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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惊蛰(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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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玉盘高悬,月色却凄迷又惨淡。只因有风,云和雾都不得安宁。
唯有不怀好意的人,才会在这样阴森的夜晚犯禁出行,比如夏侯昱。
单论轻功,他在江湖中也是一等一的高手,是以才有胆量在掣元司的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皇城戒备森严,要是被巡夜的官兵捉住,麻烦可就大了。
不过,夏侯昱并未将他们放在眼里。
快到城郊时,夜似乎更凉了,山林中风声呜咽,似乎还有一些不可名状的异响。一座宅院依山而建,大门两侧长明灯高悬,照出“邀月水榭”四字。门后,值夜的家仆靠着墙昏昏欲睡。
“什么声音?”一人问。
“除了风,还能有什么?”另一人被吹得哆嗦了起来,裹紧了身上的棉衣。他们打个哈欠的功夫,已有不速之客登门。
夜晚的邀月水榭甚是冷清,没什么人醒着,唯有月色映雪。回廊曲折蜿蜒,绿竹掩映,灯影在地上拉长,随风摆动,像缕缕幽魂。
初来乍到,夏侯昱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找路。
内院的亭台楼阁,无一不是江南样式,与庆王府截然不同,颇有些曲径幽深之意。
幸好,夏侯昱有个过人的本事。他长驱直入,过了三重半月石门,来到了后院的花园。在这里,小楼倚水而建,只有一座木桥通往正门。门上悬挂牌匾,只见“春风玉露”四个大字,笔势飞逸。
夏侯昱无语。原来主人家当他是傻子,让他猜谜,又把谜底挂在这么显眼的地方。
他掠过湖面,身形如同鬼魅,动作比风还要轻、还要快。
小楼里,烛光如豆,朱帘半卷,有人,还有酒。
夏侯昱从暗处走来,表情阴沉:“梅堂主好有雅兴。”
梅语冰闻言,转过身来,含笑道:“少谷主肯赏脸,是在下的荣幸。”
夏侯昱哼了一声,在他对面的坐下,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
与白日所见相比,他的脸色似乎有些苍白,长发披在肩上,。但即便如此,夏侯昱却想不起来自己有见过比他还要好看的人。
“少谷主。”梅语冰被盯得不自在,轻咳了一声,“不知少谷主对那日在珍宝阁购得的折扇可还满意?”
“原来梅堂主还记得啊。”夏侯昱没脸没皮惯了,没有移开目光,反而将手支在案几上,缓缓道:“在下正好有个问题,想请梅堂主解惑。”
“少谷主别客气,但说无妨。”梅语冰道。
“梅堂主可曾欣赏过《春迎雨露》?”
“不曾。”
“当真?”夏侯昱第一次见如此拙劣的谎言,憋笑憋得难受。“那么想必梅堂主是对柳梦生此人很熟悉。”
“也算不上。”梅语冰低头饮酒。灯花跳动,照得室内人影忽明忽暗,他究竟有没有脸红,夏侯昱看不真切。
“梅堂主不是邀请在下来赏月对饮的么?怎的只顾着自己。”
“少谷主请自便。”梅语冰的声音微不可闻。
夏侯昱终于是扳回一城,心下畅快,手一挥,烛心寸断,蜡烟袅袅升起,室内亮堂了些。他见屏风前放了一把琴,挑眉道:“原来梅堂主还会抚琴。”
“自娱自乐罢了。”梅语冰说,“少谷主若是感兴趣,在下可抚琴一曲,为少谷主解闷,如何?”
夏侯昱才不会轻易让他揭过这一页,摇头说:“常言道,高山流水觅知音。你我萍水相逢,只怕在下的心,不解梅堂主的弦啊。”
江湖中人多少都有几个诨名,夏侯昱早年出来闯荡,下手没轻没重的,加上爱用毒,本就毁誉参半,风言风语多的是,如今再加一条生性淫邪,倒也没什么差别,他并不在乎。可是梅语冰就不一样了,那是御前的红人,庆王府的座上宾,悬壶济世的活菩萨。
夏侯昱好奇,这样一个人,难道就不懂得爱惜自己的羽毛么?
“在下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夏侯昱道,“梅堂主可有断袖之好?”
