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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我有一个办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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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清晨多白露,一滴露水径直滴了下来,落在一黯淡无色的唇上,白色的头发逶迤于地,一支箭直直插进他的身体,绿草随风长,竹露滴清响[注1],一片生机里,有一只鹤却要死去。
“公子,他醒了!”纪敏恍惚间听见有人惊喜的声音。
他一动作,右胸就钻心的痛,刚遭变故,他不安极了。
药香幽幽,若隐若现的白气缓缓逸于空中。小童丢下扇子,连忙将他扶起来。
纪敏虚弱至极,这些个动作就让他忍不住喘气,一声轻响,有人坐在旁边。
“公子?”他侧了侧头。
一觉醒来不知时日,但他还记得李寻的喘息和浓郁的血腥气。
“多谢公子相救,可否告知我今时何日,现在何地?”他客气说道。
纪敏先闻到一股药香便听见人道:“你昏睡了两日,现还在幽山里,只是……”他的语气有些迟疑。
纪敏有不好的预感,惶惶不安的情绪挤上心头。
娘……
娘?
他心一跳,忙问道,那人却沉默不语。
纪敏只觉得腹热心煎,鞋子也来不及穿,屋外鸟语花香,纪敏却没有心情欣赏。
他是个瞎子,鲜少出门,如今又着急,脚下不仔细就摔了下去,无边的黑暗里,只有他一人在挣扎。
包扎好的伤口崩开了,鲜血渗出来,煞是吓人。
衣服摔得全是泥泞,脚也被割破了。
寂静,整个村子安静极了。
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围绕着,他径直走向自己家,木门晃晃悠悠被风吹的吱吱响。
他走进去,也听不见纪氏的声音。
这时那公子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前日我在断桥捡到了你,顺着血迹寻来,看见歾者露于野,百里无鸡鸣[注2],断头折肢,无一幸免。”
纪敏双目欲裂,脚一软直接跪在地上了,他狼狈极了,惨白的脸上全是泪渍,张大嘴巴却没有声音可以发出,直到他以头抢地,凄烈的悲鸣才得已发出。
痛苦,仇恨几乎要把他淹没。
他恨自己是个瞎子,认不得仇人,又恨那个男人,恩将仇报。
那个男人的声音他永远都不会忘记,直到他血刃仇人,报仇雪恨。
杀母之仇,屠村之恨,不共戴天。
白玉像浸透了血,犹如恶鬼。
救他的公子是个好人,他收敛了所有人的尸首,青山之间为他们立了一座巨大的碑。
他因屠村的事大受打击,那日大哭一场,回来就晕了过去,又是这公子命小厮替他包扎好了伤口,细心上了药。
但人虽救了回来,心气却难救回来,他本来如玉一样的面庞多了几分憔悴,瘦的几乎要登仙而去。
一日,小厮又扶他出去透透气,他不是很见得阳光,甚至阳光大一点他也会觉得苦不堪言。
赵灵运看着一副生无可恋的纪敏很是着急,救人最怕人活着却没了生气的,否则再好的灵丹妙药都是徒劳。
看着刚煎好的药,赵灵运有些踟蹰,他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即使身上的伤治好了,心结不得解,终会郁郁而终。
将药端进小室,却发现纪敏早就睡过去,他的心里压了千钧的仇恨,就连睡觉眉头也展不开。
赵灵运怜惜的看着他,用目光细细描绘他的面庞,明明是尊玉做的人却受了这样的磋磨。他不忍他就这样颓废下去,必得找到让他活下去的理由。
翻开自己写的册子,心里便有了计较。
之前给纪敏把脉时就觉得他脉象沉软无力,像是先天不足之症,但这眼睛却是有人用药后天做了手脚。
他翻遍医术,寻得一法,或许可让他立起来。
纪敏只觉得一觉睡了许久,醒来听见倦鸟归林声,心里一片凄凉。
默默无语,黯然神伤时又听见一道脚步声。
“公子。”他按下心中痛苦道。
赵灵运眼中下定决心,缓缓走到他面前,看着那粉玉一样美丽的眼睛道:“我知你内心痛苦难以释怀,但斯人已逝,太过沉溺只会伤己伤身。”
见纪敏还是那副模样,侧着身子不搭理人。
他继续说道:“我这几日一直在探查蛛丝马迹,发现这种兵器的痕迹只有新国虎军才有。”
