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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贺新娘宾客盈满堂 说牵牛惊醒苦文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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霁月相逢,风定云彩,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贴双喜,画鸳鸯,四方嘉宾纷至沓来,到这庆王府中,气象自是与往日不同:戏台高起,伶人唱曲,你方唱罢我登场。
叶如兰哪里见过这般热闹的场面,好只好在精心打扮以后,跟在六公主后头竟然莫名有了底气。炩挽着他的手,一一介绍,嘴里的人便一个个活生生走了出来:
大哥子衿面容清俊,身材瘦长,通身穿着既精且雅,头发简单盘着,却有金玉珊瑚,珍珠玳瑁,雍容华贵,闲静端庄,右手牵着一个女孩,约莫五岁年龄,便是丫丫了。他们坐在席间,不言不语,饮茶摇香,听着戏,只偶尔抬头看上两眼。
葵向前问候罢,炩只道,“嫂子怎么没来?”
矜微笑道:“忙呢,有事,倒是你怎么来了?”他嘴上这样说,眼底笑意却收不住,伸手去捉他的手,搂他贴着自己坐下,又教丫丫喊姑喊叔,这才想起问叶如兰。
葵笑说,“叫姑父就行。”
“那就是妹夫了。”席上,二姊子菁说了话。
叶如兰行礼罢,抬眼看她:锦衣玉带,衣香鬓影,不似一般女子正经简单,倒是男子一样涂脂抹粉,半醉半醒,已然自酌自饮了几杯。右手上搂的却是美丽无方,想必是那位叫她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花魁了:
玉质金相,慵妆垂发,打扮数一二的低调,可惜容貌数一二的绝艳,藏拙也不能,却与兰很合眼缘,两人相视一笑,竟有旧相识的默契。
“他叫简玉。”菁介绍道。到底是二公主赎玉出去罢,又请瑛州简家收为养子,虽然身世众人皆知,明面上仍是简家公子。
兰再行礼罢,却见席上还有一人,不曾听炩说过,她孤身坐着,周围姊妹并不与她搭话,甚至坐出二尺开外,又彼此寒暄。
矜搂着炩说,“你也大了,父君的意思如何?若是嫁去外地就不好了,和你五哥一样,除了中元都回不来家。”
炩听了就愁,“我哪里知道?他惯会欺负人,躲他还来不及。”
矜只道,“你若能不与他犟气,他便不再捉弄你。”
菁便说,“却不是谁都能大哥一般好气,我就做不来。凡事能绕过他便绕去,绕不过还真是犟不过,只能听他的。”
葵叹,“倒是四姊有办法,她说求娶赏家公子,这真是求来了。”
菁也叹,“要说着赏家,于门庭却是…老四鬼精,到时我要问她一问。”
叶如兰虽然坐下,仍然局促,并不能听下她们说话,只剥了两只橘子给丫丫吃,究竟总是顾虑着席上那位。
她坐在这席,应是他们一族姊妹,这般想来那日炩与他讲述亲人之事,说了大哥二姊四姊五哥甚至于八妹九妹,中间却漏了一个老三,他那日不方便询问,再看眼前之人:身形修长,穿着得体,行端坐正,敛静自持,只低头看着酒杯,一言不发。
她一杯饮尽,竟抬起头来了,一双眸子冷如寒玉,默若长夜,吓得叶如兰一哆嗦,才教他想起来——三皇女是当朝太女。
葵也看过来,四目相交,似是觉得这般行事有所不妥,于是领着兰站起身来,又教炩给她敬酒。
兰行礼罢,炩哆嗦着倒酒,说,“三姊姊,你今天是怎么了?”
