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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归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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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风从环岛公路尽头吹来,拂去夏日的暑热。海鸥从天空划过,消失在岚澳岛的山林中。大海上,几艘渔船正驶向尽头,逐渐变作点点浅痕,散在晨雾间。
空旷的环岛公路上,一辆电动车从远处驶来。
骑着电动车的是我们故事的主人公何同尘,23岁,大学刚刚毕业。他戴着安全头盔,努力保持电动车的平衡。车把两端挂着超市的塑料袋,里面装的啤酒瓶碰在一起,丁零当啷作响。他两腿之间夹着装有水果的袋子,后备厢里则塞满了牛奶。小小的电动车压满货物,要是路上有交警恐怕免不了要开一张罚条。
每三天,他都会跑这么一遭。从位于岛的最东边的家里,到镇中心去采买店里需要的物资。如果去晚了,可能就挑不到最新鲜的水果。这些水果是从岛外用渡船运来的,在这样炎热的夏季,必须存放在冰袋里,才能维持水分。等何同尘回到家时,这些冰袋早已化成温水,泡在塑料袋里,湿答答地滴了一路,像标记回家旅途的面包屑。
当季最热门的水果是凤梨、荔枝和杨梅。可并不是所有水果都适合用来做甜品的。无论时销的水果多么紧俏,杨枝甘露和红豆双皮奶这类经典款是必须准备的。芒果易坏,双皮奶则需要用脂肪含量更高的水牛奶为基底制作。这也是何同尘采买的主要原材料。
他用手背擦去下颌的汗水。夏日炎炎,他的白色T恤几乎已经被汗打透,被迎面的海风一吹,紧紧贴在肚腹,勾勒出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精瘦腰身。
如果不是老爸昨天晚上喝得酩酊大醉,今天也不至于只有自己一个人骑电动车来采购货物。看来不考驾照是不行了,何同尘心想,可现在店里生意那么忙,自己哪有时间去学驾照?算了,等冬天再说吧。
7月,岚澳岛,这个南边的小岛,正迎来一年中的旅游旺季。这意味着,何家的糖水店又将进入最忙碌紧张的营业期。何同尘已经过了不知道几个这样的夏季,但是今年,店里只有他一个店员,这样他不禁有些发怵,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经过这个考验。
他拧大油门,电动车风驰电掣地往家的方向驶去。
而一心着急归家的何同尘并未留意到,从远方大海上逼近的一线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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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芒甜品。
这是一间二层小洋楼,坐落在一条狭窄的坡路旁,下坡路的尽头通往沙滩。
店外的砖墙上镶嵌有黄铜铭牌:洋槐路19号甲。爬山虎穿梭其间,在日光下映得生机勃勃。
洋槐路是岚澳岛最出名的古街。最初这里都是原住民,但随着年轻人离岛打工,以及岚澳岛逐渐向旅游方向转型,不少外来商户盘下街旁的店面,重新装修后变为特色商铺、民宿或餐饮店,招揽游客赚取利润。这条街也从破破烂烂的老街,摇身一变,成为时常出现在旅行攻略贴中的打卡胜地。
但竹芒甜品是其中为数不多的,由原住民创建,且一直坚持经营至今的糖水店。其创立者正是何同尘的祖父,传承至今已有三代。到了何同尘这辈,竹芒甜品的名气已经传到了省外。来岚澳岛旅行的,多半都会来这家糖水店打卡,品一品传统的竹芒三味——红豆双皮奶、陈皮海带绿豆汤、生磨黑芝麻糊。
竹芒甜品的门面是居酒屋风格的推拉门,还有两片门帘,印着《神奈川冲浪里》的图画。门外是给客人放雨伞用的置物架,还有造景池中的假山和绿苔,角落里摆放着一尊小小的圣诞老人陶像,尖尖的帽子,长长的胡须,只不过是背对着外面的。这是前年圣诞时母亲买的。母亲去世后,何同尘几乎把她所有的东西都处理掉了,除了这尊圣诞老人的陶像。
何同尘把电动车停进后门。糖水店同时也是何家的住宅。整个屋子一分为二。一楼是甜品店的店面,一墙之隔的后屋是何家人用餐的地方,而二楼则是他们住宿和起居的所在。
他把买回来的东西放进储藏室的冷冻柜中。如他所料,冰袋几乎都已经化了,好在水果还新鲜。啤酒和牛奶则放进了冰箱上层。关上冰箱时,他不小心碰掉了磁贴,只好蹲下身把它捡起来。这时,他才注意到冰箱和墙壁的夹缝里藏着一个不知何时滚进去的啤酒瓶。
何同尘叹了口气,把它丢进垃圾桶里。
“爸!”何同尘朝楼梯上喊了一声。
