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喜相见演说族中事 泄天机坤道乍命丧 ...
-
又话到六公主处,她既成人之美,心中也是欢喜,念着大婚喜宴热闹,又动一份心思,却上山去带了个男人下山。
他生的是:面如冠玉,鼻腻鹅脂,一双圆眼,且是灵动可爱,若是笑了,右边脸颊便有一只酒窝。原来这是葵一胎生的弟弟,子字辈儿名唤炩的,和她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长相,不过是男生的脸颊,更是窄些。
炩尚未出嫁,若守着规矩,断不能踏出曌月宫中所居遣云殿半步,可脾性又与葵是一样,不能安分,一看六姊上山,一听四姊大婚,便道:“我的好姊姊,快带我下山瞧瞧吧,姊妹里面数我小,你们一个个开府的开府,出嫁的出嫁,都不在山上住了,留我一个多么寂寞!”
葵耳根子软,听炩一说,便拿办法偷带了他出去,安排在自己府里住下。多时不见,两人总是谈天,葵同他说起山下见闻,自然要说叶如兰,炩听了更欢喜:“说得这样好,我定要亲眼见见姐夫。”这话遂了葵的心意,她恨不得教所有人都看看叶如兰,说是自己丈夫才满意,于是请了玉簪,去定国府将他接了出来。
兰上了轿子,一掀帘儿竟见了一双圆眼睛,猫眼珠子一般滴溜转,笑着去捉他的手,唤:“姐夫!”
葵在马上道,“这是我弟弟,你看长得可像我?”
兰行了礼,尚不能回话,就被捉了手去,脸臊得通红。
“姐夫长得好看!”炩赞罢,又滔滔不绝说起葵的事情,从小说到大,当真是在山上憋坏了。兰见他心直口快,性格开朗豪爽,大说大笑,不拘小节,心里也喜欢,却疲于应付,只是唉唉应着,一一记下。
一路上又说起他族中其他姊妹,先是他大哥,名叫子衿:炩说他性情温柔,大方端庄,长得也漂亮,只是自从下山出嫁已经六年,除了中元节,其余时候都见不到,想念得紧。大嫂姓王,叫王千净,户部尚书,他们现在有了一个女儿,小名丫丫。
再是二姊子菁:说她天生风流,是风月场中第一英雌,相好众多,三教九流俱全,皆是两情相悦,年前竟然从花街赎了个花魁回来,冠在简氏名下,娶来作侧了。原来是二姐夫姓萧,出身高则高矣,相貌才学都很普通,并不得她欢心,好在性格温吞,搭伙过日子罢了。
接着就说到四姊身上:说她为人豁达,恣意潇洒,心思敏锐,才情超逸,竟全是些好话,至于她亦是好色之事也不提了。
然后是五哥,名叫子清,他性格孤僻,就爱睡觉,平日本就没什么话说,如今远嫁北边幽州去了,更不与家人联系,妻主姓高,叫什么高胜雪,是军功封的新贵。
葵是老六,炩是老七,再往下只有两个妹妹已经成人,一个叫子芳,一个叫子菲,只十四岁,如今正在幽州军营。叶如兰因此又知晓了一条规矩:皇女年龄既到,下山以前需边关历练半年,功成方能开府。
兰便问葵,葵道:“我自然也去过,不过是南疆,是我不出息之故,厉害的都去北疆。”
兰又问庆王,葵说,“她却是没去过。”
“为何?”
“四姊是七岁封王,便与她封府。后来总是生病,连南疆都没去成,就直接住在里面了。”
叶如兰觉得奇怪,也不便细问,只关心道,“身子骨不好吗?”
炩却笑,“好着呢,不好也不敢这么生病不是?”
兰不解,这时车却停了,葵栓马停轿,便去扶炩下车,只道:“你小嘴巴巴个不停,说也要给你姐夫说烦了,快住嘴下来喝两口水罢!”
炩吐了舌头,才要犟嘴,出轿一看却被乱花迷了眼去,便忘了说话,乐不可支:野山一片,彤云万里,长桌一条,小食百种,全是他没见过的,一派天然风光。
若非缠足禁锢,他便要跳起三尺高,只道,“姐姐你哪里找的好地方?我从没见过这样好的地方!”
