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往事 ...
-
正月十五，上元灯会。羽都的习俗，无论是有婚约的未婚夫妻抑或是成婚多年的夫妇，这夜都要共放一盏天灯，祈愿来年和美顺遂。灯节的花灯由此衍生开来，有了别样的暧昧意味，轻巧木骨与单薄纱绢中承载了沉甸甸的情意。有情的男女们也爱在此夜互送花灯，以一盏花灯表明心意。
而此刻，擎在侍从手里的便是一盏极漂亮的花灯。
翠色纱绢被裁剪成羽毛的模样，一片片勾勒出鸾鸟的形状，长长尾羽耸立在末端，坠下的羽毛渐渐晕染为朱色。鸾鸟的双目处镶嵌着红宝，腹内点着蜡烛，火光一映，流光溢彩。这盏精美的花灯显然耗费了不少心思。
苍时想起自己收到的第一盏花灯。也是鸾鸟，竹骨绑成圆滚滚的身子，煞是可爱。
那是她十七岁时的事，王太师的嫡孙寻了个机会向她表明心意，又相约上元夜同去灯会。说不清是年少萌动，抑或只是对感情之事的好奇，多少带着一点隐隐的叛逆，她瞒着母后悄悄跑去赴了约。街道上人潮拥挤、观者如垛，等她赶到约定的地方，看见王漠手里提着一盏花灯，胖乎乎的小鸾鸟灯摇摇洒洒落着暖黄的光递到她手中，她一抬头，便看见少年晕红的脸，眸子闪亮如灯火。
但那已是往昔。从王家告谢柱国通敌叛国的那一个参朝日起，苍时便不再想过王漠。
苍时移开了目光，淡淡道；“拿回去，还给他。”
侍从却道：“人已经走了，属下送回王家？”
王漠孤身一人半途拦车，送上花灯便离开，大约是不想大张旗鼓送到长公主府邸，惹人非议，可她若是将灯送还到王家，难免闹得人尽皆知了。王谢结怨已久，此事若是传回王家，只怕王漠也要受责罚。她可以拒绝旁人捧到面前的心意，但要故意把这颗心扔去给人踩，亦非她的惯常行事。
苍时犹豫了一下，终究撂下了车帘，“……悄悄的送回王小郎手上，不要给门房。”
马车继续向前行驶，沉默中一切如常。但沉默中又似乎多了少许不一样的东西。
从侍卫口中说出王漠的名字开始，谢述便没有再出声，他静静地隐在车中阴影后，默然看着苍时与侍卫交谈。
苍时与王漠有一段过往的事情，旁人也许不甚清楚，谢述却早已知晓。甚至当初王漠向长公主表明心迹，也是谢述亲眼所见。
那是伏月的一个午后。一连数日的骄阳后终于迎来了一场瓢泼大雨，将整个宫城浸润在灰蒙的水雾中，天色晦暗阴沉。谢述面见完太后，正遇上这场大雨。
雨势来得迅猛而急促，谢述入宫时尚是烈日当头，未准备雨具，被突如其来的暴雨打了个措手不及。太后见状，叫了宫人取来雨具送谢述出宫，政务已经商讨完，便与他闲话几句：“时娘早上说要来，磨蹭至这个时辰还未到，肯定是贪睡起晚了，干脆午后再来用晚膳，现在落这么大的雨，该她淋的，这孩子啊。”
语气虽有些抱怨，谢述却不难从中听出宠溺与心疼。想起小表妹单纯可爱的样子，谢述也不禁浅浅笑一笑，为她说了几句话，“殿下年纪还小，远南在家中也是贪睡的很，家母每每看见总是生气，但也舍不得责罚。”
太后面上的笑意缓缓敛去，沉默下来，淡淡叹了口气，“为人父母，既想让孩子知道所有的道理，学成个全才，又舍不得她吃那个苦，懂的少点便少点吧，只盼她平安顺遂。”
谢述道：“有太后姑母在，殿下定然会平安顺遂。”
太后没有接话，她依靠在凭几上，染着蔻丹的手指轻轻敲了会桌案，突然对谢述道：“我准备把时娘嫁回谢家。”
为这句话中隐含的不安意味所震，谢述猛地抬首，望向上首中坐着的、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人。
“我的孩子我清楚，时娘不是个能成事的，谢家日后是你的，你一向稳妥，替我好好照顾她。”
“姑母……”谢述心中的不安更加明显了，他想说，有姑母在，何须他人照顾长公主殿下。但他更想问一问，这位权倾天下的人究竟预料到了什么，才会说出如同托孤般的话，其中隐藏的不详意味竟让他在暑月里遍体生寒。
但太后却抬了抬手，没有让他开口，只在最后道：“不要多想，这只是我给她最后的保障。”
谢述起身，郑重向太后行礼，“遵命。”
*
从桐宫出来，谢述仍然心绪不宁。他站在阶上，举目远眺，远处的重檐飞阁在雨水中隐隐绰绰，风雨如晦，整个宫城晦暗不明。
如今太后当政，谢家掌权，谢氏一族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任谁看了也会说情势大好，就如朗日当空。但在太后眼中，局势是否已经如同暴雨前的沉闷死寂？往后，太后会怎样，谢家又会怎样？还有那位一直处在保护中的、如同雏鸟的小表妹……