过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回音。何同尘只好上去。
客厅的纸门给拉上了,对面的洗手间里挂着好几条内裤。洗手池上,牙刷牙膏、剃须刀、须后水,漱口水,杂乱无章地堆放着。镜子也脏乎乎的,残留着几道不知什么东西糊上去的污垢。多半在没有女主人打理的地方,才会生长出这样的景象。
何同尘拉开客厅门,果不其然看见老爸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地上堆着喝空的、没喝空的啤酒瓶。除此之外,地上还有塑料包装袋、纸巾、旧报纸,袜子。墙边垒满了旧书,一直堆到天花板。何家二楼的屋顶本就矮,再加上屋里堆满了这么多垃圾,更显得整个屋子狭小局促,转身都有些困难。
何同尘踢开地上的脏衣服,走到沙发边,把啤酒瓶一个个地拾起来,抱在怀里。
这动静吵醒了胡乒。他翻了个身,嘴里咕哝了句什么,用胳膊挡住窗外射进的日光,在沙发上蠕动得像是某种软体生物。
“…..几点了?”胡乒迷迷糊糊地问。
“两点了。”何同尘无可奈何地说。早知这样,今天就不应该给他带酒回来的。“爸,你昨天喝了多少?”
胡乒勉强睁开一只眼睛,另一侧脸埋在枕头里,脑子还在回神儿,没听清何同尘的问话。
何同尘把啤酒瓶一股脑丢进垃圾桶里,声响之大,吓得胡乒一个激灵,立刻醒了过来。他身上一股汗臭和酒味儿的混合气味,绕是风扇开了一夜也没能根除。
“你赶紧去冲个澡吧,等会下来吃午饭了。”何同尘一指洗手间的方向,捞起地上的脏衣服,离开了客厅。
胡乒盯着窗外的日光看了一会儿。风扇转了回来,吹在他脸上,吹去了宿醉后的昏意。他搞不清今天是几号了,也不怎么在意。日子就这样给消磨掉了,每日都是如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客厅的门又猛地被拉开了,吓了胡乒一跳。何同尘探出脑袋,神情严肃。"别忘了给老妈上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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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同尘不是胡乒的亲生儿子,而是胡乒的妻子叶瑛跟前夫所生。不过,胡乒跟何同尘的关系一直不错。何同尘一开始不怎么待见他,但这么多年过去了,该有的,不该有的情绪,也都给慢慢磨平了。
十一年前,刚离婚的叶瑛带着尚在念初中的何同尘,回到岚澳岛定居。也是在这里,她遇到了胡乒。那时胡乒是来岛上短期驻留的作家。原本半年的驻留计划一结束,就会回大城市生活。但是胡乒在竹芒甜品店遇到了老板娘叶瑛,二人间萌生了爱情。之后的事顺理成章——胡乒和叶瑛再婚,何同尘有了新爸爸。
老实说,胡乒对何同尘一直不错。应该说,他对大部分人都不错。作为艺术家的胡乒没有正式工作,唯一的收入来源是不定期的稿酬。但好在岛上生活简单,没有什么多余的开销。一家三口的生活,依靠甜品店的生意,尚能正常维持。
直到两年前,叶瑛检查出来乳腺癌晚期,且已经转移到了淋巴。
从一开始,她就做好了放弃治疗的打算。家里的储蓄不多,这些年为了支持何同尘上大学,已经近乎见底。乳腺癌扩散极快,近一个月的时间,肿瘤便已翻了一番。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向来软脾气的胡乒却一反既往地坚持治疗。他从各路朋友那里筹措来了十几万,一通化疗放疗砸下去,连水花都没看见,却也只延缓了妻子一年的阳寿。到了最后,胡乒动起卖房子的念头,生生被病床上的叶瑛阻止了。
“这店是从我父亲那辈起就传下来的,不能断在我手上。同尘以后成家,还要靠它。”
候在病房外的何同尘,也是在那时起,下定决心,大学毕业后要回岚澳岛,把甜品店开下去。
癌细胞夺走了叶瑛的生命,何家只剩下了何同尘和胡乒相依为命。这猝然的变化,就发生在短短一年时间内。在这一年里,他像是飞速成长了一般,忽然懂得了一些此前未曾明白的道理。
在岛上的年轻人纷纷离岛去大城市谋生时,何同尘却选择了一条完全相反的道路。他的下半生也将会和这小小的糖水店绑在一起,就像他的父辈,祖辈,以及从前那些生活在这座小岛上的先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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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号台风莉塔继续向西北方向,以每小时9公里的速度行进,预计今天晚上将登陆东南沿海地区,岚澳岛一带......部分海域将出现8到9级台风,请当地居民做好防范,作业船只及时回港避风......”
