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君一肖]短篇合集》绯缺落

98、【一叶春肖】浮光暗涌（4）

　　雪下了整整一夜，将洋房外的世界包裹得严实实实，一片死寂的白。这种寂静并未带来安宁，反而像某种不祥的预兆，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肖洒几乎一夜未眠，叶秘离去时那个复杂而决绝的眼神，以及那句冰冷的“了断”，在他脑中反复盘旋，搅得他心神不宁。

　　第二天，叶秘没有出门。他整日待在书房里，电话铃声响起的频率远高于往日，每次通话时间不长，但他的语气一次比一次冷硬，眉宇间的纹路也越蹙越深。肖洒甚至能隐约听到一两次压抑着怒气的低斥，这在他印象中是极为罕见的。连沉默的阿桂，眉目间也多了几分小心翼翼，送茶点时脚步都放得极轻。

　　傍晚时分，天色早早暗沉下来，雪虽停了，但乌云依旧低压。一辆黑色轿车无声地滑到门前，甚至没有完全停下。

　　车上下来的人并未进屋，只站在凛冽的寒风中与应声开门的叶秘低声交谈了几句。肖洒从二楼的窗帘缝隙向下望，看到叶秘将一个小小的、封着火漆的信封交给对方，那人接过，迅速躬身钻回车内，轿车旋即无声驶离，像从未出现过。整个过程不到两分钟，沉默得像一场阴郁的默剧。

　　叶秘返回屋内，并未立刻回到书房，而是站在客厅冰冷的壁炉前，背对着楼梯方向，久久未动。炉火未生，他挺直却紧绷的背脊映在昏暗的光线里，像是在积蓄力量，又像是在独自对抗着一股无形的巨大压力。

　　肖洒在楼梯转角犹豫了许久，心脏在胸腔里不安地鼓噪。他最终缓步走下楼梯，去厨房倒了一杯温水，走过去，轻轻放在叶秘身旁的茶几上，玻璃杯底碰触桌面的细微声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叶秘似乎这才察觉到他的存在，缓缓转过身。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里布着些许血丝，疲惫深处藏着一丝冰冷的决绝，那眼神像淬火的钢，让肖洒的心猛地一揪，几乎忘了呼吸。

　　“叶先生……”肖洒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担忧。

　　叶秘的目光落在他脸上，那锐利的审视似乎极其短暂地柔和了一瞬，但很快又被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覆盖，浓稠得化不开。

　　他没有碰那杯水，而是忽然开口，问了一个在肖洒听来毫不相干的问题：“《霸王别姬》里，虞姬最后一舞，唱的是什么词？”

　　肖洒一怔，完全跟不上这思维的跳跃，但还是下意识地轻声念出，嗓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叶秘静静地听着，眼神却似乎透过肖洒，望向了某个遥远而硝烟弥漫的时空，或是某个鲜血淋漓的结局。半晌，他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笑了一下，那笑意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无尽的苍凉和讥诮。

　　“是……意气尽，何聊生……”他低声重复着，像是在咀嚼这几个字里的血腥味和绝望。

　　忽然，他上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肖洒甚至能看清他眼底自己微缩的、惊慌的倒影，能闻到他身上冷冽的烟草气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火药味。

　　叶秘的手抬起，这一次，没有隔着戏服，没有隔着任何东西，指尖带着一丝从外面带进来的、未散的寒意，极其轻柔地拂过肖洒的眉骨，那动作缓慢而专注，带着一种近乎诀别的珍重和贪恋。

　　“肖洒，”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却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重重地砸在肖洒心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记住我跟你说过的话。也记住，无论今晚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待在二楼你的房间里，锁好门，不要出来，不要点灯，不要发出任何声音。明白吗？”

　　肖洒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那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粘稠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抓住了叶秘正要收回的手腕，触手一片冰凉的皮肤下，却能感受到脉搏有力而急促的跳动。

　　“你要去做什么？外面是不是……”他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追问被恐惧掐断了一半。

　　叶秘没有挣脱，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深深地看着他，目光复杂得让肖洒窒息。那里面有他看不懂的义无反顾和决绝，有一丝极淡的、几乎被完美隐藏的歉疚，还有一种更深沉的、肖洒此刻无法理解、却让他心慌意乱的情感。

　　“去做一个了断。”叶秘的回答简短而冰冷，像子弹一样射出膛线，他轻轻却无比坚定地抽回自己的手，那点短暂的肌肤相触带来的微弱暖意瞬间被寒意取代，“记住我的话。活下去。”

　　他最后看了肖洒一眼，那目光深邃得像寒潭，像是要将他此刻的模样牢牢刻进灵魂深处。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转身，拿起搭在沙发上的大衣，步伐沉稳却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走向门口，没有再回头，甚至没有一丝迟疑。

　　门开了，裹挟着雪后凛冽寒气的风瞬间涌入，扑打在肖洒脸上，让他打了个寒颤。那道挺拔孤直的身影迅速融入门外浓重的夜色，沉重的实木门在他身后‘咔哒’一声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突然变得无比空旷的客厅里。

