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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一叶春肖】浮光暗涌(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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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洒回到清冷的公寓,反手锁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长长吁出一口气。屋内没有生火,寒意刺骨,与方才餐馆里的温热和车内那短暂而诡异的安稳感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走到盥洗室,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清水泼在脸上。刚才在后台明明已经卸干净了妆,此刻却总觉得脸上还残留着油彩的气息,以及那一丝若有似无、属于叶秘的冷冽烟草味。
镜中的脸苍白,疲惫,眼底带着一丝自己也无法完全解读的茫然。
叶秘……他到底是谁?不仅仅是汪伪政府里一个有权有势的官员那么简单。他的出手相助,几次三番恰如其分的‘顺路’,那隔着戏服传来的稳定力道,镜片后深不见底的目光……这一切,都让肖洒感到一种深陷迷雾般的不安,却又无法抗拒地从中汲取着某种乱世中近乎奢侈的‘安全’感。
他知道这很危险。与叶秘这样的人牵扯过深,无异于在悬崖边行走。但他似乎并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在这孤岛上海,想要仅仅靠着唱戏清白地活下去,早已是一种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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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戏院照常演出。叶秘没有再来,但肖洒能隐约感觉到,某种无形的关注并未消失。有时散场后,他会注意到戏院对面阴影里停着的熟悉车型,有时会觉得人群中似乎有难以捕捉的熟悉视线。
周五傍晚,大华饭店派来的汽车早早候在了戏院后门。班主亲自帮着肖洒把行头箱搬上车,脸上堆着笑,眼底却藏着无法掩饰的忧虑:“洒啊,今晚……务必谨慎些,唱完了就回来,千万别多留,也别惹任何事端。”
肖洒点点头,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弯腰上了车。
大华饭店宴会厅灯火通明,与外面肃杀的冬夜仿佛是兩個世界。日式屏风、盆景与西式的吊灯、长桌古怪地融合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清酒、雪茄和食物的混合气味。来的多是日本军官和汪伪政府的高官,穿着和服或西装,言谈笑语间,却透着一股虚伪的紧绷感。
肖洒被引至一间狭小的偏厅稍作准备,他的心一直提着。直到开场前,他都没有在人群中看到叶秘的身影。
锣鼓点响起,他敛起所有情绪,踏上临时搭起的小舞台。今晚唱的是《游园惊梦》。杜丽娘的婉转情思,在这群心不在焉、各自心怀鬼胎的看客面前唱来,显得格外突兀和讽刺。台下的人大多在互相敬酒、低声交谈,真正听戏的寥寥无几。
唱至“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时,肖洒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台下,忽然,他在宴会厅最角落的阴影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叶秘不知何时来的。他并没有看台上,而是侧身对着这边,正与一位穿着日本军服的中年男子低声交谈着什么。两人手里都端着酒杯,姿态看似闲适,但叶秘微微紧绷的侧脸线条和那位日本军官偶尔锐利扫过的眼神,却暗示着谈话内容绝非寻常的寒暄。
肖洒的心猛地一跳,险些错了拍子。他迅速收回目光,强迫自己凝神于戏文。
一曲终了,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主办方的一位课长走上台,带着酒意,用生硬的中文笑着说肖老板唱得好,要敬他一杯酒。台下有人跟着起哄。
肖洒看着递到面前的清酒,正进退两难之际,那位与叶秘交谈的日本军官忽然走了过来,对课长低声说了几句日语。课长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打了个哈哈,自己把酒喝了,没再勉强肖洒。
肖洒暗中松了口气,鞠躬下台。回到偏厅,他心跳仍未平复。刚才的解围,定然是叶秘……