谢述缓缓吸了口气，空气中满是潮湿的雨水气息，浓而清。
他应该立时回府，与父亲和弟弟商讨此事，太后话中透露的信息，谢家的安排……还有婚事，彦休与小表妹年龄仿佛，如果太后真有此意，谢家也要准备起来才好。
但谢述却不想立刻回去。不知为何，也许是突然得知的事情太多太乱，他感觉思绪难明，胸中沉沉，压得他迈不开脚步。于是他去了千步廊。
这一去，便撞见了意想不到的一幕。
大雨滂沱，檐下水流如瀑。
隔开雨幕的长廊中，王家的嫡次子正向公主倾诉衷肠。
谢述不由蹙眉。他停住脚步，一时没想出该上前还是后退，只犹豫了片刻，眼前的情景已经由少年单方面的告白转为有来有往，他清晰地看见自己那位单纯的小表妹脸上泛起如霞红晕。她轻轻点了点头，少年便迫不及待将她拥入怀中。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谢述感觉今日本就思量过多的头一刹那痛了起来。
王家与谢家不睦已久，太后甚至不愿选王氏子入宫为公主伴读，又怎么可能将王漠算作驸马人选。更何况，太后方才与他所说清楚明白，要将小表妹嫁回谢家，以求她一生安稳顺遂……总而言之，王家肯定不会给她带来安稳顺遂。
谢述大步走了出去。
小表妹不妨他乍然出现，还听见了儿女私事，方才双颊上仿若桃花的飞霞顿时不见了，慌慌张张地说不出话，竟然还往王家那个小儿子身后躲，好像指望王漠来帮她。见此情形，谢述更觉一股怒气涌上来——她躲什么？他有这么可怕吗？难道一个王家嫡次子如此重要，比他更加可靠亲近吗？
他强硬地打断了王漠的话，扣住小表妹的手腕，将她拉出了王漠的保护范围，拽到自己身侧。
刚刚在桐宫中，太后所说的话涌上心头。
他答应了姑母，要照顾她。
照顾她。
谢述只觉得心中有种道不清说不明怒意的与烦闷，紧紧扣着苍时的手腕许久。也许是生气小表妹年幼无知，轻许终身；也许是气她不明白有多少人为她百般考量，不识真心；也许是气她在那一瞬，下意识躲进他人身后，也许……
“大表哥……大表哥等等……！”
等他回过神时，一回头对上的是小表妹委屈而惶恐的双眸。那双平日里灵动澄澈的眼眸，此刻却盈满不安。
不应该是这样，他是想保护她、照顾她，而不是给她带来难过不安。
他听见耳边脉搏仍在剧烈跳动的声音，发现自己已经拉着她走出了很远，早已将王漠甩在了身后。
谢述松开手，看见被自己禁锢住的纤细手腕上浮出一圈红痕，又慢慢消散。宛如白皙细腻雪地上的一朵红梅骤然开放又零落，脆弱，无暇，让人想要保护，又想要摧毁在自己手里。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移开目光，转身不再看向苍时，覆手而立，收紧手指。
他听见自己压抑而平淡的声音响起，把波涛藏在水面下，“殿下的婚事，太后定会为你仔细思量，再三考虑，也请殿下/体谅太后一番良苦用心。”
但小表妹竟然还要追根究底：“那我要是想选王漠呢？”
他紧蹙眉头，猛地转身，对上少女无辜的眼神，像林中小鹿见到生人时，自以为小心的天真试探。他没办法对着这样的眼眸生气，一腔情绪被浇了个透，只好又转过头去，只坚定地拒绝了她。
“这桩婚事于你不合适，此番是为殿下着想。”
在太后下旨之前，长公主嫁回谢家的事情不应该由他告诉公主。只是他既然已经承诺过，就不可能眼看着小表妹误入歧途。谢述已经做好了被小表妹吵闹怒骂的准备，敷衍他也罢，转身就跑也罢，就算她一时生气打他几下也认了。
唯一没想到的是，她不仅接受了自己冷漠无情的言辞，竟然说出了那样一句话。
苍时沉默片刻，“既然大表哥这样说了，那我先听大表哥的，想来母后也会为我打算，此事以后再说。”
她温柔对谢述道：“最重要的是，我相信大表哥。”
因为太过惊讶，他竟有几分茫然，下意识望向小表妹。
二八妙龄的少女已经逐渐褪去幼时的青涩，正如一朵含苞欲放的蓓蕾，教人联想起碧色荷叶中拢着花瓣的菡萏、将熟青桃上的一抹绒绒粉红、早春草地上的一只青嫩细芽。
苍时对着他笑了笑，霎那间，花蕊初绽、果熟蒂落、草长莺飞。
在那笑容里，谢述感觉自己的心砰然跳动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往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