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惊蛰(二) ...
-
元和三十九年,三皇子庆王怪病缠身,流连病榻,宫中御医束手无策,连江北第一圣手都无能为力。皇帝爱子心切,派遣使者携诏令前往三七谷求助。
三七谷位列五大宗派,尤以医术高绝闻名,门人弟子救死扶伤无数。有传言说,谷主夏侯义更有身怀起死回生的独门秘术。
夏侯义早已闭关多年,不问世事,但他与庆王早年算是故交,于是命独子夏侯昱代他出山。
夏侯昱身为未来的掌门人,武功高强,可谓是得尽家学真传。几年前的群英大会上,他击败了无数少年英豪,出尽风头。然而,比起回春妙手,他更以精于用毒而为人所知。
毒本是骇人之物,更别提夏侯昱的毒,杀人不见血。一开始,庆王府的人还有些犹豫。后来庆王吐血昏迷了几回,使者便再次登门,说什么都要请夏侯昱进京。
夏侯昱这才带着心腹清儿,日夜兼程赶往京城。
第二日一早,马车已经在驿站门口等候。到了王府,一家老少更是亲自出来迎接。
“久闻少谷主大名,如今一见,果真丰神俊朗。”
世子陆庭潇行的是江湖礼,这倒是出乎夏侯昱的意料。
“见过世子。”
他抱拳回礼。
“少谷主舟车劳顿,本不该如此怠慢。只是近日来家父病情又有加重之势,实在拖延不得。”
对待夏侯昱这样的江湖之人,陆庭潇也十分客气,全然没有世家子弟的骄矜。他身上有一股若有似无的药味,想来是常在病榻左右尽孝。
“无妨。”夏侯昱道。
双方也不过多寒暄,径直往府里去了。
越近内宅,药味就越发浓烈,甚至混了些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庆王深受先帝宠爱,府邸也是仿皇宫建制,亭台楼榭林立交错,皆是琉璃瓦顶,雕梁绣槛,无不出自名匠之手。麻雀三两成群,在雪地上觅食。它们蹦蹦跳跳,不时发出啾鸣声,为这庄严肃穆的王府添了几分生机。屋檐下的惊鸟铃轻轻晃动,似是不忍打扰。
一行人从游廊经过时,许是带来了风,麻雀受到惊吓,拍着翅膀腾空飞起,四散而去,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间。
清儿被铃声吸引了注意力。
“好精巧的风铃。”
“姑娘好眼光。”陆庭潇停下脚步,也抬眼望去:“那八角铜铃是先祖御赐,乃是镇宅辟邪的神物。八个棱角皆铸着不同的符文,能够驱除妖邪、化解凶煞。每逢邪祟靠近,无需触碰,铜铃便会自鸣,铃声所及之处,妖魅即现原形,厉鬼皆散戾气。”
“京城也有妖么?”清儿问,“我听说掣元司的几位主司法力高强,已经到了宗师境界。”
“姑娘不必害怕。京城守卫森严,虽偶有妖邪为祸,但不足为惧。”陆庭潇道。
“她害怕什么?”夏侯昱冷哼一声,“除魔卫道可是她的职责,应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才是。”
清儿撇撇嘴,不说话了。
陆庭潇并未将这对主仆的话放在心上,笑了笑,继续领着人往宅院深处走去。
庆王行动不便,在卧室里接见了夏侯昱。炭盆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他却还是裹着厚重的锦被,面色苍白,由王妃搀扶着才能勉强坐起。
繁琐的礼节尽数免去,夏侯昱上前为他号脉。
脉气状如洪水,来势盛而去势衰。
“请问王妃,庆王殿下平日有何症状?”
“白日清醒时,偶尔还能下床走动。可是一到夜里,就会浑身烧灼刺痛,神志不清,严重时还会吐血。”王妃道。
脉气如洪,无非就是邪热亢盛。这样的病症夏侯昱见过不少,可夜里吐血又是何故?
“王爷可有受过内伤?”