她却不回话。
菁这时生了火气:“平日里就爱仰着头走路,好歹见人还会说话,今天却跟死了爹一样,既不放屁,也不理人,不爱来别来,老四结婚你哭丧,甩脸子给谁看呢,晦气。”
这时,台上唱道:“秋江一望泪潸潸,怕向那孤篷看,也。这别离中生出一种苦难言。恨拆散在霎时间,都只为心儿里眼儿边,血儿流把我的肌肤减,也。恨煞那野水平川,生隔断银河水,断送我春老啼鹃。”
台上唱歇,葵忙插话,只道,“这是我三姊,厉害着呢,太女。”
兰又行一礼,后才知她名叫子英。
英这才回过神来,与他点头,再看菁,并不生气,却说,“你说得对,我不该来,等会儿就走。”
炩怕得要哭,抱起酒壶又走回大哥身边,矜一手握住他的手,一手拍拍丫丫的后背,话外孩子方才吃橘子噎住了。
席间一时冷寂,矜便道:“这宴席办得好呢,饮食装扮点戏都是一流的。”
另一头,一流饮食,一流妆扮,一流点戏,皆是人力所为。
文竹如今主管家事,自然包揽了婚礼准备,苏原有些顾虑,怕他难受,他却说:“有什么的?要我闲着才难受。”
因此他紧锣密鼓地忙碌了几天,事无巨细,样样亲为,杨柳想帮忙都不能,竹如今功成身退,却是躲在屋里,不能出来见人,便又制起绢花来。
知秋心疼道:“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文竹说:“就是这道理,今天别人大婚,我出去现眼算怎么回事。”
连天忙碌,他面容憔悴起来,甚至不曾做什么打扮,只随意簪了头发,抿上一抹口红,为了脸上别太苍白。
知秋与他揉肩,又道,“他是什么高贵的门庭?也值得咱家给他做嫁衣。”
“我哪里与他做嫁衣了?全他自己缝的。”
“您前四更才睡,昨五更才睡,白天也不闲着,眼眶都忙黑了,也不见王上心疼。”
“笑话,我眼眶从前就是黑的,不过今儿没化妆是了。原是我想张罗这事,不怪她什么。”
“如何非得娶了这个…”
“不娶这个,还有别的。我问你,若你能有三个老婆侍奉,你只要一个?”
知秋不语。
“若说我不在意正侧嫡庶之别,那是假。但要说她在意正侧嫡庶之别,那也是假。我以为,她不会为了所谓正夫委屈我。如今我虽是侧位,好歹做府中管事,可见她心里有我。她平日待我如何,你也看在眼里,还老替她说好话,怎么今天骂起她来了?”
“平日那时婚事未定,怕您烦恼想着替您开解,今日里已这般了,只是替您委屈…”知秋垂头,似是想哭。
“今日哪般?我看输赢未定。”竹补上最后一针,那为赏亦菡簪的花便成了,颜色柔软,栩栩如生,“我也知你为我,只怕你满心只替我想,到时候嘴上把不住门,怨言说出去,反而对我们不好,我本就有时管不住嘴要骂人,他们原是烦我,以后莫要再讥讽我善妒好讽没有男德。”
知秋点头罢,泪如雨下。
“哎呀,好端端的怎么哭了?可是恨我话说重了…”文竹丢下绢花去,掏出手帕来教知秋擦眼泪。
知秋哭腔:“公子又何必这样逞强?且不说,谁家乐意妻主再娶的,咱是吃庶出苦吃怕了的…”
文竹不等他说完,翘起手指头便竖在他唇前,寸长的红指甲立到他的眉心,正声说,“说那些苦日子作甚?咱只管将来以后,不说过去以前,好端端地说出来心烦。”
知秋硬生生地把话咽了下去,文竹说,“我不是不怕,不过怕也没用,好在今日不同往昔了。”
为了哄知秋,他扶着桌子站起,摇晃着向梳妆台走,小心翼翼地,拖出一只抽屉,视若珍宝地,取出一只令牌,那是他有管事权的证据。
知秋擦泪罢,猛地点头。
“你瞧你,这样好哄,”文竹笑罢,将牌子收敛回去,说,“受到点挫折就像天塌了,受一点安慰就觉着什么都好了,所以我才说你…”
“公子你才奇怪…受了安慰反而不安,受了挫折反而乐观…”
竹稍加思索,觉着他说的是,于是点头,“我是怪,所以只你知我三分。”
知秋微笑。
“好啦,又你啊我啊公子啊的说起来,出去坏了规矩。”
“好呢,侧王夫,”知秋扶他去坐,说,“现下却是好好歇歇吧,操心劳力过头了…”
“我不瞒你,这般与你说,咱王上待我好,我是怕这会儿多想了心里难受,所以…睡也不敢睡…”文竹咬唇道,“这几日,我也是找着忙,人不能闲啊…”
知秋却道,“好歹躺着吧…有什么心事同我说…”
“我不想说。”文竹斩钉截铁。
“那…”知秋思量起来,“我陪您玩儿?咱躺着玩儿…”
“躺着玩什么…”文竹累着,倒随他说的躺下了,只是这一躺,竟然闭眼睡着了。
前话,珠儿虽然本心不坏,却是个好弄口舌爱讲故事的,这日恰逢七夕,他做完手头活计,又不能出去听戏,心里瘙痒,便呼朋唤友讲起织女牵牛之事:
“从前,有一位长得很漂亮的男孩儿,他七岁的时候母父双亡,只能借住在嫂嫂哥哥家里,经常受到排挤,他长大了就被赶出家门,孤苦伶仃,只有一头牛陪着他,因此被戏称为牛郎。”
众人便起疑问:“啊?为什么啊,他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儿?”