他正想着,偏厅的门帘被掀开。进来的却不是叶秘,而是一个穿着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像是文员或秘书的年轻中国人。
“肖老板,”那人语气客气却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叶先生吩咐,让我送您离开。您的行头已经先行送走了。车就在西侧门,请您现在跟我来。”
肖洒一怔:“戏班子的车和同行的人…”
“您班主那边已经接到通知,先行回去了。请您放心。”那人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肖洒不再多问,跟着那人穿过几条安静无人的服务走廊,从一扇不起眼的员工通道小门出了饭店。那辆黑色的别克轿车果然静静停在巷子的暗影里。
他拉开车门坐进去,发现叶秘并不在车内。只有沉默的司机。
车子迅速驶离大华饭店,融入上海的夜色。肖洒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心中疑窦丛生。
今晚的一切都透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叶秘与日本军官的交谈、突如其来的解围、以及现在这近乎‘转移’的安排……
车子没有开回他位于嘈杂里弄的公寓,而是驶向了法租界另一处更为幽静、安保显然更严的街区,最后在一栋独立的、带有铁艺围墙和小花园的洋房前停下。
司机下车为他开门:“肖老板,叶先生吩咐,请您在此稍作休息。他处理完事情便回来。”
肖洒犹豫了一下,还是下了车。洋房里亮着温暖的灯光,一位年纪稍长、穿着整洁布褂的女佣迎了出来,沉默地引他入内。
客厅布置得简洁而考究,壁炉里燃着火,驱散了冬夜的寒意。女佣为他沏上热茶,便悄无声息地退至一旁候着。
肖洒坐在沙发上,捧着温热的茶杯,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浓。这里显然是叶秘的一处私宅,把他直接带到这里来,绝非仅仅稍作休息那么简单。
大约过了近一个小时,门外终于传来汽车声和沉稳的脚步声。
叶秘走了进来。他已脱下了大衣,只穿着西装和马甲,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却依旧锐利冷静。他看到肖洒,微微颔首,径直走到壁炉边,伸出手烤火,仿佛要驱散从外面带来的寒气。
“今晚的事,过去了。”他背对着肖洒,声音比平日更低沉沙哑些。
“叶先生。”肖洒站起身,“今晚,多谢您。还有这里……我实在不便叨扰……”
叶秘转过身,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反驳的意味:“大华饭店那边,近期不要再接近。76号的人和李士群的手下最近与梅机关有些摩擦,你今晚出现在那里,本身就不合适。”
他走到酒柜旁,倒了两杯威士忌,将其中一杯递给肖洒。
“这里比你那公寓安全。”他看着肖洒,这是陈述,而非商量,“最近外面不太平,你暂时住在这里。”
肖洒接过酒杯,指尖冰凉:“为什么?叶先生,您为什么要…”
为什么要一次次帮他?为什么要把他卷入更深的漩涡?为什么要给他这种危险而又令人迷惑的‘庇护’?他的疑问几乎脱口而出。
叶秘走近一步,壁炉跳跃的火光在他镜片上反射,让人难以看清他眼底的真实情绪。他没有直接回答肖洒的问题,而是抬起手,这一次,指尖毫无阻隔地、极其轻微地碰了碰肖洒的脸颊——那里,之前被卸妆油反复擦拭的皮肤仍有些微红的痕迹。
他的指尖带着威士忌杯壁的冰凉,和一丝极细微的、属于他自己的温度。
“因为你站在台上,《游园惊梦》不该唱给那些人听。”他的声音低沉得近乎耳语,却带着一种冷硬的、不容置疑的分量,“因为这世道,容不下杜丽娘,也容不下你眼里那点不该有的‘真’。”
他的手放下,端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
“楼上客房给你准备好了。需要什么,告诉阿桂。”他指的是那位女佣,“好好休息,别多想。”
说完,他不再看肖洒,转身径直走向书房,关上了门。
肖洒独自站在温暖的客厅里,壁炉的火光在他苍白而困惑的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手中的威士忌散发着浓烈而陌生的气息,脸颊被触碰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那冰冷与微弱温热交织的奇异触感。
他知道,从踏入这栋宅子的这一刻起,一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他被迫登上了一个更危险、更无法自主、也更无法回头的舞台。而台下唯一的观众,是那个身份莫测、冰冷莫测却又一次次将他拉出可见险境的叶秘。
夜还很长,上海的冬天,正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