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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弄口舌一话惠国府 备嫁娶静日乐融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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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事既定,庆王府中,桃花树下,议论纷纷。
说起文竹,都道:侧王夫虽是庶出,究竟是旧家公子,不是赏家比得了的,如何被压了一头去呢?
众人点头,只一个小结巴名叫珰珰,结巴道:“旧旧旧旧旧旧家是什么么么意思?”
珠儿便解释:“文王萧黄四大家,从前开国时候的大功臣,就叫旧家。”
珰珰问:“文是咱咱咱咱们侧王王王王夫家吗?”
珠儿道:“是啊,可厉害着呢。”
“怎怎怎怎么么个厉害法?”
“女出宰相,男作凤君!咱的凤君姓文,当朝左丞姓文,他们的妹妹刑部尚书就是咱侧王夫的母亲,也姓文。”
“那那那那为什么咱们侧王夫不不不不作凤君?”
“瞧你说的,”珠儿嗤笑,“嫡庶有别的,他家里嫡出的弟弟将来就能作凤君,已和太女订婚了。”
珰珰以为奇怪,“都是一个娘娘娘生的,什么嫡嫡嫡嫡嫡的庶的?”
“父亲身份不一样,如何能一样?若是女儿罢,母亲看重,若有才学便能一样。父亲不争气,生的既是儿子,如若嫡庶再没有区别,正夫哪里愿意?”
珰珰似懂非懂,懵懂点头。
“若论咱侧王夫的生父是哪一位,竟是个没名分的,连侧室都不是,死活不知,咱们些外人全没听说过,他的嫡父可是姓王,这便不能比。”
“王?”
此一问又是一番议论:
“文王萧黄的王呢!”
“王家家主是户部尚书吧?”
“对对,就是他妹妹,老有钱了。”
“这样说就通,妻主和其他男人的野孩子,若是换我,我也不愿与自己亲生一样待,定要分辨出不同来。”
珰珰挠头,“但但是孩孩孩子是无辜辜辜的。”
“狐狸精生得还不是个狐狸精?”
“凤生凤,虎生虎,老鼠的孩子会打洞,咱就瞧咱屋里那个…”
“公夜叉。”
“若不是王上宽仁,咱们这点休息时间也不能有得。”
因此七嘴八舌地说起文竹的不是来,多有夸张不实处,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莫说人非完人,终究不能事事妥帖完美,便真是一碗水端得极平,下面的人也会说他脸酸心硬。
珰珰有个双生哥哥,叫玎玎的,这时拖着花锄路过树下,便托词叫珰珰随他走了,莫要他傻乎乎地掺和这些口舌是非。
果然,若晚走一步就会被文竹逮了去,挨骂罚钱也不能漏下。知秋替主子不值,文竹却说:“王上既许了我管家就少不得要惹他们嫌,今后日子长久。”
原来知晓婚事之时,文竹首先便问子苏:“那今后府里面管事要谁来呢?”
苏只道:“既然说了归你,日后自然都是归你。”
院子里转上一圈,文竹又点了花名,回到房里将歇了,倒是动手为赏亦菡做起见面礼来,要手作一只绢花,知秋并不见他难过,觉得蹊跷,便问:“王夫,您心里可有烦恼?”
“侧。”文竹只说一字。
听这一言,知秋知他还是难过。
文家是顶阔气的门庭,事落在文竹身上却不是那么一回事。再论他身世的事情,流言所说本是没错,到底他父亲不过是个端茶送水的男侍,那日是她母亲喝醉了,才有文竹,说他狐狸精竟没什么不妥。倒是他命不长,文竹一个人可怜,上头又有嫡父刁难,便打小习得皮笑肉不笑,心里却比谁都纤细。
“倒不是我瞧不起人,”知秋回头不见有人,有什么话就替着文竹说了,“虽然您是庶出,文家到底比赏家门高了不止半点儿。若是其他旧家的嫡出公子,咱倒也服他,凭什么叫他压了咱一头去?”
竹听他说了,手上一刻不闲着烫绢花儿,“兴许她那个人,就是嫌我旧家出身,这回终于要娶合心的了。”
“哪有嫌这个的?”