　　偌大的洋房里，骤然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壁炉是冷的，空气是冷的，肖洒只觉得从指尖一路凉到了心底。他僵立在原地，浑身冰冷，血液都仿佛凝固了，叶秘最后那个眼神和那句“了断”在他脑中疯狂回荡、撞击，带来一阵阵尖锐的耳鸣。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窗外，夜色彻底笼罩了雪后的城市，寂静得可怕，连偶尔的狗吠声都听不见，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暴雨前的死寂。

　　肖洒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四肢都冻得麻木，才机械地、一步一步地挪回二楼自己的房间。

　　他依言反锁了房门，蜷缩在床角，用厚厚的被子裹住自己，却依然冷得牙齿打颤。耳朵却竖起着，捕捉着窗外和楼下的任何一丝动静。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越收越紧。叶秘去做什么了断？和谁？为什么如此凶险？那些电话，那个送信人，叶秘反常的疲惫和紧绷……一切线索碎片在他脑中混乱地飞舞，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答案，只勾勒出越来越浓重的黑暗和血腥气。

　　就在他神经紧绷得几乎要断裂时——

　　“砰！！”

　　一声沉闷的、巨大的、像是重物狠狠撞在楼下大门上的巨响，猛地炸破了这死寂的夜空！那声音如此粗暴野蛮，充满了破坏力，绝非正常敲门！

　　肖洒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破胸而出！

　　紧接着，是几声极其尖锐刺耳的汽车急刹声，轮胎摩擦积雪和冻土的声音撕裂空气，显然不止一辆车！车灯刺眼的光束如同探照灯，猛地穿透窗帘的缝隙，在房间墙壁上划过晃眼的惨白光芒，映出外面纷乱晃动的人影！

　　来了！他们来了！

　　肖洒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心脏狂跳着冲到窗边，手指颤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窗帘。他极小心的撩开一丝缝隙，向下望去——

　　只见楼下花园的铁艺门外，不知何时竟停了三辆黑色轿车，车灯大亮，如同野兽狰狞的眼睛，刺目的光柱穿透稀疏的雪幕，清晰地映出七八个穿着深色短打、戴着帽子的彪悍人影，正用不知从何而来的沉重工具，凶悍地、一次又一次地撞击着洋房那扇看起来结实的大门！撞击声在寂静的夜里如同惊雷，震得人心发慌！

　　他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血液轰的一下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冰冷的恐惧！

　　几乎在同一时刻，仿佛被那撞门声触发，“啪”地一声轻响——洋房内所有的灯光，瞬间全部熄灭！彻底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和死寂，如同厚重的墨汁般猛地降临，将他完全吞没！

　　停电了？！不！是被人为切断了电源！

　　预感到的危机，以最凶悍、最直接的方式，降临了。

　　肖洒僵在窗边，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急速爬升，扼住了他的喉咙。他在黑暗中大口喘息，却感觉吸不进一丝氧气。楼下沉重的撞门声持续不断，每一声都像撞在他的心脏上，伴随着隐约传来的、压低的凶狠呵斥声，说的似乎是日语夹杂着中文，听不真切，却更添恐怖。

　　他猛地记起叶秘最后的嘱咐——“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待在房间里，不要出来！”

　　肖洒连滚爬爬地离开窗边，缩回床角最深的阴影里，用被子死死捂住嘴巴，生怕自己失控发出一点声音。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对叶秘安危的疯狂担忧。

　　这些人是谁？76号的特务？日本梅机关的人？还是其他什么仇家？他们是冲叶秘来的？还是……冲着自己来的？叶秘现在在哪里？他安全吗？他是不是已经……

　　“哐当！！！”

　　一声更加巨大的、木材碎裂的爆响从楼下传来！紧接着是杂沓而凶狠的脚步声瞬间涌入屋内！门被撞开了！

　　黑暗里，楼下传来了翻箱倒柜、打砸物品的刺耳声响，粗鲁而迅捷。有人在用日语快速地下着命令，声音冰冷而急促。脚步声分散开来，显然是在搜索整个一楼。

　　肖洒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也浑然不觉。他能听到脚步声踏上了楼梯！一步一步，沉重而充满威胁，正在逼近二楼！

　　完了……他们上来了……

　　极度的恐惧反而带来一种诡异的麻木。他绝望地闭上眼，脑海中闪过的竟是叶秘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和他指尖那一点冰冷的触感。

　　就在脚步声已经响彻二楼走廊，逼近他房门的那一刻——

　　“咻——啪！”

　　一声尖锐的、类似信号弹的声音突然从洋房后方的花园某处升起，随即在空中爆开一团微弱的亮光，虽然短暂，却足以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楼下的嘈杂和楼梯上的脚步声瞬间一滞！

　　紧接着——

　　“砰！砰！”

　　两声清脆而震耳欲聋的枪声，毫无预兆地从房子侧面的方向猛然响起！划破了夜空的所有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