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5、【一叶春肖】浮光暗涌(1) ...
-
民国三十一年,冬,上海。
法租界的夜晚依旧带着几分畸形的繁华,霓虹灯在湿冷的空气中晕开一片片模糊的光晕。天蟾戏院门口车马如龙,黑色轿车无声滑过潮湿的街道,穿着呢子大衣的绅士与裹着裘皮的淑女们低声交谈着步入戏院,空气里弥漫着香水、雪茄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气息。
一辆黑色的1937年款别克轿车停在戏院对面阴影处。车门打开,叶秘迈步下车。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装,外面是同样颜色的羊毛大衣,领口整齐地系着。他的面容冷静得近乎淡漠,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扫过戏院门口,像鹰隼评估着环境。跟在他身后的年轻人同样沉默寡言,目光警惕。
戏院经理早已注意到这辆不同寻常的车,小跑着穿过街道,微微躬身:“叶先生,您的位置准备好了。”
叶秘微微颔首,随着经理穿过装饰艺术风格的门厅。他所经之处,交谈声似乎低了几分。有些人认出了他——不是名字,而是那种气质:汪伪政府里某个重要部门的人物,手握说不清的权力,行踪莫测。
他在二楼一个视野极佳的包厢落座,这个位置既能看清舞台,又能观察整个剧场。侍者悄无声息地送来一杯威士忌,他并未碰它,只将修长的手指交叠在膝上,等待着。
锣鼓声起,丝竹悠扬,剧场暗下来,唯舞台大亮。
幕布拉开,一个身着华美宫装的身影踏着莲步而出,凤冠上的珠翠在灯光下流转着璀璨光芒。
“海岛冰轮初转腾……”
杨玉环的唱腔婉转而起,如泣如诉。台上的贵妃眼波流转,水袖轻扬,每一个眼神都勾着魂魄,每一个身段都极尽妍态。台下观众屏息凝神,沉醉于这精心编织的梦幻之中。
包厢里的叶秘,面容依旧平静,唯有镜片后的目光始终锁定着台上那人。旁人看的是杨贵妃的绝代风华,他看的,却是那华丽唱腔与精妙身段下,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以及那双明媚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与醉酒的贵妃截然不同的忧思。
戏至高潮,贵妃醉态酣然,举杯邀月,那一段【四平调】唱得百转千回,旖旎中透着悲凉。满堂喝彩声如潮水般涌起。
叶秘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极轻地敲击了一下,随即停止。
终场,掌声雷动,久久不息。观众们涌入夜色,意犹未尽地议论着肖老板的精湛技艺。
叶秘并未立刻离去。他等到剧场几乎空无一人,才缓缓起身,对随从低语:“在外面等。”
他没有走热闹的前厅,而是沿着一条狭窄的侧廊,走向后台。他的脚步声被厚地毯吸收,无声无息。
#
后台拥挤而杂乱。戏服、头面、道具箱堆叠得到处都是,空气中浓重的油彩、发油和汗水的气味几乎令人窒息。
肖洒独自坐在妆镜前,镜框边缘的水银已经剥落,映出一张浓墨重彩却难掩疲惫的脸。他正用浸了豆油的棉片,一点点卸去脸上的油彩。凤冠取下放在一旁,珠翠在昏暗的灯泡下泛着冷光。
卸妆的过程缓慢而仔细。浓重的色彩顽固地附着在皮肤上,尤其是眼周和唇畔,需要耐心地擦拭。棉片擦过,逐渐露出底下白皙的肤色,以及眉眼间深刻的倦意。
门被轻轻推开,没有敲门声。
肖洒从镜子里看到那个身影走近,停在他身后。他没有回头,手上的动作也未停,仿佛早已料到。
“今儿台下,倒是安静,喝彩都带着几分克制。”肖洒开口,声音带着卸去假嗓后真实的沙哑,像是自言自语,“《贵妃醉酒》……乱世里,还有人愿意看这太平盛世的醉生梦死。”
棉片擦过眼角,精心描画的风眼渐渐消失,露出他原本清澈却带着忧色的眼眸。他微微蹙眉,不是因为卸妆的刺痛,更像是一种对现实的茫然。
“粉墨登场,穿上这身行头,灯光打着,锣鼓催着,我就成了她。她的欢喜,她的寂寞,好像都成了我的。”他顿了顿,看着镜中那张被残妆分割得有些怪异的脸,声音低沉下去,“等曲终人散,把这层皮揭下来…有时候对着这昏黄的镜子,倒真有些疑惑,究竟哪个才是真的我。”
叶秘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走上前,目光落在镜中肖洒正在擦拭的眼睛上,而非那些华丽的戏服。
他的动作极轻,指尖若有似无地掠过搭在椅背上那件绣着繁复金线的戏袍衣袖。
“台上的一切,是给需要梦的人看的。”叶秘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几乎没有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灯暗了,人散了,梦就该醒了。”
他的手掌落下,并非直接触碰皮肤,而是隔着那层厚重的、绣着缠枝莲纹样的戏服,按在肖洒清瘦的肩胛上。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感。
“台上你是万众瞩目的杨贵妃,是刎剑别霸王的虞姬,或是其他任何传奇,”他微微侧头,镜片反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只能听到他冷静到近乎冷漠的语调,却说着与语调截然不同的话,“但对我而言,无论幕起幕落,笙歌散尽……”
他的手依然按在肖洒肩上,声音低沉却清晰无比:
“我看到的,始终只有你,肖洒。”
肖洒擦拭的动作彻底停滞。沾着绯红油彩的棉片停留在他的颧骨上,像一道未愈的伤。他透过镜子,望向身后那个身影模糊、气息却无比清晰的男人。
叶秘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但那双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却锐利得像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核心。
