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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惊蛰(四) ...

  •   用过早膳,夏侯昱便去见庆王。虽说每逢冬天,他总爱犯懒,但他如今住在王府,也算寄人篱下,总不能一味无所事事。

      当初夏侯义让他出谷,他心里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的。要知道,自群英大会后,他潜心修炼,眼下已隐隐触到瓶颈的关口,若能静心闭关,说不定就能一举突破。此时却要远赴京城,稍有不慎,数年心血都可能前功尽弃。

      族内的许多长辈对此事大惑不解。毕竟夏侯义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将来可是要继承谷主之位的。但夏侯义执意如此,无论他们如何劝说,都要让夏侯昱进京。

      几位叔父念他练功不易,到夏侯义面前去说理。谷中医者济济,不是非他不可。岂知夏侯义道:“我与庆王乃是多年的旧相识,岂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于是,夏侯昱不得不从命。只不过,他有一件事想不明白:三七谷向来行事低调,和其他四大宗派的来往很少,夏侯义不识武林新秀豪侠,反而与京中权贵交好,实在奇怪。其中内情就连他这个儿子都不清楚,只被夏侯义随意搪塞了过去。

      事情越是神秘,夏侯昱就越是好奇。昨夜出门前,他去探过庆王,果真如王妃所说的那般,那怪病发作时叫人痛苦难当,几乎形容尽失。他看在眼里,心中便起了疑,只不过没有贸然说出来。

      他自小在谷中学习医术,在外游历时也曾遍访名山大川,见过的疑难杂症不在少数。无论庆王是生病还是中毒,抑或是像府中传言所说被妖邪之物附体,都绝对不是偶然。

      此刻王府内帷帐低垂,庆王在下人的搀扶下起身,看起来神色比昨日好了几分,能自己喝了些补汤,又与王妃谈起家常的琐事。夏侯昱在一旁静静候立,并未开口,直至庆王唤他上前。

      “你父亲可还好?”

      夏侯昱拱手道:“承蒙庆王殿下关怀,家父身体康健。”

      庆王眯了眯眼,似是忆起往事,低声道:“也有十年了吧?”

      夏侯昱知他指的是闭关一事,便答了声“是”。

      庆王若有所思,沉默良久。王妃俯身替他掖了掖被角,柔声劝他歇下。虽说夏侯昱开的药方让他得以安睡一夜,但多年的宿疾早已损伤根本。

      他应了一声“嗯”,神色恹恹地躺下。

      夏侯昱识趣地告退,刚走出门,就与王府的李总管迎面相遇。他形色仓皇,快步从走廊尽头行来,几乎没看他一眼,便直直闯入寝殿。

      “娘娘,大事不好了!”他压低了声音。

      “如此莽撞,成何体统?”庆王妃面露不悦,厉声斥道:“殿下还在病中,不可惊扰。你何故急成这样,莫不是天塌了不成?”

      “是盐铁司的刘大人......”李总管深深吸了口气,才接着回话:“昨晚刘府遭了刺客。刘大人被杀,还......还被挖了眼睛。”

      夏侯昱本来已经走远,听到“盐铁司”三个字,脚步一顿。修炼之人的五感通常都极其敏锐,他没有偷听的喜好,却终究忍不住驻足。

      京城命案,寻常应先报巡检司,再由仵作验尸,继而递至御史台、刑部与大理寺。夏侯昱可没那么好心去报官。他瞧那仆人昏睡的样子,大约也要日上三竿才能醒来。

      才过了两个时辰,消息都传到庆王府来了么?

      寝殿内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似有人自床榻跌落。李总管与王妃同时失声大喊:“王爷!”

      夏侯昱站在墙边,听得里面的人乱作一团,心下已经了然。

      看来这位刘大人和庆王的关系并不简单,他的死讯竟然能让庆王如此激动。

      盐铁司确实是个好地方,总领茶盐、矿冶、赋税、军器等事,那可是朝廷的钱袋子,掌控天下财脉,地位举足轻重。盐铁转运使更是个美差,高官厚禄,供奉一尊白玉观音又有何难?

      未等夏侯昱回到玉笙苑,就被慌张的小婢请了回来。入内时,庆王已昏厥在榻上。他装作不知情的样子,看到庆王形容憔悴,关切道:“这是发生了何事?”

      王妃垂泪连连,却仍然谨慎,没有吐露李总管说的半个字。

      夏侯昱也不深究,上前去探了探庆王的脉搏,接着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取了粒玉露丸给庆王服下。

      “庆王殿下只是急火攻心,娘娘无需太忧虑。待我再配些清心安神的汤药,殿下醒来服下,便能稳住。”

      王妃拭去眼泪,“那就有劳少谷主。”

      她将帷帐放下,吩咐李总管带夏侯昱到库房去挑选药材。

      库中珍材颇丰,野参、鹿茸、虫草、雪莲皆在列,夏侯昱却挑来拣去,终究未取一物,转而问那李总管:“这附近可有药铺?”

