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君一肖]短篇合集》绯缺落

97、【一叶春肖】浮光暗涌（3）

　　洋房里的日子仿佛被罩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玻璃罩中，安静得只剩下壁炉柴火的噼啪声、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以及肖洒自己无所适从的心跳声。

　　叶秘似乎极其忙碌，常常是肖洒深夜睡去时他仍未归来，清晨醒来时他又已出门。

　　那晚书房门口短暂的、近乎失控的流露之后，他又恢复了那种冷静到近乎淡漠的状态，仿佛那只是肖洒的一个幻觉。两人即使在同一张桌上吃早餐（这种情况很少），也多是沉默，叶秘看着报纸，肖洒低头喝着粥，空气里只有瓷勺偶尔碰触碗边的轻响。

　　但某种无形的纽带确实已经将他们捆绑。肖洒的行动被善意地限制在这栋洋房和与其相连的小花园里，美其名曰‘避风头’。女佣阿桂沉默而周到，但从不多话，眼神里带着下人特有的谨慎和距离。肖洒试图从她那里打听些关于叶秘或者外面局势的只言片语，都徒劳无功。

　　他像一只被精心饲养在笼中的鸟，安全，温暖，却失去了天空和方向。焦躁和茫然在日复一日的寂静中滋长。

　　又过了几日，一个微雪的下午，叶秘意外地回来得很早。他脱去大衣，看到肖洒正站在客厅的留声机旁，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一叠黑胶唱片，侧影在灰白的天光里显得单薄而寥落。

　　“闷了？”叶秘忽然开口，声音打破了一室的寂静。

　　肖洒转过身，有些意外地看着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还好……只是不知道外面的情形。”

　　叶秘走到酒柜旁，倒了两杯酒，递给他一杯：“戏院那边，班主给你告了病假。其他没什么，76号和日本人那点龃龉暂时压下去了，与你无关。”

　　他的解释总是这样言简意赅，剔除了所有不必要的细节和情绪，只留下冷硬的结果。肖洒接过酒杯，指尖感受到琥珀色液体的微温。

　　“那……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他忍不住问。

　　叶秘抬眼看他，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深沉：“回去？回那个一下雨就漏水，隔壁咳嗽都能听见的亭子间？”他的语气里没有嘲讽，只是一种近乎冷酷的陈述，“还是回那个谁都能把你叫去唱堂会的戏台？”

　　肖洒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叶秘的话精准地剥开了他看似光鲜实则卑微的处境，让他无处遁形。

　　“那是我谋生的地方。”肖洒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总是寄居在叶先生这里，名不正言不顺……”

　　“在这里，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叶秘打断他，走近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活着。清醒地、干净地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也比你想象的要难。”

　　他的目光落在肖洒微微颤动的睫毛上，语气似乎缓和了半分，但内容却更加令人心惊：“外面想让你‘不清醒’、‘不干净’地消失的人，不止一两个。你以为上次在大华饭店，仅仅是运气不好？”

　　肖洒猛地抬头看他，眼底满是震惊和后怕。

　　叶秘却没有再说下去，他只是抬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肖洒耳后那道极浅的、因长期勒头带留下的红痕，动作快得几乎像是错觉。

　　“楼上书房有些书，戏曲方面的也有，闷了可以去看。”他收回手，转身拿起沙发上的大衣，似乎又要出门，“晚上我不回来吃饭。”

　　门被轻轻关上，留下肖洒独自站在原地，耳后那一点被触碰过的地方像是被烙铁烫了一下，火辣辣地烧起来，连同叶秘那句“活着”一起，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口。

　　那天之后，肖洒似乎安分了许多。他开始去叶秘的书房找书看。书房很大，藏书出乎意料地庞杂，除了各类文件卷宗，还有大量历史、文学，甚至艺术类的书籍。他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真的找到了一些珍贵的戏曲刻本和手抄的工尺谱。

　　他偶尔也会试探地在那张宽大的红木书桌上练字，用叶秘的毛笔和宣纸。叶秘看到过一次，没说什么，第二天，书桌上便多了一方新的歙砚和一套更好的笔墨。

　　日子像结了冰的河面，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暗流涌动。肖洒渐渐察觉到这栋洋房并不仅仅是叶秘的一处私宅那么简单。有时深夜，他会听到楼下传来压低的、不同人的交谈声，有时甚至能听到发报机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滴答声。白天，也常有穿着体面、神色匆匆的访客被直接引去书房，一待就是很久。

　　叶秘的身份，在他心中变得更加迷雾重重。他绝不仅仅是汪伪政府里一个普通的官员。

　　一个周末的清晨，大雪初霁。阿桂请假回了家，洋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肖洒起得早，正在厨房里试图给自己煮点粥，却弄得有些手忙脚乱。