“不曾。”王妃摇头,“王爷从不舞刀弄剑,遑论受伤。”
这就怪了。
“饮食如何?”夏侯昱继续问。
“我与王爷同吃同住,膳食只有身边信得过的人经手,绝不会出错。”王妃道,“不瞒少谷主,王爷发病初期,王府上下已经查过好几回,想来不会是中毒所致。”
夏侯昱听了,低头沉思,许久也没接话。
“少谷主不必介怀。”王妃以为他惶恐,柔声说:“王爷这病已经难倒了许多人。少谷主不嫌弃的话,便在府中住下吧。”
“也好。”夏侯昱颔首道,“容在下再观察些时日。”
他挥手写了个止热阵痛的方子,王妃谢过,命人为他在府中安排了住处,又让王府的五公子负责招待。
五公子名唤陆庭垣,并非嫡母所出。他年纪不大,头一回担下这样的事,干劲十足,才安顿好夏侯昱,就迫不及待要尽地主之谊,带他上街领会皇城风光。
京中酒楼食肆林立,要说一等的,还数凤仙居。
五公子是常客,出手又阔绰,店小二见了他们,也不多问,直接请进了雅间。
雅间虽雅,但并不清净,。夏侯昱和五公子的对面坐了七八个人,放眼望去,大多是妙龄女子,男子只有一个,坐在首位,正举着酒壶挨个劝酒。夏侯昱看不清他的长相。
小二传菜时忘了关门,他们嬉嬉笑笑的,动静不小。
夏侯昱没想明白庆王的病因,本就心情不爽,忍不住问五公子,“那是何人?怎的如此吵闹?”
五公子看向他所指之人,旋即笑着答道:“那位正是我方才同你说的,江北第一圣手,梅语冰。”
“哦?”夏侯昱挑眉。姓梅?还真是巧了。
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梅堂主也曾来给父王诊脉,不过也没瞧出什么来。”五公子道。
似是察觉到了他们的背后议论,梅语冰转头看了过来。
那是一张十分俊美的面容。五官清俊,尾梢微挑,大概是才喝过酒的缘故,下唇一点淡淡绯色,水光潋滟。这样的一张脸,任谁都难以忘却。夏侯少谷主差点将手中的酒杯捏碎。
五公子向他挥了挥手,他也遥遥致意。
此时,他身侧的一名女子突然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仰头饮完那一杯,起身向两人所在的雅间走来。
“五公子,好久不见。”梅语冰向五公子行了一礼,问道:“你上次的伤可好些了?”
他面色微红,想来已经喝了不少,连带着说话也软绵绵的。
“好多了,好多了。”五公子忙不迭地站了起来,“有劳梅大夫挂怀。”
“那就好。”梅语冰叮嘱道,“平时要多走动,才会恢复得好,切莫犯懒。”
想来是被说中了,五公子心虚地笑笑,连连称是。两人寒暄几句,梅语冰看向夏侯昱,仿佛这才察觉到他的存在。
装不认识?夏侯昱挑眉。
五公子见他俩相望无言,赶忙介绍说,“这位是三七谷的少谷主夏侯昱。”
“我说是哪家的少爷如此器宇不凡,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少谷主。”梅语冰露出惊讶的神情,然后行了个揖礼,“久仰,久仰。”
夏侯昱抱了拳,也装模作样地恭维道:“今日得见江北第一圣手尊容,也是在下的荣幸。”
“不知少谷主入京,所为何事?”梅语冰问。
“奉家父之命,来为庆王殿下治病。”夏侯昱答,“可惜在下学艺不精,不如梅堂主见多识广,还请不吝赐教。”
“在下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梅语冰装作听不懂,摆出客客气气的样子。
五公子只见两人相处融洽,心下欢喜,不知暗里深意,也来搅这趟浑水,好心道:“相逢即是缘,梅堂主不如与我们同饮?”
“五公子这话,叫梅堂主为难了。”梅语冰还未来得及应答,倒是夏侯昱接过话头:“梅堂主有美人在怀,来和我们两个大男人喝酒,多无趣。”
五公子望向那几名少女,无不是鸦黄粉白、含娇含态,登时有些窘迫。他年纪尚小,没想这么多。
“少谷主说笑了。”梅语冰不紧不慢地说道:“她们都是灵梧堂里的女孩子,不过是今日天寒,约着出来吃暖锅罢了。”
“原来如此,是在下孟浪了。”夏侯昱拱手,起身请梅语冰入座。
两人各怀鬼胎,只有五公子心思热忱,叫来小二添了碗筷。
酒过三巡,梅语冰问:“不知少谷主尊名,是哪一个字?”