      李总管连忙道:“少谷主要什么药,只管吩咐,小的自会派人去采买。”。

      夏侯昱笑了笑,信口胡诌:“李总管有所不知,祖训有令,三七谷的药方不得传与外人。”

      “原来如此,是小的唐突了。”李总管恍然,旋即唤来一个小厮,让他领着夏侯昱到明德坊的灵梧堂去。

      这几日未下雪,天气暖和了些,街道两侧的楼阁露出真容,檐角朱漆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做生意的店家早早开门,庭前扫得干净整洁,孩童追逐叫嚷,极是热闹。与邀月水榭的清雅不同,灵梧堂立于闹市,门前人头攒动,来往皆是寻医问药的百姓。

      夏侯昱刚一进门,还没走到柜台,就被两个穿着素衣少女拦住了去路。

      两人年纪相仿,却气质各异。一位身材修长,眉目间透着英气;另一位则姿容娴静,面色和善。

      “这位公子,请排队。”高个少女伸手一拦,语气不容置疑。

      “我不问诊,只抓药。”夏侯昱含笑道。

      “不问诊?”少女半信半疑地打量着他,“那么方子呢?拿来我瞧一瞧。”

      夏侯昱眼角微挑,扫了一眼堂内。病患挤得满满当当,有的神色憔悴,有的咳声不断。

      是了,在此处坐诊的乃是名满天下的圣手,不来问诊只来抓药的人怕是少之又少的。

      他淡淡道:“在下自幼学医,自己就是大夫。”

      “你是大夫也得有方子,否则配错了药,吃死了人,灵梧堂可概不负责。”少女不依不饶,眼中已有几分戒备。

      “我这可不是一般的药方。”夏侯昱勾了勾唇角,笑意里却透出一丝讥弄,“只怕姑娘看不懂呢。”

      “好狂的口气!”少女冷笑一声,“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自然知道。”夏侯昱慢条斯理地说道,“这里是江北第一圣手的医馆,灵梧堂。两位姑娘想必也是得梅堂主调教。可在下是江南人士,我们那儿的方子可是大有讲究的。”

      少女终于按捺不住怒意,叉着腰喝道:“你这话的意思,莫非连我家堂主也不配看你的方子?”

      夏侯昱笑而不语。

      一旁那娴静的少女终于开口,声音清柔:“撷星,你少说几句。俗话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若这位公子真有急事要买药,也不容我们轻慢。”

      “就他?”撷星不屑地撇嘴,“采月,你可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夏侯昱知道她们是存心试探,于是将计就计。

      “还是这位姑娘有眼光。”他朗声道,“在下三七谷夏侯昱,奉父命来为庆王殿下治病。这药,也是给殿下用的。”

      “你就是夏侯昱?”撷星神情微变,脸色立刻变得古怪,“我说呢,怎的如此面熟......”

      “原是少谷主驾临。”采月虽然也有些惊讶,却很快镇定下来,欠身一礼,“不知您想找什么药呢?”

      夏侯昱抱拳回礼,“在下要找的药材名为春衫泪,有劳姑娘。”

      “春衫泪?”两人对视,皆是一头雾水。

      撷星小声在采月耳边提议:“不如去问问堂主?”

      采月点了点头。

      撷星于是轻咳一声,对夏侯昱说:“既然如此,那就请少谷主到内室叙话吧。灵梧堂藏尽天下药材,相信一定有少谷主想要的。”

      “多谢。”

      夏侯昱跟上两人,绕过层层屏风,出了灵梧堂的前厅。再沿着一条弯弯绕绕的长廊穿过小花园。长廊以白石为栏,两侧绿竹葱茏,梅花开得尤其好,仿佛飞雪乱舞、碎玉扶疏。

      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雕甍绣槛,花木相宜,全然没有深冬时节的萧条之色。

      撷星将他引入一栋隐于梅林间的小楼,示意他在原地等候,自己先去通报。小楼大门敞开,隐隐传来琴声,清亮而明快。待她入内之后,琴音倏然而止。

      过了一会儿,撷星快步走出。也不知里面那人同她说了什么,她看夏侯昱的眼神已有几分意味不明。

      “堂主请您进去。”

      屋中寒意袭人,竟没有烧着暖炉。梅语冰跪坐在蒲团上,清俊的面容温润如玉。他面前摆着一把桐木古琴,夏侯昱曾见过。
      他轻笑,“梅堂主原来在这里躲懒。”

      梅语冰知道他在揶揄自己,也不计较。

      “撷星,给客人看茶。”

      “是。”

      撷星退了下去。她的脚步很轻,几乎像是猫儿一样,踩在廊桥的木板上,悄无声息。

      屋内安静下来,夏侯昱毫不见外,径直坐上罗汉床,背倚苏绣屏风,姿态悠然:“你身边这丫头,可真有脾气。”

      “你身边的丫头可真够厉害的。”

      梅语冰手指拨弄琴弦,声音清冷:“听说你要买药?”