“没有,牛郎是一个很善良的男孩子。”
“那他长大了,为什么没有女人娶他?”
“因为哥哥每天让他做很多粗活累活,他的脸都被灰尘蒙住了,不好看。”
“喔喔...那一定是他哥哥嫉妒他的美貌,真可怜。”
“但是美丽善良的男孩子是会被上天眷顾的!”
要说珠儿故事说得也是精彩,只是没能找到地方,不知自己蹲的是东侧屋门口,知秋才出去出恭,他一来便给文竹吵醒了。
珠儿又说:
“有一天,天上的织女到人间游玩,夏日暑热,她下河洗澡,却不知道牛郎也在...”
“啊!羞羞羞...”
“河水洗去了牛郎脸上的灰尘,女神一看到他便被迷住了,于是捉弄起他来,拿走了他的衣服...”
这珠儿还挺会熏染情绪,说到关键的地方戛然而止,几个围着听的男孩儿不过十岁左右,都急得直扒拉他的衣袖。
“...牛郎洗好澡,找不到自己的衣服穿了,就只有把女神的衣服穿走了。”
“啊啊啊女神的衣服是什么织的啊?”
“那当然是神蚕吐的丝哇!女神留了一根蚕丝儿在手上,就顺着走到了牛郎的家...”
“那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神母知道了,大发雷霆,命女神回到天上,牛郎那个贱蹄子只有独自抚养女神的两个孩子,一年才能见妻主一面,比以前还穷还惨。”
这一言,骇住了珠儿的嘴。他回过去去,却见文竹站在身后,抱着肩,神情严厉。他张着嘴,话卡在喉咙里,整个愣住了。
文竹慢悠悠地走上去,面前已经跪了一地的小男孩,他翻了个白眼儿,不耐烦道,“天鹅不吃癞蛤蟆的肉,麻雀飞上枝头也变不了凤凰,配不上就是配不上,贱人就是贱人,一辈子都是贱人,不要痴心妄想。”
珠儿低垂的脸吓得惨白,颤巍巍道:“奴...奴才知错了。”
“知错了?什么错?”
“奴才不该...不该...”
“你就不该在我睡觉的时候我在门口吵闹。今日殿下大喜,给你们休息是来揶揄我的?还是正夫入了门,眼里就全然没有我了?”
“奴...才不敢...”珠儿跪伏着,全身趴在地上。文竹泄了愤,斜睨他一眼,打了个哈欠,转过身回屋了。
文竹最恨这个故事,恰如憎恨他的生父:在他看来,织女牵牛的故事若是真的,那两个孩子也太可怜了。一出生就得不到母亲的爱,像一滩被泼在地上的水,谁都能踩一脚啐一口。而无力的父亲除了黄粱大梦什么都不会做,苦涩的泪与哀求在别人眼中不过是一个笑话,只能混合着口水成为可悲的谈资。
或许文竹也渴望爱情,但他从不认为爱情是可靠的,他只愿看重织女一般灵巧的手,或是天上稳固的一席之地,只是造化弄人,尚能己不由心,更是常常身不由己。
“鹊桥相会,会个鸟。”文竹笑着骂出了声,双眼直直望向窗外,不做声了。
知秋这时匆忙回来,却见他孤零零地坐在窗前,见他来,回头问,“外面如何?”
“您怎么又醒了…”他怔住。
“外面如何?”他仍问。
“在拜天地…”他答道。
“好。”文竹勾唇一笑,站起身来,却歪倒了,倒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