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凭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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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川伊佐那上了三个月的学，生活开始变得老实又平淡。家里多出一个人，我竟意料之外地习惯得快，也许是因为我并非将他看做一个同居人。
事情发展得很顺利，我把接送伊佐那上学纳入日程。他晕车，我就从仓库拖出自己年少轻狂时购入的摩托车，眼看着过去好几年还能用，我把它当作代步工具，简单调试一番，再次投入使用。
我一眼看出黑川伊佐那喜欢摩托车，小男孩应该没人能拒绝酷炫的摩托――他的眼睛亮闪闪，克制地抚摸我擦亮的金属车身。我叫他坐在我身后试试，以伊佐那的身高要稳稳坐上去略有难度，我扶着他，让他抱住我的腰。我不敢开太快，我也得慢慢熟悉，于是我们以一种极慢的速度绕着住宅区逛了一圈。
伊佐那面色复杂地从车上翻下来，我给他吹口哨夸他身手利索。他说：“我以为摩托车都开的很快。”
言下之意是森中奈绪你开的真慢。我瘪瘪嘴把车重新推进公寓底下一排的小屋里。
步入冬季之后我照例对书柜进行扫除，却不晓得时间一长，书柜里有什么螨虫或是灰尘之类的脏东西、我的双手速度极快地肿起来，捏上去硬邦邦的，没法正常弯曲，像个红馒头。我开始后悔收拾东西时没戴手套，晚上趴在书桌上工作，感觉手传来一种诡异的、涨涨的、被撑开的感觉，除了疼之外，还有一点痒。
我闭上眼睛，试图把它们从脑内驱逐。伊佐那喊我去洗漱，从我背后看我在做什么，我想应该是我握笔的姿势太怪异，他顿了顿，向我凑近。
黑川伊佐那过生日那天晚上和我一起睡，第二天死活不愿意和我躺在一张床上，为了防止他再做噩梦起床、干什么半夜洗脸的蠢事，我每晚一两点要去悄悄看看他。他的房门紧闭，非必要不会为我敞开。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你手肿了？”
我答：“应该是过敏。”
他把挂在脖颈上的湿毛巾扯下来递给我，意思是要我裹住手指。可是我还要工作，于是委婉地拒绝了小孩子的心意，这么想着还莫名有些愧疚。伊佐那对此无反应，我书桌旁边为他准备了一张凳子，他可以在我房间里写作业，他把那凳子搬过来，坐在上面，趴着看我。
伊佐那刚洗完澡，他身上有一股浴室里的湿气。我想着也要把洗浴室这件事提上日程，但要先等我的手治好。
“你不抹抹药吗？”他趁我放下笔休息时去捏我肿胀的手指根部，它被笔咯出一道凹痕。
我不打算抹药，我对如何使用药物不熟，比起药、我更相信我自己强悍的身体。把这句话给伊佐那重复一遍，他丧失了对我工作内容的兴趣，换了个话题：“为什么总是凌晨才睡？”
我再次揉伊佐那银白色的蓬松的头发：“因为我是大人，小孩子这个点该睡觉了，快去睡吧。”
他微微皱眉，起身离开了我的房间。我向后滚动椅子、从门那边看伊佐那卧室的门，他已经熟练地把它紧闭。
和伊佐那聊天变得容易很多，至少我不会再对着他斟酌用词，那是一件很麻烦而且很无聊的事。他应该是知道我凌晨去看他房间的事，要不然也不会说那种话。熬夜这习惯已经维持很长时间了，先前狗老得大小便不自理时，我常常起夜给它收拾。我也该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的惯性熬夜，别没活到三十岁先猝死了。
愉快地决定今晚十二点之前休息，我关闭台灯。