肖洒紧绷了一晚的肩背,在那只隔衣按下的手掌带来的、近乎错觉的温热中,难以察觉地松弛了一分。后台浑浊的空气里,似乎混入了一丝冷冽的、属于夜与危险的气息,却意外地让人感到一丝奇异的安定。
#
他们的相识,始于半年前一次看似偶然的堂会。
那时肖洒已在上海滩唱出了名气,被邀至一位汪伪政府高官宅邸唱堂会。唱的是《游园惊梦》。叶秘就在台下阴影处坐着,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整晚沉默寡言,唯独在肖洒唱至“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时,他抬起眼,目光穿过喧嚣,极深地看了台上一眼。
堂会结束后,肖洒卸妆准备离开,却在后门被两个借着酒意纠缠的日本军官拦住。语言不通,推搡间气氛变得紧张。
是叶秘无声无息地出现,用流利的日语冷静地交涉了几句,那两个军官竟悻悻然地离开了。叶秘甚至没有多看肖洒一眼,只是递过一张干净的手帕,让他擦掉被拉扯时蹭到手上的灰,然后淡淡说了句:“肖老板受惊了,夜路不安,以后小心。”便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次见面,是在一家僻静的书店。肖洒去找一套难得的戏曲古籍,恰好遇见也在那里的叶秘。叶秘对那套书似乎也很熟悉,两人简短地交谈了几句版本优劣。离开时,细雨蒙蒙,叶秘的车无声地滑过来,他摇下车窗,只说了一句:“雨大了,送肖老板一程。”
车上,他们几乎没有交谈。只是肖洒下车时,叶秘忽然递给他一把伞:“上海的雨冷,别着了凉。”
之后,叶秘开始出现在天蟾戏院,总是独坐一隅,总是在散场后悄然离去。直到有一次,肖洒唱完一场大戏,累得几乎虚脱,走出戏院后门时,发现叶秘的车竟还停在巷口。
“看你脸色不好,顺路送你。”叶秘的解释简短至极。
肖洒没有拒绝。车上,他累得几乎睡着,朦胧间感觉车开得很稳,身上似乎被轻轻盖上了什么东西。
从那以后,一种无声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叶秘的出现和关怀,总是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和理由,从不过分热络,却也无法让人轻易拒绝。肖洒隐隐感觉到这个男人身上笼罩着危险与神秘,但那沉默背后的细微关注,在这孤岛般的上海滩,却又显得格外真实。
#
“累了?”叶秘的声音将肖洒从短暂的出神中拉回。
肖洒摇摇头,继续手上的动作,将最后一点残妆拭去,露出干净却苍白的本来面容。叶秘不再多言,只在一旁的旧椅子上坐下,随手拿起妆台上的一本翻旧了的《戏考》无声翻阅。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道沉默的屏障,将后台的杂乱与喧嚣隔离开来。
卸完妆,换上一件普通的青色长衫,肖洒整个人顿时清减了下来,与台上那个光芒四射的“贵妃”判若两人。
“走吧。”叶秘合上书,站起身。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戏院后门。黑色的别克车无声地停在巷子暗处。叶秘为肖洒拉开车门,等他坐进去,才绕到另一侧上车。
车子驶离法租界,穿过寂静的街道,最后停在一家看似普通的宁波菜馆门前。馆子很小,这个点已经没什么客人。老板显然认识叶秘,沉默地将他们引至最里面一个安静的隔间。
几样精致的小菜和一壶温好的黄酒很快送上。
叶秘为肖洒斟了一杯酒:“驱驱寒。”
肖洒接过,小口啜饮。温热的酒液滑入胃中,带来一丝暖意。两人之间话不多,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吃东西。这种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下周,百乐门那边有个堂会,请我去唱。”肖洒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叶秘夹菜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谁家的堂会?”
“听说是……76号一位李主任家的喜宴。”
叶秘放下筷子,目光透过镜片看向肖洒,眼神变得有些深沉:“76号那边,水太浑。”
“班主说,推不掉。”肖洒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在这孤岛上海,有些势力确实不是他们一个戏班子能开罪的。
叶秘沉默了片刻,然后淡淡开口:“哪天?”
“下周三晚上。”
“知道了。”叶秘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又给肖洒夹了一筷子菜,“多吃点。”
肖洒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心中那点不安奇异地平复了些许。他知道,这句话意味着那天晚上,他大概率也会出现在百乐门。
饭后,车子将肖洒送回他住的公寓楼下。巷子很窄,车开不进去。
叶秘下车送他。夜色深沉,路灯昏暗,两人的影子在青石板路上拉得很长。
到了公寓门口,肖洒转身:“就送到这里吧,谢谢你的晚饭。”
叶秘站在他面前,夜色中他的面容更加模糊不清,只有镜片偶尔反射一点微光。
忽然,他上前一步,距离拉得很近。肖洒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和冷冽的气息。叶秘的手抬起,并非拥抱,而是用指尖极轻地碰了一下肖洒卸妆后略显冰凉的脸颊,一触即分。
“晚上风大,关好窗户。”他的声音低沉,几乎融在夜风里。
说完,他转身走向巷口,大衣下摆在冷风中微微扬起,很快融入夜色,不见了踪影。
肖洒站在门口,看着空荡荡的巷口,被触碰过的脸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热。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转身打开了公寓的门。
乱世之中,一切都是不确定的。但此刻,他心中却生出一点奇异的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