收音机里传来新闻播报的声音,给这屋子添了一丝生机。
书桌上供奉着叶瑛的灵位。相框中的女人温和地微笑着,鬓发一丝不苟地拢到耳后。
胡乒点燃一炷香,插进香炉间,炉灰已经堆得近乎满溢。
他在亡妻的遗像前跪坐下来,轻轻敲了敲一旁的铜木鱼。脆响缠绕着香的烟缕,飘入空中消散不见。
窗外天气晴朗,不像有暴雨来临的征兆。
胡乒望了一会儿窗外,才收回视线,落在那幅清秀的照片上,自言自语道:“今天天气不错。你以前有条鹅黄色的长裙,穿上出去拍照,应该挺好看的。”
“爸,你要不出去散散步吧,醒醒酒也好,否则整天待在家里,人都快发霉了。”
胡乒回过头,何同尘双手叉在胸前,倚靠在书房的门框上。他眉眼和叶瑛极为相似,只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冷倦,不似她温柔。
“散什么步,晚上台风就要来了,”胡乒抓了抓下巴上的胡子,“你刚从外头回来?”
“是啊,去市场上买了点东西,”何同尘捡起地上的脏袜子,一个个收进脏衣篓里,“今天店歇业,才有时间去市场。你要是没喝醉,还能开车跟我一起去。”
“下次吧,啊,”胡乒打了个哈欠,“屋子外头的衣服收了没?晚上刮风别给吹跑了。”
“还没,”何同尘瞥了他一眼,“你快点去洗澡,完事了去收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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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里添了新的猫粮和水,薯条凑过来吃。这条橘猫是他上中学的时候捡回来的,一直养在店里,几乎快成了糖水店的吉祥物。熟客中有些女学生,还会给它带猫条、冻干之类的零食。
何同尘逗猫玩了一会儿,起身给自己系上围裙。
他将鸡蛋沿碗缘敲裂,蛋清滤到碗底,蛋黄留在壳中。锅里煮的水牛奶开了,呼出蛛卵般细密的气泡。他将火关掉,让水牛奶降温冷却。
何同尘虽然从小便跟着母亲打理店铺,但并不清楚所有甜品的制作方法,最熟悉的也只是那老三样。
保险起见,他留下了菜单上原先最受欢迎的几种甜品,而其余的十几种,被他列入了“待学习”的清单。在非采购日的早上,他会在一楼的厨房研究甜品的做法。失败了虽然心疼,也只能倒掉。几个月下来,同尘学会了五六样甜品的制作工艺。
他专心于手上的工作,未曾感受到时间的流逝。
直到在厨台旁站了两三个小时后,何同尘才感觉到腰酸背痛。
门从外头给拉开了,胡乒叼着烟,提进来一篓晒干的衣服,把鞋子在玄关外甩掉,赤着脚走进屋里头。
“外头看着快下雨了,”胡乒说,“乌云上了岸,风不怎么大。你把你的电动车收进车库里吧,搁我那皮卡旁边。”
“不是说台风晚上才来吗?”何同尘在水槽里洗了手,用厨房布擦净,“灶上还烧着水,你帮忙看着点。”
他趿着拖鞋,走出屋外,薯条差点要跟着他窜出去,被他一把捞住,送了回去。
空气像是凝滞了一般,闷热难耐,甚至连知了的叫声都消失了。
下坡路尽头的大海上方,悬着一线阴沉的乌云。早上看还远在天边,现在已经快要登岛了。
一周前,电视台的天气预报就通知有超强台风要过境。这一天,船舶停止作业,岛上的经营性场所也收到要提前闭市的通知。
岚澳岛位于热带气旋的必经之路,岛上的居民对于这种情况再熟悉不过了。直到中午后,人们才陆陆续续地收摊打烊,回到自己家中。
何同尘把电动车停进车库,关上卷帘门后,回到店里,却发现胡乒已经上了楼,而锅上的水还在干烧,差点要烧到锅底了。
他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随后朝楼上喊了一声:“爸!”
半晌没有回应。
他关了火,盯着锅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