十二月将近月底时，我购置许多年货准备带着伊佐那去涩谷，见见我的亲爹亲妈。想来他也即将开始二年级的期末考试，我对他的学习方面很放心，小学生的功课往往简单得一只手能算过来，而且黑川伊佐那悟性很好。我看着他写作业，他快得很，我甚至没体会到当老师的快乐，他就已经合上了练习册。
可能是因为太放心、太淡定，我几乎忘记伊佐那曾在福利院做的好事。在我接到学校老师电话时，我正在前往学校接伊佐那回家的路上，老师语气复杂，似乎说出口的是什么隐秘的见不得光的事。
“…您是黑川同学的母亲吗？”
我没想好究竟是纠正这个“母亲”还是顺其自然，在我犹豫的时候，对面的老师权当我是默认，她说：“黑川同学在学校出了点事，您现在方便过来吗？”
“还有大概五分钟到学校。他做什么了？”
我和她通着话，猜她要讲什么。我心想下一句话是打架。
她说：“打架。”
我踏入教师办公室时，屋里三双眼睛齐刷刷看向我。我忽略他们、侧过身子躲开想要与我打招呼的老师，径直走到黑川伊佐那面前弯腰看他。除了我，屋里四个人，只有伊佐那一个没看向我。他倔强地垂着头，让我想起在福利院第一次见他，我想去端他的下巴，手一顿，改成拽他的领子，伊佐那老实地顺着收紧的领口抬起脸，他嘴角染上鲜亮亮的红紫色。
我兀地觉得不愉快，这份不愉快没能及时调整过来，我硬邦邦的语气似乎招来老师的不满，她原先有些柔和的声线也一下子变得严厉。我牵着伊佐那的手，他的手指蜷缩在我手心里。
对面也是个结实的小男孩，典型亚洲面孔，站在他旁边的是个中年女人，我看到她的脸因为怒火而涨红着，满脸写着“讨说法”，实际行动也的确说了：“你的小孩伤了我家孩子！”
我想了想如何胡诌八扯：“这个年龄小孩的确爱打架，我小时候也是。哈哈，我小时候揍毁过同学的脸呢。”
我这才打量对面小男孩的伤势，看起来除了止不住流的鼻血以外没什么事。听老师和对面家长的叽叽喳喳的描述，内容大抵是伊佐那动手揍了他，然后他们两人缠斗起来。我嗯嗯应着他们，低头看伊佐那。他仍站得紧绷绷，像难以在医院放松下来的小狗。
我当然不信他们说的话是事情全貌，但毕竟打都打了，我说了两句客套话，打算从包里掏钱。对面的家长是个好哄的女人，一看我掏钱便眉开眼笑，可惜不太懂得说话的艺术，居然当着伊佐那的面、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都失足过一次了，不能再在教育上出问题！”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讲的话什么意思，伊佐那猛地甩开我的手，我扭头看他，他咬着牙恶狠狠地瞪着女□□头攥得紧，作势要去打人。我这才明白她意思是我十五六岁失足生了伊佐那。她的眼光在伊佐那露出的皮肤上打量，好像伊佐那的存在是个常人不能理解的错误。她小声地说：“没教养。”
我揪住伊佐那的领子。
“我没有失足，伊佐那是我作出过最正确的选择。”我说，“改主意了，你先对伊佐那道歉吧。”
我从钱包里掏出钞票，在空中甩了两下，狠狠打在她脸上。纸张锋利的边缘留下几道红痕，她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我大跨两步走到她孩子身边，摁住小孩的头往下鞠躬。
我说：“对他说对不起，这件事就过去了。”
女人被我激怒，还没等她歇斯底里地从喉咙里扯出什么话来，我先她一步变得蛮横不讲理。我是擅长胡诌八扯的、而且特别擅长耍疯，那股癫劲把他们的脸吓绿了，大概是真的不想让我在这闹出什么大乱子，赔偿有了、道歉也有了，老师连忙过来制止我。
手底下的小孩唯唯诺诺说“对不起”的时候，我猛地松开摁住他的手，抬眼看向伊佐那。他瞪圆了眼睛看我，我朝他龇牙笑，伊佐那看看我，又看看小孩哭得眼泪鼻涕糊成一团的脸，又看看我。
我喜欢伊佐那接触到新鲜事物时茫然的模样，让我很有成就感。