梅语冰笑了,“少谷主误会了。在下今日宴请,不过是想向少谷主赔罪。那日在珍宝阁,确实是在下好心办了坏事。”
“是么?”夏侯昱端详着他的表情,良久不言。
“还请少谷主大人不记小人过。”梅语冰说:“在下自罚一杯。”
说罢,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夏侯昱惯会逢场作戏,也没有拂了梅语冰的面子,将自己面前的那杯酒喝完,珍宝阁一事就这么放下。
再到他走出小楼时,已是更深露重,邀月水榭的灯灭了大半,家仆尤在温暖的梦乡中。
邀月水榭与庆王府一东一西,途径大半个京城。夏侯昱并不着急回去,慢悠悠地沿着仁义坊和至善坊中间的小巷走。
这条小巷虽然狭窄,却常有官兵巡逻。两侧居住的大多是世家大族,朝廷大员的宅邸也多设在此处。
巷道越走越宽,眼看着就要走到主街上。就在这时,他闻到了浓重而浑浊的血腥味。
世上嗅觉灵敏的人不少,但夏侯昱的本事却是旁人学不来的——他能闻出死人和活人的区别。
这人不仅死了,而且只怕是血都流干了。
天子脚下,竟有人如此胆大妄为。
夏侯昱向来是不爱管闲事的。但今天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他脚尖点地腾空,朝着气味的方向掠了过去。
那是一处官员宅邸,门口的石狮有几分威风,但门脸远不如王府气派。夏侯昱不请自来,却无人阻拦,都不用他费心做那梁上君子。
血腥味最重的地方在后院的西厢房。他推开门,只见一个中年男子跪在地上,满脸血痕,双目已经被人剜去,只留下两个血淋淋的洞,深不见底。他死了有一段时辰,只是由于尸僵,才保持着跪姿。
夏侯昱捂住口鼻,后退了一步。他见惯杀伐,倒不觉得有多吓人,只是此人死状丑陋,而他还没吃早饭。
房内不见打斗的痕迹,只有地上的花瓶碎片昭示着死者生前有过挣扎。床榻凌乱,可见他是从睡梦中惊醒的。屋内隐蔽处有一神龛,供奉的是一座玉观音,白璧无瑕,通体莹润,观音的神态栩栩如生。
三七谷百年基业,财力雄厚,因而夏侯昱从小到大见过不少好东西。只需一眼,他就看出这玉观音价值不菲,绝不是寻常官员能够供奉得起的。
香炉里点了沉香,还未燃尽。冬季用此香可安神暖身,本没什么稀奇。只是除此之外,夏侯昱还闻到了玉兰花的味道。
富贵人家的庭院多植金桂和玉兰,讨的是“金玉满堂”之彩。可眼下年关未至,还不到玉兰开放的时节。倒是下午他在街上
闲逛时,曾去过一个叫做雅乐坊的地方,那里的歌伎身上有这种香味。夏侯昱觉得俗不可耐,听了没几曲,就随便赏了点东西,把人打发走了。
莫非是牡丹花下死?
他再到耳房去一看,守夜的仆人倒还活着,只是昏睡不醒,浑然不觉主人已经惨死。
无声无息地暗杀朝廷官员,而且还下手还这么狠,像是与死者有不共戴天之仇。几年前,五大宗派其二的浮玉山和无极塔式微,因而妖邪甚嚣尘上。三七谷虽地处西南,但中原闹了妖祸,门人弟子也曾前去助拳。饶是那些被妖物所害的,也少有如此惨烈的死状。
“有趣。”夏侯昱啧啧道。
天快亮了,黑夜的遮掩渐渐被剥落,堂中悬的一面八卦镜反射出刺眼的金光,男子的死状在此时显得更加可怖。
夏侯昱没有久留。
一来,他今夜是出门采花的,其他的事一概不管。二来,他肚子有点饿了,正打算回去让清儿给他做碗猪肝粥。这种时候,还是不要倒了胃口才好。
玉笙苑内,洒扫庭除的下人已经忙活起来了。夏侯昱回房,在渐亮的天光中打坐调息。
东方已白,清儿终于睡醒。她打着呵欠穿过小院,才踏进厨房,就见到自家少主靠在灶台边,抱着手看她。
她吓得魂飞魄散,捂着心口,“少主,您又发的什么疯?”
夏侯昱道:“你这刁奴,你主子饿了,还不快准备早膳。我看你自出谷以来,是越来越懒散了。”
他这话是笑着说的,于是清儿也没当回事。
“好好好。”她挽起衣袖,十分不敬地把他赶到一边去,“您想吃什么?”
“猪肝粥。”
清儿翻了翻下人送来的食材,抬头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没有。”
夏侯昱叹了口气,“那就鸡汤挂面,如能再配上鲤鱼脍,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些也都没有。”清儿叉着腰,“再说了,鲤鱼脍又不能现做,我上哪给您找去?”
“拿去。”夏侯昱从怀里掏出荷包,丢给她,“记着啊,还有猪肝粥,买不到就别回来了。”
“好嘞!”清儿喜滋滋地收下。她本来就想找机会去逛京城,如今正好,还不用干活了。
夏侯昱早就看穿了她的心思,挥手让她快滚。
清儿走到一半,忽然折返回来,绕着夏侯昱转了几圈,使劲嗅了嗅,神情变得古怪起来。
“少主,您昨晚上哪去了?”
“哪也没去。”
“您少诓我。”清儿哼了一声,“一身酒味儿,没个正经!”
夏侯昱像拎小鸡仔一样把她拎出厨房,“小孩子别管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