      “正是。”

      “灵梧堂没有你要找的。”

      夏侯昱眯起眼睛,笑意更盛,“刚才你的人可是说了,这里囊尽天下药材,无所不有。”

      琴声一顿。

      梅语冰淡淡道:“灵梧堂确实囊尽天下药材,不过,独独缺了春衫泪。”

      “那是自然。”夏侯昱唇边含笑,“春衫泪并非药材,而是药引之名。梅堂主心知肚明,何须装糊涂?”

      梅语冰抬眸,视线与他正正相接。那双眼睛温润,却暗含冷意。夏侯昱毫不退让,甚至带着点挑衅意味。屋中气氛微妙,似剑锋相抵,却又暗暗生出另一番暧昧。

      “梅堂主,你总是这么盯着别人看么?”

      梅语冰收回了目光,垂下眼帘,“如果你不看病,也不买药......”

      “谁说我不买药?”夏侯昱打断他,“知母一钱,黄连一钱,有劳梅堂主。”

      梅语冰微微一顿,“难道王府库房没有这些药材?”

      他这意思,像是埋怨夏侯昱兴师动众。

      夏侯昱也不恼,“当然有,但涉及庆王贵体,万事还是小心为上。再说,我与梅堂主的关系……可不一般,对么?”

      梅语冰不为所动。夏侯昱心中暗笑,耐着性子等他的反应。

      “若梅堂主正事繁忙,在下自可稍候。”

      梅语冰尚未答话,珠帘被人匆匆撩起,采月快步走进。

      “堂主,张婆婆来了,在前厅等您。”

      “张婆婆?”梅语冰眉头微蹙,登时将夏侯昱忘了干净,“上个月初七才开了方子,她的病情难道又加重了?”

      “的确气色不如往日。”采月脸色带着几分担忧,“堂主还是快去看看吧。”

      梅语冰立刻起身,带着采月往前厅去了。夏侯昱被晾在后头,心中微微不快,却也无计可施,只好跟上去凑个热闹。

      采月口中的张婆婆是个身形瘦小的夫人。果然如梅语冰所料,乃是积劳成疾的缘故。虽说她修养了半月,但还是免不了家务操劳,肺痨的病势又稍有反复。

      梅语冰一面温言细语,陪她闲话家常;一面探脉诊症,又写下一张方子,交予采月下去配药。

      张婆婆白发苍苍,佝偻着背,麻布褂子塞满芦苇花,将瘦弱的身子撑得肿胀起来,反而更显憔悴。她抓着梅语冰的手,小声问:“梅大夫,这回又吃的什么药啊?”

      梅语冰笑意温润:“还和以前一样,只是添了镇静安眠、收敛止血的药。回去按时服用,自会好转。只有一点,就是一定要多休息。”

      “哦……哦……”张婆婆懵懵懂懂地点头,又担忧地问:“那……是不是要很多银子啊?”

      采月已抓回药来,将纸包递上,笑吟吟地说:“今日是义诊,灵梧堂不收您一分一毫。”

      张婆婆双手接过,颤抖得更厉害,眼中盈满感激:“多谢梅大夫,多谢姑娘。”

      送走张婆婆,采月又被撷星叫走,灵梧堂里只剩下夏侯昱,他来了约莫有半个时辰,连一盏茶都没沾上。

      “梅堂主真是大手笔啊,用生龙骨粉入药,却一分不取。”夏侯昱话里有话。

      “药贵又如何?救人之用,岂在价高低?”梅语冰道。

      夏侯昱大笑,“梅堂主之慷慨,令人仰慕。”

      他话里显然有话,梅语冰终于有些按捺不住,语气清冷:“问琴,给客人倒茶。”

      一个稚气的小丫头探出脑袋,“哎——”,随即端着托盘上来。茶盏热气腾腾,带着草药清香,仿佛也带着灵梧堂的静雅与温润。方才夏侯昱来之前,张婆婆等在这里,也是喝的这种甘草茶。

      “且慢。”梅语冰叫住她,“去换枸杞茶。”

      问琴虽疑惑,但仍照做,另沏了新茶。茶香氤氲,色如琥珀,加了黄芪同煎,入口回甘醇厚。夏侯昱嘴上不渴,却抿了半盏。

      “枸杞养精益气,少谷主勿要客气。”梅语冰幽幽地说道。

      “梅堂主多虑了,在下身强体健,无需进补。”夏侯昱眼中笑意更盛,故意压低声音,朝梅语冰挤眉弄眼:“莫非,是梅堂主......?”

      “砰——”

      茶盏与杯碰撞,水溅四处。梅语冰被呛得咳嗽,以袖掩面,只露出一双带着怒意的眼睛。

      夏侯昱悻悻闭口,不敢再过多出言戏弄。

      他记得还有正事,从桌上取了纸笔要写方子。还没写完,梅语冰已唤回问琴。黄连与知母已经备好,皆是最上乘的品质,看那架势,似乎是恨不得立刻将人和药一同送出门去。

      既然主人无意挽留,客人也该识趣。

      夏侯昱接过药材,付了钱,与几位姑娘礼貌道别,哼着曲子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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