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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王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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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的头一天,大理寺卿兼长公主驸马便搬出了长公主府邸,回了谢家住。这件事说大不大,放在偌大的皇都里只如滴水落入平湖,说小却也不小,落在有心人眼中却能荡起无边涟漪。
上元节的宫宴上,王太妃便有意提及了此事,偏要故意当着圣人的面,朗声问苍时:“听闻驸马回了谢家,这大好的日子,怎么好留长公主一人在府里?”
杯觥交错,丝弦乐舞,一时间众人都静了。
苍时抿紧了唇,手中的双色釉玉璧底酒盏捏得紧紧,她虽鲜少涉及朝政,也知晓王家与谢家结怨已久,王太妃此言心怀不善。
三年前,时任大理寺司直的谢述于朝会上参太师王谚叛国,朝野轰动,圣人命九卿会审,一时间大理寺的牢狱人满为患。这场浩大的审查历经数月,牵扯其中的人事数不胜数,最终由圣人亲判,王家阖族被抄,凡有官职者尽数革除。圣人念在王太师两朝元老,年事已高,除夺爵革职外未再有处罚。但王谚出狱的第二日,便悄然自缢于家中,留书于案曰:“宁以玉碎归朝廷。”家人观者无不掩面痛哭,从此与谢家势不两立。
王太妃身为王谚之女,更恨谢家人入骨,只是如今王家势弱,她在宫中也无甚好日子,无法报复谢述罢了,难得有了机会,能给谢家人心中添点堵也是好的。
王太妃笑道:“今日也算家宴,都不是外人,有何事不若趁着在圣人面前早些说开了,夫妻和美,是不是?”
圣人果然转头望来,对苍时问道:“哦?皇姊,可有此事?”
当今圣上年少即位,主弱臣强,他于朝堂权海中几经风波,如今虽刚过弱冠之年,已然大权在握,臣心尽归,身上自然地多了一种气势,寻常问话间也流露出威重之感,叫人不禁呼吸一滞。
苍时素来不善言辞,更不惯于在众人面前开口,只是此时不得不答话,正要勉强应对:“是我让……”
忽见对面席间站起一人,拱手向圣人行礼:“陛下。”
谢述恭敬道:“此事乃臣思虑不周,请陛下责罚,”说着又转身向苍时低首,语气柔和了些许,“……万望殿下海涵。”三言两语间便将所有事情归于自己身上。
苍时愣了愣。
圣人蹙眉,见苍时没有开口,便转而训斥谢述:“你为臣子,当侍公主左右,怎可行事自专,罔顾君臣之理。”又罚谢述闭门思过三月,言语间多有不满,颇为苛责,又对谢述道,“还不去向皇姊敬酒赔罪。”
这几年随着谢家起复,谢述执掌家族,官居三品,谢氏一门一时间风头无两,隐隐竟有了些许当年谢柱国尚在时的风采。可今日圣人竟因小事对谢述如此不满,很难说是不是借题发挥,宫宴散后,只怕羽都中的官宦世家又会有了新的考量。
但这些政事争斗都似乎与苍时离得很远,近在她眼前的唯有一人而已。
自从除夕夜后,苍时这些天来第一次见到谢述。八角宫灯洒下暖黄的光,谢述穿了朱红的朝服,水苍玉佩在腰间,随着他近前的步子微微晃动,灯下的面容倒显得比往日里多了几分暖意,即使刚被君王当众斥责,仍是平淡的神色,不卑不亢为她举杯倒酒。
“殿下,”谢述平举酒盏,微微敛目,视线只落在苍时翠色裙角,沉稳道,“臣向殿下赔罪。”说着一饮而尽,又斟了两杯,连饮下去。
苍时不知不觉盯着他滚动的喉结出了神。严实的衣领间只露出半截脖颈,喉结曲线随着他的动作滑动一下,酒液便进入更深的食道中,叫人禁不住将视线也随之往下,恨不能如水般流入平素遮掩之处。
三杯已尽,谢述将盏底示于苍时眼前。
苍时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回了回神,慢慢道:“……没关系……”
她原本有些愧疚,见谢述替她说话,还因此被皇弟责骂,心中更是不忍,本想多说几句话,好好谢一谢他,再关切一番,可不知为何盯着他裸露出的肌肤出了神,心头升起几分难言的情愫,反将愧疚不忍挤到了一旁,脑海中全是方才的场景,一时竟想不出别的要说的话了,只呐呐无言。
是不是殿中的银丝炭烧得太旺了?面对着谢述,苍时无端觉得一股热气从胸口涌上脸颊,先前饮的几杯酒好似上了头,醺醺然将她的双颊染上绯红,鼻尖渗出几颗汗珠,如此腊月寒冬里,热得她竟突然想喝点凉的。
不多时宫宴散了,众人鱼贯而出时,苍时便推开了为她披上斗篷的宫女,径直走到殿外,冷风一吹,立刻清醒多了,随即更是懊悔,自己刚才都在做什么!她没能帮上大表哥半分,反而拖累他受了责罚……
暮色遍覆,天边已无晚霞夕阳,但尚有一线残留的亮色,黛色的天空中斜斜挂着一轮将将升起的玉盘,浑然无暇,站在殿前阶上,视线越过道道宫墙,目之所及处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是各处宫殿所在。
