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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良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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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时半夜醒来时,腮边尚有泪痕。她不记得做了何梦,却忘不了梦中刻骨的悲伤与不舍。
她翻了个身,无法入睡。
白日赶来谢府,见大表哥旧疾复发、新伤未愈,她放心不下,不顾大表哥劝阻,坚持留了下来,住在谢府照料大表哥。
幼年时她常来谢府,舅舅舅母对她疼爱非常,谢府里特意常年为她留着屋子。等到她成年后开府,来谢府的次数变少,多是远南与彦休去公主府寻她。后来……她不愿去宫里,也不爱出门,皇宫不再是她的家,无论是长公主府邸还是谢府都门庭冷落。
屋里寂静无声,苍时盯着头顶的帐子,黑暗中模糊能见床帐上绣着竹枝纹。
她在公主府的床帐四季应景轮换,正月里常是梅花或卷草;谢府中为幼年的她留的屋子中,床帐的花样常是虫草鸟雀、小猫小狗。而这里是谢述未与她成婚前所住的地方,处处留着他的痕迹。从前她来谢府,自然不可能住在谢述的院子里,成婚后,谢述为驸马,随她居于长公主府邸。算起来,这还是她头一次睡在大表哥的屋子里。
苍时出了会神,思绪渐渐平复,忽然觉得房中静的出奇。
太静了。
她与谢述不同寝,大表哥睡在东侧间,她便于西侧间歇了,防着表哥夜间病发,她也能听见,特意将明间的隔断去了,换了扇四折落地屏风,只略挡一档视线。但她现在什么动静也没听见。没有翻身声,没有咳嗽声,什么也没有。
大表哥白天刚刚吐了血,伤得那么重,今夜倒是安眠。
苍时想着,闭上眼睛,过了片刻,突然起身下榻,披衣走到东侧间外面,向里一望——里面果然空无一人。床帐挂在银钩上,榻上被褥掀起,人已经不见踪影。
大表哥去哪了?
动静惊动了梢间当值的侍女,赶忙点了灯过来,隔门请示,“殿下,有什么吩咐?”
苍时召她入内问询,“驸马呢?”
侍女是从公主府跟来的,不清楚谢府情况,闻言便推门出去找了谢府的仆从,没一会回来对苍时道:“回殿下,驸马去了外书房。”
苍时不由蹙眉。大表哥伤势未愈,缘何深夜去书房,有什么事情一定要今夜处理,倘若加重了病情怎么是好?还是说,大表哥又病发了,只是如白天一般不肯叫她知晓?
白天时大表哥蜷倒在榻上呕血的一幕又涌入脑海,苍时心中一悸,顿时呆不住了,起身穿了大氅,漏夜出门去外院寻谢述。
夜色深沉,风寒月冷,苍时步履匆匆,只叫了个侍从在前提灯照路,好在她对谢府的路尚为熟悉。
远远便见了书房亮着灯,走近一瞧,竟也没有服侍的人。
苍时心中着急,敲了两下门,在书房外面叫了声“大表哥,是我”,便径直推门而入,见谢述坐在书案旁执笔而书,面色虽不甚佳,但并没有咳嗽咯血,她方才松了一口气,慢下脚步走近他身旁,温言劝道,“天晚了,表哥保重身子要紧,有什么事明日起来再做吧。”
她下意识垂眼一扫,书案上摊开一卷文书,未干的墨迹在灯火下微微闪动,一手正楷静好藏锋。苍时无意一瞥间,只见右上有“臣某言”几字,左下写着“谨奉表陈请以闻”。
这是上疏的格式。
苍时虽然于政务上不通,但太后尚在时,一应奏章皆送往桐宫,她去桐宫探望时常常见到母后读奏章,母后偶尔会与她一观,她总觉得其中文辞艰深晦涩,兴趣不大。
不过大表哥特意撑着病体半夜悄悄到书房,是要写什么呈给圣人?
苍时不免有几分探究之意,待要再看,谢述却淡淡掩上,显然不欲予她一观。他望了望苍时,视线掠过她匆忙裹上的披风和压在衣襟里的碎发,停了一停,面上升起不豫之色,皱眉道,“更深露重,殿下如何来了?”
苍时见他匆忙地遮住字迹,微微一怔,“我醒来见你不在……”她的目光不由往掩起的奏表上滑去,心思分散,“大表哥在忙什么,要紧吗?”为何一见她走近便遮住奏表,难道他写的东西与她有关吗?
谢述却将纸卷起,淡淡应道,“无事。”
苍时更迷惑了,待要放下不想,忽然间心中一动。
与她有关的奏表……莫非是为了和离一事!
除夕夜与大表哥提及和离时,说好了由她来上疏,但表哥当时便不甚同意,如今正月将过,莫非大表哥准备悄悄写了奏表,在她之前递上去?大表哥先前就不愿她留在谢府,她强留下后,他只好趁夜到外书房,避开她……
直到此时,大表哥依然在为她着想吗?
