞬间，呼吸停了一拍。
　　鞭伤、抓伤、烫伤，这些伤痕密密麻麻地遍布少年纤细的胸口，在白皙肤色的衬托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有的伤口已经结痂，但有的伤口还在化脓。有一块皮肤似乎是被开水烫过，坑坑洼洼，长出深浅不一的新皮。
　　何同尘朝他走近一步，少年的眼里闪过一丝恐惧。何同尘心里一紧，不禁放低了声音：“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他张开双手，向对方示意自己毫无威胁。
　　少年紧绷的身体仍未放松，他慢慢地往后退，而何同尘也在慢慢往前进，直到最后无路可退。
　　“我叫何同尘，”何同尘指了指自己，语速放得很慢，“何、同、尘。你……叫什么？”
　　恐惧慢慢地从少年眼中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迷茫和不解。
　　“你……叫什么名字？”何同尘问。
　　少年张了张嘴，但从嗓间发出的只有一串毫无意义的喉音。
　　何同尘看着他，目光从他的面庞，移到他脖颈的伤痕，再移到他胸前的伤疤，以及那串白色的贝壳项链。这时，何同尘忽然意识到，昨天夜里，自己在大海上看到的那串闪光，正是来自于这串项链。
　　“光……”何同尘自言自语，“阿光。叫你阿光好了。”
　　少年抬头望着他，一双浅绿的眼眸里，倒映着何同尘的面容。
　　胡乒在楼梯上看着他们，直到这时，才放下心来。
　　他转身回了二楼，往放着妻子遗像的书房走去，他刚刚才想起，今早还未给叶瑛上香。都让何同尘这小子折腾的，连正事都忘了。

　　******

　　何同尘小时候听祖父讲过人鱼的传说。
　　岚澳岛四面环海，岛上有一座妈祖庙，老一辈的渔民出海前都喜欢去那里拜拜，求个平安。
　　妈祖庙里有一副壁画，画的是渔民满载渔获回港的景象。在一众渔网中，有一条人身鱼尾的鲛人，面容狰狞，有着长长的牙齿，浑身被鳞片覆盖，伤痕累累，仅有胸部以上是人类的构造。它流的眼泪聚集成珍珠堆，在壁画中被涂以银箔，渔民争先抢夺。
　　祖父告诉何同尘，这壁画是明朝时期所做，那年的县志上有鲛人被捕获的记载。据叙，鲛人面容丑陋，叫声喑哑，身体覆满鳞片，有浓烈的鱼腥味。它的眼泪能化作珍珠，而血液则化作红珊瑚。它在上岸不到半日之后就死了，尸体不知所踪。渔民靠着鲛珠大赚了一笔，然而翌年出海时，那些人全部死在了一场海难中。
　　因为这个故事过于恐怖，给童年的何同尘留下了深刻印象，以至于他一直到现在还记得。
　　他以为传说永远只是传说，直到亲眼见到了光。童年的记忆复活，开始让他脊背发凉。
　　收音机里原本正在播放天气预告，突然紧急插播了一则新闻。
　　“据海事局通报，今早凌晨3点20分左右，岚澳岛东部海域发生了一起沉船事件。三艘渔船在东田灯塔附近触礁，大量海水倒灌进船体，导致渔船沉没。据了解，三艘渔船上共有21名船员，目前已确认有11人遇难，海上搜救工作正在紧急开展中……”
　　何同尘给光上药的手顿了一顿，少年扭了扭身子，想要逃走，但又被何同尘一把摁住。少年发出一阵不满的低吼，何同尘当作了耳旁风。
　　光趴在沙发上，上半身赤裸，何同尘用镊子夹了酒精球，正在给他背后的伤口消毒。酒精接触到伤口的一瞬间，光猛地往上一窜，何同尘连忙按住他。
　　“喂，你别乱动啊！马上就好了，我知道疼，你忍着点。”
　　少年骨骼纤细，要控制住他并不费什么力气，可他一直动来动去的，何同尘又要上药，又要包扎，还得压住他不让他逃跑，额头很快就渗出了汗。
　　“小祖宗，别动了行不行？算我求你，让我好好把药上完。”
　　何同尘把软膏在手心抹开，给他背后涂了一层，用纱布贴好。刚一松手，光就窜了出去，跑到了客厅的角落，瞪着何同尘，目光里有一丝谴责的意味。
　　“简直跟薯条一摸一样……”何同尘一边嘀咕，一边把药收进医药箱，“上个药跟要了命似的。”
　　他把衣服捡起来，想给光套上。不料光一扭头，从他腋下钻了出去，往楼梯口跑去。
　　何同尘刚要叫住他，胡乒正好从楼梯上来，挡住了光的去路。
　　“哎，爸，来得正好，快把那小鬼拦住，别让他跑了。”何同尘说。
　　胡乒说：“你怎么不给这孩子套个衣服，让他光膀子满屋乱跑？回头别着凉了，空调开得挺冷的。”
　　他把光推到何同尘面前，何同尘把睡衣给光重新套上，光似乎是认清了局势，一比二打不过，只能乖乖服从。
　　胡乒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顺手拿起桌上的烟，正要抽，被何同尘给夺了过去。胡乒看了他一眼，也没坚持。
　　“刚去外面逛了一圈，灯塔那边拉了警戒线，乌泱乌泱的都是搜查队，救护车、警车，还有杂七杂八的人，乱得很。你没事这几天还是别出去了，好好在家看着这小鬼吧。”
　　何同尘把袖子给光穿上，扣子一粒粒地系好，项链挂在衣襟里面。
　　“救了多少人出来？”
　　“不知道，”胡乒摇头，“光看见地上摆着一圈尸体袋，脸给遮住，估计救不回来了。”
　　“没活的？”
　　“没看见，医生一直在那儿做心肺复苏，我看按得肋骨都快断了，那人也没醒。海上还有搜救队在工作，不过这会儿能捞回来的，也只有尸体了。”
　　半晌父子俩都没说话，最后胡乒叹了口气。“二十一个人呢。”
　　“我昨天夜里出去的时候，海上台风很大，灯塔看守员应该已经发现了海上出了事，就算搜查队的人赶来，也来不及了，”何同尘说，“如果我当时……再回去一趟，说不定还能救一个人——”
　　“同尘，别那么想！”胡乒立刻严肃起来，“你已经做到你能做的一切了。你当时的体力不允许你再回去救人，你带着这孩子回来是正确的，也是你唯一能做的选择。”
　　“我不知道……”何同尘说，“但我心里总觉得不舒服。如果我当时再努力一把的话，会不会——”
　　“同尘，别说了，”胡乒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你很累了，回床上躺一会儿吧，剩下的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