“日昱,昼也。”夏侯昱道。
梅语冰敬他一杯,“如此磅礴气势,好名字。”
夏侯昱将杯中的酒饮尽。
“花中君子,冰肌玉骨。梅花入膳开胃散郁,点茶止渴生津,是一味好药。捻作香尘熏红帐,亦是妙用。”
他意有所指,五公子听不明白,只当是夸赞。话中之人不语,只是重新斟满酒杯,淡然道:
“少谷主果真如传闻所言,无论才智品性,皆异于常人。”
夏侯昱大笑起来。他这笑三分真,七分假,若是清儿瞧见,这会早就熟练地跑没影了。
-
回到王府,夏侯昱径直去了内务总管安排他住的玉笙苑。
虽说有下人听差打点,但随五公子出门前,他还是把清儿留了下来,吩咐她事无巨细地检查了过一回。
听见门口下人迎接的动静,清儿本来昏昏欲睡,这会全然清醒了,飞奔出来迎接。
“少主,您可回来了。”清儿殷勤的接过他手里拎的东西,“京城好玩吗?”
“好玩。”
清儿羡慕不已,缠着他一路进了屋。
“我也想出去玩。”
夏侯昱欣然应允:“下回带你去。”
次日,五公子不在府中,夏侯昱为庆王请完脉,领着清儿去了凤仙居。
梅语冰果然也在,照例是饮酒作乐,正在行七星赶月令。身旁的女子换了一茬,夏侯昱瞧着眼生,跟昨日的不尽相同。
清儿见他心不在焉,夹了菜却一口没吃,忍不住问,“少主,看什么呢?”
夏侯昱也不瞒她,“对面雅间里的那人,你瞧着,好不好看?”
“您别又祸害良家男子。”清儿咕哝着,伸长脖子看去,“咦,那不是圣手梅语冰吗?”
“你认得?”夏侯昱有些意外。
“庆王府里的婢女给我看过他的小像。她们都被这人蛊得五迷三道的,人手一张呢。”清儿见他盯着人家不放,试探道:“您不是又动了歪心思吧?要不,我也去找画师要一张?”
夏侯昱想象了一下自己从荷包里拿出梅语冰小像的样子,感到一阵恶寒。
“这位梅堂主的风流韵事可不少。”清儿在王府里转了一圈,早已打听到不少流言蜚语。“听说他那邀月水榭的几位门客为他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差点把房子都烧了呢。所以京中人送外号,狐仙君。”
“狐仙?”夏侯昱嗤笑道,“他这样的,不该是狐狸精么?”
清儿被茶呛到,咳嗽起来。
夏侯昱扫了她一眼,指着桌上的洞庭春色,吩咐她,“去,把这壶酒送给梅堂主。”
“好端端的,干嘛请人家喝酒?我不去。”清儿猜不出他的心思,坐着不肯动,“人家问起,我怎么说?”
她扭捏犹豫的时候,对面的梅语冰正在伸手向身边姑娘讨要赌本。姑娘们笑成一团,手钏珠玉叮当作响。
夏侯昱勾勾手,让她凑近些。
“你可知那日诓骗我买折扇的人是谁?”
“不知。”
“正是这位梅堂主。”
“那我就更不能去了。”清儿如临大敌。她对夏侯昱的为人再清楚不过,那是睚眦必报。她这一去,势必是为虎作伥。她琢磨了一会,指了指酒壶,朝夏侯昱使眼色:“这里头没下什么东西吧?”
“瞧你这没出息的样!”
一颗炒杏仁从夏侯昱指尖飞出,正中清儿的脑门。
“你家少主慷慨大方,美酒当配美人,不行么?”
清儿委屈地捂着额头,最后还是拗不过他,只得去了。
梅语冰倒是没有让她难堪,谢过夏侯昱,将洞庭春色与同席几人分饮了。清儿回来后,坐如针毡,观察了半天,见他们并无异常,才松了一口气。
“你家主人是那种穷凶极恶之徒么?”夏侯昱哼道。
清儿指着自己脑门上的红印,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们没有在凤仙居待太久。夏侯昱把清儿打发去了药铺,自己在街上慢慢逛着。才走没多远,就有人叫住了他,说是受人之托,给他送一封信。
信上墨迹翩然,没有署名,只有一句诗:
“雨销花容香尤在,月照春庭影过门。”
正是那柳梦生所作,为《春迎雨露》所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