　　叶秘循声过来，靠在门框上看着他。他今天难得穿了一件灰色的羊绒衫，没戴眼镜，少了平日里的凌厉，却多了几分居家的疏懒气息。

　　“我来吧。”他看着肖洒差点打翻糖罐，终于开口。

　　肖洒有些窘迫地让开。叶秘挽起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熟练地接手了厨房的工作。他动作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很快，小锅里就飘出了米粥恰到好处的香气。

　　两人坐在清晨安静的餐厅里吃着简单的早餐。阳光透过沾着雪花的玻璃窗照进来，在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今天有什么安排？”肖洒难得主动开口问。

　　叶秘放下勺子，看了他一眼：“下午要出去一趟。晚上……或许可以带你出去透透气。”

　　肖洒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泛起细微的涟漪。这个小变化没有逃过叶秘的眼睛。

　　下午，叶秘果然出去了。肖洒的心从那一刻起就莫名地悬着，既期待又不安。他挑了很久的衣服，最后选了一件叶秘让人给他新做的青色长衫，外面罩着驼色的羊绒大衣。

　　天色渐暗时，叶秘回来了。他看了一眼肖洒的打扮，没说什么，只道：“走吧。”

　　车子没有开往繁华的闹市区，而是驶向了法租界边缘一个安静的街区，最后在一家招牌不起眼的西餐厅前停下。餐厅人不多，灯光柔和，留声机里播放着低回的爵士乐。

　　叶秘似乎对这里很熟悉，侍者沉默地将他们引至一个靠窗的隐蔽位置。窗外是覆着白雪的街道和疏落的梧桐树枝，窗内是温暖的食物香气和刀叉轻微的碰撞声。

　　这是肖洒被困在洋房里许久后，第一次感受到外界鲜活的、属于普通人的生活气息。他小口吃着牛排，偶尔抬眼看向对面的叶秘。叶秘吃得不多，更多时候是在喝酒，目光时而落在窗外，时而落在他身上，意味难明。

　　“这里……很安静。”肖洒找着话题。

　　“嗯，老板是旧相识，这里说话方便。”叶秘淡淡应道，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餐后甜点是熔岩巧克力蛋糕。肖洒吃了一口，微微蹙眉，下意识地轻声说：“有点太甜了。”

　　叶秘闻言，很自然地伸手将他面前的甜品盘拉到自己面前，用勺子切走了上面淋着最多巧克力酱的部分，然后将盘子推了回去，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无数次。

　　“现在应该好了。”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肖洒看着被他切走一部分的蛋糕，又看看对面神色如常、仿佛刚才那个近乎亲昵的动作从未发生过的叶秘，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耳根无法控制地微微发热。他低下头，用勺子小口小口地吃着剩下的蛋糕，甜腻的味道似乎真的变得恰到好处，却化作另一种更汹涌的暖流，冲撞着他的心防。

　　回去的路上，两人依旧沉默。车窗外，雪又开始下了起来，纷纷扬扬。

　　车子驶入洋房的车道，停下。叶秘却没有立刻下车。他坐在驾驶座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方向盘，似乎在斟酌着什么。

　　车内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和车外雪花落下的簌簌声。

　　“肖洒。”叶秘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低沉。

　　肖洒转过头看他。昏暗的光线下，叶秘的侧脸轮廓显得有些模糊，只有镜片偶尔反射一点微光。

　　“如果……”叶秘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最终却只是说道，“如果以后遇到什么事，找不到我，可以去霞飞路的那家松鹤书屋，找一位姓秦的老板。告诉他，是‘冬先生’让你去的。”

　　“冬先生？”肖洒下意识地重复。

　　“嗯。”叶秘没有解释这个名字的由来，他推开车门，冷风瞬间灌入，“走吧，雪大了。”

　　肖洒跟着下车，看着叶秘走在前面挺拔却莫名显得有些孤直的背影，回味着那句没头没尾的交代和那个奇怪的代号，心中那股不安的预感再次翻涌上来。

　　叶秘像是在……交代什么？为他安排一条可能的、未来的退路？

　　这个念头让肖洒在温暖的室内依然感到一阵寒意。他快步跟上叶秘，在对方即将踏上楼梯时，忍不住伸手，轻轻拉住了他的大衣衣袖。

　　叶秘脚步一顿，回过头，略带询问地看着他。

　　“叶先生，”肖洒仰头看着他，眼底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担忧和依赖，“你……不会有事的，对吧？”

　　叶秘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深沉复杂，似乎包含了太多肖洒看不懂的情绪。最终，他只是极轻地反手握了一下肖洒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坚定的温度，随即松开。

　　“别多想。”他声音低哑，“上去休息吧。”

　　说完，他转身上楼，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肖洒独自站在空旷的客厅里，手腕上那短暂而有力的触感仿佛还在燃烧。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将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之中，也仿佛掩盖了所有已知的路径和未知的危险。

　　他知道，平静的表象之下，某些暗流终于要冲破冰面了。而他与叶秘之间，那由危险、试探、沉默和偶尔失控的关切交织而成的脆弱平衡，也即将被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