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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一叶春肖]浮光暗涌( 番外) ...

  •   香港,一九四六年初秋。

      湿咸的海风驱不散码头特有的混杂气味——鱼腥、机油、汗水和某种无处不在的焦灼感。战争结束了,但这片英属殖民地上,依旧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庆祝胜利的、寻找机会的、以及更多无家可归、等待命运的难民和伤兵。远处的海面灰蒙蒙的,几艘货轮像疲惫的巨兽静静停泊,桅杆上的旗帜无精打采地垂着。

      肖洒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西装,领口有些磨损,提着一个简单的皮箱,随着人流缓慢地走下舷梯。

      他比两年前离开上海时清瘦了些,脸庞的轮廓更加分明,眉眼间那份属于梨园少年的柔软稚气早已褪尽,被一种沉静的警惕和经年累月的压抑所取代。香港的喧嚣与潮湿扑面而来,电车叮当声、小贩的叫卖声、听不懂的粤语喧哗……

      一切陌生而疏离,与他记忆中上海的风情截然不同。

      他被组织通过新的渠道安排进入一家新成立的、带有左翼背景的进步报社《香江日报》做校对。

      这是一份极好的掩护,工作枯燥繁琐,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细致,却能接触到大量来自各方的最新信息,从国际局势到本地民生,如同一张巨大的信息网。他住在报社提供的、位于湾仔一栋陈旧唐楼里的小房间,推开窗,对面就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霓虹招牌和晾晒着各色衣物的阳台,楼下茶餐厅的油烟味和吵嚷声终日不绝。

      肖洒努力适应着新的生活。白天埋首于散发着油墨清香的稿纸堆里,用红笔仔细勾画每一个错漏的字句;晚上则对着收音机和报纸,刻苦学习那些佶屈聱牙的粤语发音,在牛皮纸地图上一点点熟悉这个城市的脉络。

      他小心翼翼地与周围的同事相处,保持着一种既不疏远也不过分亲近的距离,如同一个最普通不过的、有些沉默内向的年轻职员。

      他谨记着叶秘最后的话——“活下去”。

      他活着,看到了战争的结束,看到了太阳旗的坠落,但他清醒地知道,斗争远未结束,只是换了一个战场,换了一种更为错综复杂的形式。表面的胜利之下,暗流汹涌,新的阴影正在聚集。

      夜深人静时,他常常会想起上海。想起天蟾戏院后台那面水银剥落的镜子,想起厚重的油彩气味,想起锣鼓点和如潮的喝彩。更想起那个法租界夜晚潮湿的空气,宁波菜馆温好的黄酒,以及……那个地下室里昏暗的灯光、冰冷的器械气味、还有那个人。

      那个最后站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将他用力推开,用冰冷的声音命令他“好好活下去”的人。

      叶秘……他还活着吗?那个清晨,他在那栋废弃洋楼里听到的、由远及近的尖锐刹车声和零星的枪响,是否为他而响?

      这个问题像一根细刺,深深扎在心口,不敢轻易触碰,却又无时无刻不在隐隐作痛,尤其在香港这样潮湿的夜里,几乎要发酵成一种窒息的思念。

      他只能将所有的情绪,所有未能宣之于口的牵挂,都强行压抑下去,投入到眼前枯燥却安全的工作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不负那份用近乎决绝的方式交付给他的、沉重如山的托付。

      这天傍晚,社里收到突发新闻,需要临时加印一份号外,所有人都忙得人仰马翻。等肖洒仔细校完最后一遍清样,签字付印,窗外早已是华灯初上。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婉拒了同事一起去喝一杯的邀请,独自一人走出报社大门。

      香港的夜生活刚刚开始,霓虹灯将街道渲染得光怪陆离,电车叮当着穿梭而过,穿着旗袍的女郎和西装革履的男士步履匆匆。繁华背后,却依旧能看到蜷缩在街角的流浪者和衣衫褴褛的伤兵,提醒着人们战争留下的创痕并未远去。

      他沿着皇后大道东慢慢走着,准备去常去的那家街角云吞面摊解决迟来的晚饭。经过一家门面不大、却装修得颇为雅致的西装店时,他的脚步下意识地顿住了。

      橱窗擦得锃亮,里面挂着几套剪裁极其考究的西装样品,模特姿态优雅,灯光打得恰到好处,将面料的质感衬托得淋漓尽致。而真正让他心脏骤停、血液瞬间逆流的,并非是橱窗内的奢华,而是光洁如镜的橱窗玻璃反射出的景象——

      对面街角,一盏光线昏暗的路灯投下的阴影里,站着一个穿着米色长款风衣、头戴深色礼帽的男人。身姿挺拔如松,侧脸轮廓在昏黄的光线下有些模糊不清,但那个负手而立的姿态,那种即使隔着喧嚣人潮、车水马龙也无法忽视的、冷冽而孤直的气质,那种深植于骨髓的、与周遭浮华格格不入的沉静……

      肖洒的呼吸瞬间停滞,血液仿佛猛地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全身冰凉的战栗。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巨响,几乎要震聋他自己的耳朵。

      是他?!

      那个身影似乎刚刚结束短暂的驻足,正要转身,融入身后更深沉的黑暗里。

      “等等!”肖洒几乎是无意识地、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嘶哑的呼喊,声音不大,却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连他自己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失态吓了一跳。他完全顾不上周围投来的诧异目光,也忘了所有的谨慎和伪装,猛地拔腿就向街对面冲去!

      刺耳的刹车声和司机的怒骂声在身后响起,他险之又险地躲过一辆疾驰而来的黑色轿车,踉跄着冲过马路。等他喘着粗气站稳在对面的街沿,那个身影已经不在原地,只余下一片空荡的阴影。

      不!不能就这样错过!