苍时下意识向东北处望去,那是桐宫所在,从前母后的住处。
倘若母后尚在,会对她说什么,会笑她没有长进吗……
“殿下怎么站在风口。”有声音从身后传来,语调略有些严厉,分外熟悉。
苍时一惊,脚下动了动,向后退了半步,却听见一声叹息从身侧掠过,随即整个人落入了融融温暖中。
“斗篷呢?先用我的吧,”谢述皱了皱眉,将身上的大氅解下,不由分说从后为苍时披上,然后转至她身前,将系带系上,“别动。”
断案严谨的大理寺卿干起别的事来也井井有条,认真将表妹裹了个严严实实。
大表哥旁的时候能对她百般纵容,涉及她的身子时向来严格的很,苍时自知阻止不能,只能弱弱挣扎道:“……大表哥…我不冷,我有点热……”
看案卷能过目不忘的大理寺卿一皱眉:“再过三日殿下本就要腹痛,吹了冷风更难受。”
苍时:“……”
苍时说不出话了,大表哥把她的小日子记得比自己还清楚,反倒显得她小孩子一样胡闹。
带着体温的大氅罩在她身上,暖意与男子清冽的熏香一齐裹住了她,她又觉得一阵热意冲上脸颊,想起殿中之事,不禁咬着唇低下头去,“大表哥,对不住,都是因为我……”
谢述却柔和了眉眼,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在此处提及。无论是圣上的斥责还是责罚,他心中早有成算,其实他并不在意此事,反而想起苍时先前眺望的方向,也朝东北角望了片刻,略略一怔,眼神便变得悠远起来。
他缄默良久,半晌,转头看向苍时,“殿下……”启唇又顿住,最后伸出手,轻轻抚了一下身侧人的发顶,指腹与青丝一触即分,只轻语道:“……姑母若在,也会希望殿下好好的爱护自身。”
大表哥明白她的心思……如今,也只有大表哥了……
热意间忽然夹杂进一味酸楚,齐齐从心口涌出,停在苍时脸上。
她低头眨了眨眼,将酸楚滚落在地上,轻轻嗯了一声。身上唯余暖意。
*
回程时,谢述上了苍时的马车,准备与她一同回长公主府。圣人刚刚责罚了他,无论如何,总不能在此时继续分居下去。
甫一上马车,苍时便忍不住向谢述问起责罚一事:“大表哥,有什么我能帮你做的吗?”她既愧疚自己带累了谢述,又担忧影响了他的仕途,难免有些急切。
谢述却不急不徐,坐定后,从暖窠中取出茶壶,倒了杯热饮子递给苍时,“先暖一暖,”见她接了,方才继续道,“此事不要紧,殿下不必想得太多,纵然没有殿下,圣人亦会找个由头责罚我。”
苍时没有听明白。她平素不关心政事,在这上头又没甚么天赋,从前母后尚在时便不知嘲笑过她多少次,她知道自己的斤两,更不会参与其中,母后与舅舅表哥们也纵着她,见她不愿,从来都护着她远离朝堂争斗。
但是现在,苍时忽然有些后悔。
她自己慢慢思索着,向谢述追问:“圣人对你有何不满吗?”
谢述望了她一眼,表妹素日不喜欢这些杂务,忽然追根究底起来,他想了想,耐心与她解释:“是也不是。如今谢家渐起,王家没落,萧家又无法抗衡,圣人势必要压一压谢氏气焰,我为谢家家主,自然首当其冲。”
苍时隐隐回过味,立刻担忧起来,“那……倘若这时候提和离,岂不是更加害了大表哥!” 难道七年前谢家的惨事又要重演了吗!她一急,把手里的杯子咣当一声放下,绞着手指道,“不成……”
谢述没有立刻接话,他凝视着苍时,眼中的表妹慌乱而忧虑,正努力而迫切地为他打算……假如他此时顺势应下,表妹定然会暂缓和离一事,可是……
他默然凝望着苍时纯澈的眼眸,看着她尽力思索想要帮他的样子,心中柔软,无论如何也无法欺瞒她分毫,更何况是为了自己的一腔私欲。
谢述轻轻叹了口气。
“不必担心,”他安抚苍时,“与其等着圣人发难,不如我为他送上把柄,自行请罪。圣人即便恼火,最多将我贬职外调。”
他没有告诉苍时,即便圣人没有安排,他亦准备在和离后外调,离开羽都。只要留在能看见她的地方,谢述觉得自己永远无法平静,更无法心如止水地看着她与自己分道扬镳,还是躲开一阵为好。
苍时闻言,一颗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仍有担忧,“那样的话,大表哥莫非要离开羽都……”想到也许从此就要与大表哥分隔两地,心里又难受起来。
谢述移开目光,只淡淡道:“过几年我便回来了。”
车中沉寂下来,车中人各怀心思,却都暗自神伤,一时气氛压抑。
正在此时,马车却猛地停了下来,苍时不查撞上了车壁,预料中的疼痛却没来,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垫在了她脑后。
谢述收回垫在车壁上的左手,右手将车帘掀起一角,沉声问道:“去看看,出了何事?”
过了一刻,前去查看的侍从回到车前禀告。
不知为何,回来的侍从却不敢看向驸马,神情有些奇异的犹豫,“回大人,有人拦下车,称有一物要赠与长公主殿下,”顿了顿,低头道,“他说自己是王家嫡次子,王漠。”说着将手中花灯托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