葵咧嘴一笑,兰也微笑,步到长桌面前,却见那碗盘堆放之处,正中间摆着一碟炸糖糕,金灿灿的脆壳上,散着几粒红糖。
话罢三人坐下饮食,炩打眼桌上一瞧,竟没一道认识,这回不必讲规矩,便一筷筷地挑起来尝,一勺勺地舀起来品,美似花儿一样。
“这个是酒酿圆子,这个是冰糖葫芦,这个是红油米皮,这个是酸辣粉儿…”葵一一介绍,炩一一点头,人情热络,兰心里暖和,夹起糖糕咬上一口,甜蜜蜜的直到心里。
炩问:“阿姊姐夫日日都吃这样的好东西?”
葵道:“外面的东西不如家里的精细,但是火辣辣的叫人喜欢。”
兰不说话,只见炩鼓起腮帮子,眼角辣出泪花,急忙着去喝酒酿,又挨呛了两下,连忙抽帕子去给他擦嘴。在山上时,哪里能这样惯着他胡吃海喝?这般才能放开肚皮呢。
葵笑,“瞧你急的,倒显着你姐夫好了吧?”
炩连连点头,只说,“阿姊眼光好呢,姐夫贤惠极了。”
正说着,笑嘻嘻地走来了两个婆子,一个拎来一条生羊腿,一个架起碳炉子来,说:“公主说夏天野餐,得有鲜肉烧烤才好,边顽边吃着有趣。”
“怎么个玩法?”炩好奇。
葵因而从腰间抽出匕首,亮刃割了一块肉去,展开在炉子上烤制。肉香升腾,炩耸动鼻子,竟觉得飘飘然了,想是酒酿喝急了的缘故。
“你也来试试。”葵便把匕首递给他。
炩堪堪握住,亲自上手,竟也滑溜溜地割下一块肉来,摊在炉上,滋滋作响,便开心道:“有趣!有趣!”
于是烤肉饮酒,熏着烟火,又撒上椒盐,分与下人一同吃了。兰见着姊弟俩开心,便尤其不敢多吃多饮,生怕他们全倒了去下面人照顾不来。果不其然,炩喝得面若红霞,竟要啃一口生肉尝尝,兰阻拦罢,却惹得他倒栽仰倒,落入野花丛中:
四面芍药自在飞,乱红散作香雨落,盖了他满头满脸,铺了他遍体鳞身,半个人被落花埋了去,哎哎叫疼。
兰看了,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忙上来挽扶。这时天已然黑透了,他触着他的手,冰凉,忙问葵:“可带了什么衣服,给他披上?”
葵摇头罢,便去脱自己的衣裳。兰看得恼,“这样怎么能行?”只能先给炩披盖上,再去问婆子。
葵却摇手,呵呵傻乐,直说,“没有没有,没带衣服,大夏天的。”
“夏天便不着凉了吗?哪有这样的道理?”兰竟急了,又上去摸葵的手,倒真是滚烫烫的,还有汗,稍缓道,“也要小心闪了汗才是。”
葵得逞,就势搂了他,软绵绵地压到他身上去,竟丢着亲弟在地上睡了。
“殿下,您当是旁边没人了吗?”兰蓦地脸红。
“没人便成吗?”葵醉问。
众人去扶子炩,他却乱花堆里舒舒服服卧下了,手心握着花瓣儿作枕,双唇颤颤,唧唧哝哝不知说些什么。于是推醒他,唤他进到轿子里去睡,扶他进去,向他嘴里塞了一颗咸梅子,这才好些。
这时天上繁星点点,或是七月将近的缘故,可见织女牵牛两相望,似是将能渡河桥。然而苍穹之下,人影错落,有诗道: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恰是此时,恰是彼时,人间处处,时时如此。
终于夜深,葵送兰回到定国府,菡见表哥回来,竟然有些失望,只道:“原以为哥哥不回来了,都说男子贪狼坐命是,放浪自由,招手成婚,如此可见命理不准。”
叶如兰又是与他浑打玩闹,直到子时才熄灯睡下。
却是这时,有客来找他,走到定国府门前,尚未说话扣门,一口气没上来,心头一疼,蹬腿儿便去了。