      肖洒的目光急切地扫视,瞬间锁定了旁边一条更加狭窄、昏暗的侧巷入口。那里,一片米色的风衣下摆刚刚一闪而逝。

      肖洒毫不犹豫地追了进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是他吗?会不会只是极度思念产生的幻觉?两年了,七百多个日日夜夜,多少次在午夜梦回时惊醒,他都以为在某个转角、某个人群中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每一次都是失望蚀骨……

      巷子里没有路灯,只有两旁老旧住宅楼窗户里透出的零星微弱光亮,以及远处主街漫射进来的、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霓虹。污水顺着墙根缓缓流淌,空气中弥漫着食物腐败和廉价香皂混合的酸馊气味。一个身影正不疾不徐地走在前面,步伐沉稳,米色风衣的下摆随着动作微微摆动。

      “叶秘!”肖洒喘着粗气,再次喊出那个在心底咀嚼了千万次、刻入灵魂的名字,声音里充满了不敢置信的颤抖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期盼。

      前面的身影应声而停。

      他缓缓地转过身来。

      礼帽的帽檐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几乎完全遮住了他的面容。但肖洒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阴影之下,有一道锐利如鹰隼、却又复杂无比的目光,正穿透昏暗的光线,牢牢地锁定在自己身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巷外皇后大道上的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瞬间变得遥远而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那人抬起手,动作略显缓慢,却带着一种熟悉的、刻入骨髓的优雅与从容,慢慢摘下了头上的礼帽。

      橱窗和街灯的光线微弱地漫射进巷口,如同舞台的追光,终于清晰地勾勒出那张肖洒刻骨铭心的脸庞。

      是他。叶秘。

      他瘦了些,脸颊微微凹陷,使得下颌的线条更加冷硬。眼角眉梢添了些许风霜侵蚀的细纹,但那双眼睛,依旧深邃如同不见底的寒潭,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清醒,此刻正一瞬不瞬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肖洒,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难辨的情绪——巨大的震惊,本能的审视,一丝极快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剧烈波动,随即又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可怕的冷静强行覆盖。

      他没有死。上海那个黎明之后的枪声,并非他的终曲。他真的还活着。就站在香港这条肮脏昏暗的小巷里,站在他的面前。

      肖洒像被钉在了原地,浑身肌肉僵硬,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膜里轰鸣。千言万语,无数的疑问、担忧、狂喜、委屈,全都疯狂地涌到喉咙口,却相互拥堵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眼眶无法控制地迅速发热、泛红,视线迅速变得模糊。

      叶秘的目光在他脸上仔细地、一寸寸地巡视着,从英挺的眉骨到微微颤抖的嘴唇,仿佛在确认眼前这个褪去了少年青涩、染上了岁月风尘的年轻人,并非又一个因思念过甚而产生的脆弱幻觉。良久,他极轻地、几乎微不可察地吁了一口气,胸膛有一个细微的起伏。嘴角似乎想牵动一下,露出一个类似笑容的表情,但最终却只是形成了一个极其疲惫、甚至带着几分苍凉的弧度。

      他的视线越过肖洒的肩膀,极其警惕而快速地扫了一眼巷口来往的人影,然后上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一股淡淡的、熟悉的、混合着优质烟草和某种冷冽剃须水的气息,夹杂着香港夜市特有的烟火油腻味,扑面而来,瞬间将肖洒拉回到无数个上海的记忆碎片中。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一如往昔,却似乎比记忆中更多了几分沧桑磨损的质感,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平静,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深藏的感慨:

      “长大了,肖洒。”

      不是疑问,不是久别重逢的寒暄。只是一句简单至极的陈述,平静无波,却仿佛包含了千山万水、两年光阴所有的惊心动魄与沉默守望,重重地、精准地撞在肖洒心上最柔软的地方。

      肖洒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瞬间洇开小小的深色痕迹。他用力地、近乎失控地点着头,哽咽着,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沙石,依旧无法组织出任何完整的句子。

      叶秘看着他滚落的泪水,看着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肩膀,眼神深处那层冰冷坚硬的外壳似乎终于难以维持,‘啪’地一声碎裂了一瞬,流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温柔的无奈与痛惜。

      他抬起手,手臂有一个细微的、似乎想要像过去某些时刻那样、替他拭去眼泪的意向,但手指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最终只是克制地、极轻地拍了拍他的上臂。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叶秘的声音压得更低,迅速恢复了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冷静,“明天下午三点,荷李活道的‘文武庙’,香火最盛的后院,第二棵最大的榕树,树下有石凳。”

      他的语速很快,交代得清晰而简洁,不容任何错漏。

      说完,他不等肖洒有任何回应,深深地、近乎贪婪地再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模样牢牢刻入记忆深处,然后迅速戴上礼帽,压低帽檐,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转身,步履沉稳而快速,没有丝毫留恋地消失在巷子更深、更浓重的黑暗里。

      如同一个悄无声息的幽灵,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独属于他的冷冽气息,和手臂上那极其轻微、却仿佛带着灼人温度的短暂触感,无比真实地证明着,刚才那电光火石般的重逢,并非又一个心碎之下的幻觉。

      肖洒独自站在昏暗污浊的巷子里,背靠着冰冷潮湿的砖墙,任由温热的泪水无声地、不断地滑落。心脏被一种巨大的、几乎令人晕眩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另一种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酸楚与后怕填满,涨得发痛。

      他活着。他们都活着。在这远离上海的异乡,在这硝烟散尽却依旧暗流涌动、前途未卜的新时代。

      他们的故事,似乎并未在那个黎明的枪声中戛然而止。

      而是换了一个陌生的舞台,于香江之畔,悄然拉开了新的、无人可知结局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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