苍时又暖又痛,心中酸涩难言,既为大表哥对她的关切爱护而忍不住心头温暖,亦为即使到了这般地步仍然为她考量周全的大表哥心痛难当。
如今王谢两家称血海深仇也不为过,大表哥在清音坊亲眼看见她和王漠在一起,后来他被王漠打得吐血,想来也与她脱不了干系。但大表哥什么也未曾对她说过,没有质问过她和王漠是否藕断丝连,也没有让她日后和王漠断绝往来,甚至连受伤之事也不愿对她提起。
他仿佛默默背负了一切,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咽下所有难事,却尽力给她一片自由天地,让她随心做自己想做的事。
这样好的大表哥……对她这样好的大表哥……要与她和离了。
苍时倏地觉得如浸冷水,心中冰凉,似乎方才匆匆赶来时所受的寒风终于吹到了身上,迟来的寒冷侵袭满身,伸手拢了拢身上披风。
谢述没有注意到苍时怔愣的神情,他正盯着苍时从披风中露出的手,纤指皓腕,轻捏衣边,显得分外娇弱。表妹半夜醒来便披衣出门,春寒料峭,有没有着凉?只要摸一摸她的手是否冰凉……
谢述将手拢进袖中,收回视线,垂下眼眸,“殿下,回去休息吧。”
苍时正被心中所思烦扰,闻言略点一点头,轻声应道,“大表哥呢?”
“我随……”谢述顿了顿,他本想让苍时先回去歇着,想到她亲自找来,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我随殿下一同。”
“嗯。”
看见谢述从书案后起身,披了大氅去开门,苍时慢慢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烛火投下两人的身影,昏黄摇曳。
苍时的脚步越来越慢,终是停了下来,低头看着映在地上的影子。
“怎么了?”谢述回头,见她没有跟上来,问道,“是不是冷了?”他一心还念着苍时半夜出来穿戴不全,却未注意自己正站在门边风口处,一阵凛风吹开他的披风,寒气迎面,顿时弓腰咳嗽起来。
苍时急忙上前,伸手搀扶,“大表哥!”
谢述扶住门框,掩面侧身,避开了苍时的手。
苍时愣了愣,缓缓垂下手,心中渐渐凉了下来。
她很想问一问大表哥,他究竟在想什么。
打架的事,清音坊的事,甚至是和离的事,大表哥没有给她任何负担,同意她的选择,却一次也不曾说过自己的意愿。他好像总是平静的、沉稳的,仿佛一潭幽静的湖水,她这阵风总也吹不起波澜。
极偶然的时候,苍时心中甚至会隐隐浮出模糊的怨意——为什么不能为她所动呢?究竟是太过尊重,还是不曾在意?
如果同意她的所有决定,为何永远抗拒她,不肯向她披露自己的心?如果不曾在意,又怎会照顾她多年,事无巨细皆从她所愿?又或者,尊重与在意都是对表妹和公主的感情,他就是无法生出爱慕之意……
片刻后,谢述平复下来,撑着站直身体,慢慢道,“走吧。”
苍时见此情形,不敢再站在门边与谢述交谈,侍从已经掌了灯过来引路,她只能将千言万语都咽了回去,在心中想了一路。
等进了门,苍时不要侍女服侍,吩咐众人下去,门扇合拢后,终于忍不住拦住谢述,“大表哥……”
谢述在卧间时,从来都尽量与苍时相隔远一些,能不共处一室最佳。今日一再的被追堵拦截,从公主府到谢府,从院中到书房,从明间到侧间……谢述看着堵在卧房内的表妹,她离自己的床榻很近,刚刚取下了披风,里面只有件贴身小袄,长发松散,漆黑发丝蜿蜒过雪白锁骨。
他皱起眉,移开视线,语气不免隐隐急躁起来,“殿下还有何事?”
“我想问……”她吞吞吐吐了一会,想了半天,还是没能说出最尖锐的话题,只好从旁的问起,“今日王漠与你、与你起冲突,是不是因为我……”
谢述心中一软,明白苍时是为他担忧,怕为他添了麻烦,轻轻叹气,“殿下不必考虑这些。”
他望着苍时,温声安抚,“世家仇怨是世家之事,殿下是长公主,天皇贵胄、金枝玉叶,本就该随心随性,不须思量烦忧,”他微微停顿,终是将心中之言说了出来,轻声道,“姑母如此想,我亦如是。”
谢述说完,见表妹双眸闪亮,满怀感动地望着他。他心中一跳,忽然发现自己说的话似乎不太谨慎。
他的意思是,表妹想和王漠决裂就决裂,不必担忧他与王漠起冲突,也不必担忧谢王两家恩仇。但她会不会将自己的话当作支持她和王漠成婚?
想到此处,他顿时担心起来。
谢述移开视线,抬袖掩唇,咳了几声,“不过……”他垂下眼睫,缓缓开口,“王漠为人太过粗鲁,并非良配……”这话中夹杂了太多私心,他说到一半便觉无颜面对苍时,只好又咳了数声,顺势低下头去。
“大表哥!”表妹立刻上前,伸出手又收回,惶惶失措,又悲又忧,“你别说了,我都明白……”
谢述更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