说起这份奇缘,她便是曾经为叶如兰算命的道士,如今已是年过半百,到死竟童颜不改,面带微笑,然瘦骨嶙峋,伤痕遍体,这里的故事倒也有趣:
她那左腿是叶如兰母亲打断的,右胳膊却是与瑛州萧氏有关,更是二十年前的旧伤了。
那日正是山上后宫大院三日之前,十州上下美人公子齐聚之时,热闹街市里面,只她一人蓬头垢面,臭气熏天,竟然挺胸昂首站定安惠街上,向彼时顺国府萧家大门喊叫:
可怜公子好颜色,无福消受金玉妆。
若是锁在深宫里,祸国累家抱怨丧。
人生空来还空去,不如看破早还乡。
随我修行乾坤里,方能保命岁月长。
起初无人理会,只当她风言风语,她却能不吃不喝不歇不睡,直仰着脖子嚎了三天三夜,越是夜深人静,越是放炮一样响亮,终于被街坊打断了胳膊捆丢出了瑛州。
若说萧氏全无警惕之心,亦非如此,不过是并无推拒之理,只让孩子素静打扮去了,以求落选。到底是造化弄人,竟成红绿之中一抹亮色,入宫侍奉罢,又得专宠,三月便作了贵君,萧氏一时富贵滔天,甚至盖过文家去,此之谓:亢龙有悔。
人前风光,人后诽谤,都道萧氏:家风不正,浪费铺张,侵占民田,当街打人,私杀家仆,贪污受贿,总之千宗罪万宗罪,一齐累到顺国府门楣。自此尚能一一洗清,直至牵扯巫蛊一案,因私行厌胜之罪满门抄斩,幼年男眷贬为贱籍,可任意买卖。至此瑛州萧氏落寞,今再说萧氏,所指则是其靖州远亲。
此后,萧贵君言行失度,多有顶撞天颜,一贬再贬,最后竟然做下嫉妒杀人之事,打入冷宫。皇上本信巫蛊神奇,自此更是沉迷道法修仙,祸国累家则是一一应验了。
这是一回大事,其他又有小事许多。
这坤道是籍贯近州,平日云游天下四方,在各地摆摊挣些小钱,号称是:六爻八卦,奇门遁甲,五曜观星,太乙神数,凡天下术数,无所不能。
一次,母亲牵着儿子来算,给了八字,她只道:贪廉坐命,泛水桃花,生性狡猾,□□之尤,能做花魁之首,当场就挨了两个大嘴巴。
又一次,地头蛇刁难,问她自己前世做的什么,她只道:身高六尺,牙大且黄,原是黑驴一头,终日拉粪,病死做了火烧,然后就被拍了砖头。
凡次种种,不可胜数,更奇在她在近州竟有家室,早年还一胎生了两个女儿,全给丈夫看管着。女儿长到七岁,她才归家,丈夫便死,又有惊世骇俗之事:
不买棺椁,不举丧仪,抱着尸身哈哈大笑,载歌载舞好似过节一般。
现在轮到她暴尸街头,天蒙蒙亮,定国府里才有婆子出来,一看便吓了一跳,盛夏只一夜,人便里里外外都烂臭了。
儿子才要出嫁,竟这般红白相撞,死的还是道士这般的出家人。赏二娘本不信这些,却也恨她晦气,于是叫人偷偷处置了这尸首,被几经劝下,终究是请了堪舆先生,多少调整了屋头与阴宅风水。
赏亦菡被叶如兰带的,竟也念起阿弥陀佛来,抓着项链当佛珠数,为的是不要胡思乱想。兰又教了他一诀,叫“南无观世音菩萨闻声救苦”,只要念其名号,菩萨即时便能听到,前往拯救解脱。
菡问,“菩萨在哪儿呢?”
兰道,“在你心中,你自己听到便是菩萨听到,自己听清便是菩萨听清,心外无他。”
菡便明了,“佛不渡人,要人自渡。”
因这一档变故,赏亦菡出阁前再没和叶如兰打闹过,倒是日日沉心静气地一处梳妆篦头,安静静地缝他的嫁衣,只盼着诸事顺利,莫有节外生枝之事。
好在这一回算是顺心称意,婚前再没其他好说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