事情以一种不太光彩的方式解决，我被老师拉着训斥了一番。我事后才斟酌起自己当时应该有更圆滑更合适的选择，但是事到如今，后悔也没用。我一只手提着伊佐那的书包，一只手牵着伊佐那，我给他买零食吃，他就站在店门口等我。
伊佐那坐在我摩托车后座，他路上反常地紧紧抱住我，恨不能和我融为一体似的。
他问我：“为什么不说我是你领养的？”
我感觉肿起来的手指特别痛，大概是因为刚才有点生气，捏钱扇那位家长巴掌太用力。手指红肿的部分麻得不成样子，握上摩托车的车把，甚至没有触感。我突然想起刚才伊佐那在办公室里牵着我的手，一直捏着我肿起来的手指根部。
“我干嘛要和你撇清关系？”我说，“我都领养你了，我当然要优先选择你啊。”
我又开始苦恼：“这下我在老师那儿形象完蛋了，怎么办，要不你还是转学到我那边上吧？”
他没回答我，用力勒我，勒得我肚子特别疼。我感觉后背凉凉的，伊佐那擤鼻涕的声音不远不近，反正刚好处于一种让我担心他会不会擤到我衣服上的程度。
我觉得我需要维护孩子的自尊心，于是沉默着莽着劲，一路回到公寓。我把钥匙给伊佐那，让他先自己上楼去，他不愿意，催了他三四遍，他终于一步三回头地上楼梯。
我打算先把车放进小屋，然后在楼底下放松一会儿再上去。我有头疼的老毛病，刚才在办公室那种吵闹的环境下、大声发癫几句，感觉脑子特别疼、特别难受。决定上楼之后给伊佐那做完饭就睡觉，我倚在摩托上点烟。
说来不太健康，我从高中开始吸烟，目的是抑制欲望，抽一颗，饥饿感就莫名其妙地消失，还能短暂地让脑子轻松轻松。我专门挑了公寓墙壁底下，确定伊佐那从窗户看不到我。接伊佐那回家之后我不再在家里吸烟，极力避免他接触二手烟，憋得难受了，权当戒烟，然后第二天上班去，又在公司楼底下抽。
点了两下没点着火，头里又像有电钻嗡嗡响。我觉得烦躁，于是执着地咬着烟蒂和打火机打起来。
“那个！”
我抬头，看到个喘粗气的年轻男孩，顶着不良飞机头，对我腼腆地笑：“您好！请问您认识森中奈绪小姐吗？”
啪。火点着了。
我先点烟，然后又好奇地问他：“找她做什么？”
他表示不方便对陌生人说。他穿了个黑色的特攻服，手臂上大大咧咧锈着“初代总长”，手里拿着张纸，对着我报了一串英文加数字，我没听懂，问他什么意思。
“啊，您不知道吗？”他指我的摩托，“这是您机车的型号，是相当有年代感的车呢。您认得森中？能告诉我她住在哪一户吗？”
我指了指我自己。
“我就是森中奈绪。”
男孩的脸一下子变红又变白，最后小心翼翼低头凑过来，对我露出个善意的笑。他把手里那张纸揉得皱皱巴巴，然后咳嗽两声，对着它郑重地对我说：“我是黑川伊佐那的哥哥，我想见见他！”
被他一顿操作搞得蒙蒙的，我记起伊佐那是有这么个事来着――他被母亲抛弃，所以半路杀出个兄弟姐妹也不算太奇怪。他忙不迭从兜里掏出手机，翻出照片给我看：“您看，这是艾玛，佐野艾玛，现在在我家里住，她是我的妹妹，也是伊佐那的妹妹……”
他亲昵地叫黑川伊佐那为“伊佐那”。我生出股微妙的情感，这个陌生的男孩，不晓得因为紧张还是什么，吐字不太利索，话都说到这了还没向我介绍他是谁。
我仔细听他讲话，意思是黑川伊佐那和佐野艾玛的母亲是他父亲的出轨对象，把艾玛送去佐野家养着，把伊佐那送到福利院。我看着他给我展示的佐野艾玛的照片，浅金色发的女孩子、左看右看没有和伊佐那相似的地方，却笑得很开心。我想起伊佐那十几分钟前在我后座上用胳膊紧紧束缚住我，那种微妙的情感膨胀起来，让我变得愤怒。
我说：“凭什么？”
他愣了一下，问我：“什么？”
我冷静地说：“伊佐那已经是我的孩子了，我们过得很好，凭什么你要再把他扯回你们纷乱的家庭里？”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凭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