纪敏猛的回头,眼睛瞪得很大。
赵灵运盯着他说:“我有办法治好你的眼睛,助你报仇。”
一驾马车驶官道上,马蹄下扬起阵阵沙尘。
公子告诉纪敏他叫赵灵运,这次带他离开就是去拿最后一味药。
马车摇摇晃晃,纪敏缩着身体坐在角落,第一次离开村子,他心里是忐忑不安的。
不知赵灵运为什么这般好心,也不知前路如何,他现在什么都没了,赵灵运也从他这里拿不得什么。
幽山离上京极远,就算赵灵运有心赶路,少则又要半个月。
途中他们得知,新国打了胜仗,那虎军长驱直入赢了杨城再近一步便是台岭了,茶馆里众人皆大骂新蛮无耻,担心山河有恙,群起激昂,唾沫横飞。
赵灵运瞥见纪敏紧握的手,按住他的肩膀,许久纪敏才停止抖动,回过神来。
他也知他的状态不对,用药最忌心浮气躁,他如今只是听见虎军二字就快没了理智,怕是等到用药便会一命呜呼。
纪敏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吃过茶水就要继续赶路了,他戴上帷帽,赵公子的小厮扶着他上了马车。
一路上赵灵运也是想尽了办法让纪敏宽心,他本是祁山赵家的长子,何时做过这样的事,也就纪敏看不见,窥不得他抓耳挠腮。
当今圣上的太傅便是祁山赵家的,赵家是显赫的世族,世代簪缨。
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温赵俞李,赵家赫然在列。
赵灵运看中了纪敏,于公想让他进了朝堂做赵家的刀子,天下可怜人不计其数,纪敏能遇到他也是幸运,纪敏恨新国,这便是极好的筏子。
赵家收留许多可怜人,或隐于江湖或立在庙堂,像养蛊一样找出那最锋利的刀。
于私,赵公子第一次救人,心里还存了些怜悯之心,也想救一救他。
马车伴着马夫的吆喝声,一深一浅的驶入了上京。
上京繁华,纪敏便是看不见,也听得见,叫卖声,叫好声,各种声音不绝于耳,他生出些怅然,原来这就是上京啊。
上京繁华,又是燕权利最集中的地方,一进城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到了城中心,马车也行不下去了,只能步行。
“灵公子回来了!”赵府的门房眼睛尖,老远就看见了赵灵运,连忙打开府门。
赵家祖宅在祁山,现在在上京的只有他二叔和二婶。
今天不是休沐,现在府上只有二婶李氏,纪敏随着赵灵运拜见了李氏,他虽看不见,听声音也觉得是个温良贤淑的人,过后他就自觉离开,不打扰二人叙旧。
看纪敏出了门,赵灵运才向李氏说起此行目的。
“你要这个药?”李氏擦了擦嘴角道。
她倒是也知道夫家做的事,但为了一个不知道有没有前途的人费这个心,她也有些疑惑。
“如今圣上仁慈,朝中有多数主张停战,可新国为了台岭绝不会知足,必定再举来犯,二婶不知,他所在的村落被新国虎军屠尽若借他这个由头,举国抗新的情绪必高涨,如此随军的监军便可安插赵氏的人了。”赵灵运道。
赵氏虽然显贵但到底被温氏压一头,世族做到现在,若不向上更近一步,实在让人不安,温赵皆有从龙之功,但元帝却选了温家女做皇后。
即使赵家没有越位之心,但形式如此,他们也要有所准备。
纪敏到了小室,待带路的仆人走了才松了口气,面上不显,但到这样陌生的地方他还是紧张的。
纪敏吸了吸鼻子暗道:上京果然不同,他现在闻着都是香的。
月朗星稀他有些睡不着,摸索着开了窗,清风吹进来让他昏涨的脑袋清醒了很多,白日赵公子告诉他,他叔叔已经同意将最后一味药给他,明日就会开始准备,不出三日,就可以用药。
比起见到光明的激动,纪敏更多的是茫然无措,他从未见过光明,对于一个完全不知道的世界,本能是想要逃避,但他还有大仇未报,不能只顾自己。
赵灵运停驻在外面,一扇小窗框住了那个人,仿若一幅画,月色正好,他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
白玉做的人在月光下似要登仙而去,隐约的虫鸣声更添了情趣,清风送凉意,月下白雪犹在。
注1: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孟浩然《夏日南亭怀辛大》
注2: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曹操《蒿里行》
皆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