“咱屋里那个主,最怕的是别人挟持着她,真要是给我面子作嫡夫,恐怕我娘家登鼻子上眼拉扯她。”文低头吹吹绒丝儿,说,“咱家人什么德行,咱不知道吗?我不怨她。”
知秋垂下头来,文竹所言句句属实。
文家所在惠国府,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当家文优官拜刑部尚书,这一司掌管刑讯司法,最是能“广交朋友”,府上常常门庭若市。这官场之中,犯了事的,心里虚的,请酒送礼,无不积极,文优竟也欢喜,攥着许多小尾巴,朋党一日多过一日。再加上王氏姻亲,系上户部尚书,权势浩荡撞上富贵滔天,已是无冕君王。
文竹长叹一口气,觉着眼花,于是搁下半朵绢花,换鞋上床。
而珠儿一处,挨了骂罚了钱,又磨蹭到子苏跟前去,同她玩耍。
不过是抛了两下子儿,苏觉得没趣,要去找文竹,珠儿的眼眶就红了,她便问:“好端端的,哭什么?”
珠儿委屈道,“何时哭了?方才进了灰揉的。”
苏知道他的性子,却见他眼上粉光融融,倒是可怜得紧,柔声问他,终于问出了原委。竟然是他娘家里妹妹生了病,今儿又说错话给克扣了银两,连一贯钱的孝心都尽不成了。
苏便说,“你倒是早说,不必哭哭啼啼的,可还是将我当外人?”
于是珠儿得寸进尺试探起来:“小的哪敢把自己当作王上内人?”
苏却说,“也没什么不妥,这种开销今后从我账上走就是了,不过你今后不许再钻营着告状说侧王夫不好,我不吃这一套。”
说完敲了下他的脑袋,终于到东侧房去了。彼时,文竹在床上躺下了,除了知秋一个打扇,屋里静悄悄的再没别人。她揭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只见文竹脸上盖一方帕子,原不舍得惊动他,轻脚上床,才知他是假寐。
文竹只合着眼,“您出去找别人玩去,我刚编排完府里事情,累得酸疼。”
苏便凑上去搂他道,“我不妨碍你歇,你要在这里睡,我便也在这里睡,见别人倒是腻味。”
文竹嗤笑,“今儿腻味别人,明儿就腻味我,还敢留您多待吗?”
“好好地就要赶我走?”苏才认出他帕子上绣的海棠,便问,“你这么喜欢海棠?穿戴都是的。”
文竹点头。
“为何喜欢?”
“好看。”
“且烈且艳,很是像你,”评罢,她就手掀了他脸上的帕子去,“这盖着倒是有趣,掀盖头一样的,这样终于见着我的小新郎了。”
文竹听了这话来气,便支起上身,说,“谁是您家小新郎?反正我是旧人了。”
“若是没你这句话,我还真当你心里没一处惦念我。”苏却笑,向他怀里钻去,可巧她就穿着件绛红色的,朝他腰上一坐,望得他就晃了神。
文竹眉心微蹙,却道:“若是半分没你,那便好了。”
借言: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他进门一年,本她无多少故事可说,不过是朝夕相对,日夜与共,打情骂俏之余,床头吵架床尾和,凭空生长出一份恋情。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知秋放了帐子去,就轻着脚出门了,心道:
主子心思呆,出嫁以前,惠国府里头,何曾有人待他有如庆王一般好?
母亲嫌他是个男孩,嫡父好妒多有刁难,亲父又早早死了,连一双脚都是自己拿布条儿缠的,其中苦处知秋一一见着,尚不敢细细回想。
至于下人背后多嚼舌根,更是只有一一咽下,如今却有实权,能见个儿逮着罚了,庆王也从不信那些耳边风,这便很好。
然而女人哪有不花心的呢?不过是,纵有别的男子取乐,也将他文竹搁在首位,怕只怕在不知将来如何。
杨柳后面进来拿了账本儿,帐里水声才将歇了,两人便睡。他见文竹辛苦,甚至已为迎娶之事作了盘算,替他将余账算完,又去监督晚饭,送到房时,苏与竹尚是如胶似漆:他捡了葡萄喂她吃,她便咬着他的指甲玩,窃窃私语,情意绵绵。
苏见柳来,身后又跟着珠儿环儿,唤他们过来坐在一处,大家说笑,又因心情畅快,叫文竹给王府上下这半月没犯过错的下人各赏一贯钱,引得庭院之中热闹非凡,处处和乐。
是日,也是成车的聘礼送到赏家。
翡翠玛瑙,白玉红珠,这般郑重换他,赏亦菡却似乎不很开心,只趴在桌儿上,拢一缸金鱼儿看:一只红的,一只黑的,尾巴轻曳,绕着瓷壁打转儿。
叶如兰坐一旁,问道,“你同我说想见她的,后悔了?”
菡轻摇头,手指探入瓷缸,轻触鱼尾,那鱼儿受惊,游得快了,扑腾溅了他一脸水花。菡取帕擦脸,叹息两声,道,“我不后悔,是有点怕。”
兰便忧心,“怕什么?”
菡却道,“终究是离家去了…”
母父之约、媒妁之言,三书六礼、四聘五金,哪家公子不是如此?何况别人家嫁的都是未曾谋面的女子,他嫁的好歹见了一面,相貌是数一数二的出挑——这般一想,竟然红了脸。
叶如兰见他如此,笑说,“不是怕吗?怎么还脸红?”
菡怀抱住金鱼缸,羞着躲在后面,“火一样的,温暖美丽,但怕烧了手...”
兰见他忸怩如此,摇头笑道:“这算什么,一见钟情?”
菡从鱼缸后探出一只眼睛,眨眨睫毛,调笑回去,“那哥哥呢?什么时候跟六公主回家?”
叶如兰才要恼,杏儿的脑袋却从屏风后面探了出来,说:“公子,主子叫您过去呢。”
“母亲叫我?”赏亦菡连忙起身,又补妆理发,作别叶如兰,出门见人了。
原来婚俗如是,大家公子出阁前要请来男先生去毛、开脸、清洁,兼之教学种种方法,为其日后能自行料理。
所谓去毛,需把蜂蜡蜂蜜等和在一起熬化了,稍晾凉了些再涂在身上,凉透了并着汗毛一起撕去,将体毛连根拔起,不留痕迹。
再是开脸,便是在脸上脖上涂一层珍珠粉,只用一条细细的麻线来,一端挽在手上,一端用牙咬着,又把线横在他的脸上,拇指一开一合、拉来扯去,尽数绞去胎毛。
菡躺倒任人摆布,忍着痛,眼眶里却汪起水来,男先生见状安慰:“您身上体毛本也不重,这便好了。接下来您自己试试?”赏亦菡点头,杏儿也过来帮他,按着先生说的做,果然不一会儿就敷上了体霜。又开完脸,先生也忍不住夸说,“您这长得真是俊俏,我教过那么多家公子,还从未见过比您标致的。”
菡谦虚道,“没有吧...”
“有,怎么没有,”杏儿却抢着说,“咱家公子特别好看。”
“我也觉着,”先生说完话,擦了手,如释重负道,“好了,公子请休息吧。”
赏亦菡坐起身来,想下床为他送行,却被拦住了。他脸上粉扑扑的,愈发光洁几分,白玉雕就一般。他拽着先生,从腕子上褪下一串红珊瑚手串儿,递到他的手里,笑道,“谢谢您。”
“哎哟,谢我什么呀,我又不是没收钱。”先生摇着头把手串儿揣走了。
兰再进屋时,菡正抱着膝盖,坐在床上,一对睡鞋鞋尖儿艳红,左摇右晃,红鱼尾一样地跳。
“怎么了?”叶如兰笑问。
菡惊叫一声,急忙把脸藏进枕头里面,像被识破了什么秘密。杏儿咯咯笑着,兰见他如此也笑出声来。
“哥哥你又笑话我!”菡嗔道。
“不是笑话是祝福。”叶如兰坐到他的床边去。
“真的?”菡未抬头,心思却动,耳后一缕发丝因此落到枕头上。
“还能有假?”
“那哥哥可以来我的婚礼吗?”
“当然可以——”叶如兰一心想着哄他,竟在这里上了套。
“不能反悔!”赏亦菡忽地抬起头来,把枕头丢到一旁,抓了他的手说,“一定要来!”
“真不怕我晦气?”叶如兰苦笑。
“不怕啊,六殿下都不怕,我怕什么?”赏亦菡鬼笑。
执手相看,兰眉心微蹙,瞳眸如墨,摇曳生波,好似黑金鱼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