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君一肖]短篇合集》绯缺落

107、[一叶春肖]浮光暗涌（完）

　　时间在地下如同黏稠的墨汁，缓慢流淌，却又在不知不觉中飞逝。转眼已是初春，但空气中的寒意并未完全褪去，反而带着一种料峭的萧瑟。

　　叶秘的伤好了七八分，虽然陈渭依旧严禁他进行剧烈活动，但他已经重新全面接手了地下站的指挥工作。压力显而易见，密电的频率和紧张程度有增无减，老方的眉头很少舒展，连小顾和阿岚都显得比以往更加沉默。

　　肖洒已经能熟练地完成许多辅助工作，甚至开始学习更复杂的密码编译技巧。他与叶秘之间的那种默契愈发深厚，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往往就能传递彼此的意思。

　　那夜暴雨中的握手仿佛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将两人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无需言明，却真实存在。叶秘看他的眼神里，除了信任和温和，偶尔会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深的眷恋，尤其是在疲惫不堪的深夜。

　　然而，危险的阴影从未远离，反而越来越浓重。

　　这天下午，老方收到了一份来自更高层级、加密等级极高的绝密电文。破译工作异常艰难，叶秘和老方关在角落里低声讨论了近一个小时，两人的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

　　最终，叶秘拿着那张薄薄的译电纸，手指微微颤抖。他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地下室里的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正在帮忙整理电台日志的肖洒身上。

　　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沉重如山的责任，有无法言说的痛楚，有一种近乎决绝的坚定，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被强行压抑下去的、对肖洒的深深不舍。

　　肖洒的心猛地一沉，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同志们，”叶秘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最后的威严，“上级紧急命令。我们……暴露了。”

　　短短一句话，像一颗炸弹投入死水，让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

　　“敌人通过逆向追踪，最迟明天拂晓前，就会锁定这片区域，进行地毯式搜查。这里……不能再待了。”

　　地下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能听到彼此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我们必须立刻分散撤离。”叶秘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快速下达指令，“老方，你带阿岚，走三号通道，去预备联络点‘裁缝铺’，等待进一步指示。老段，小顾，你们一组，从水路走，启用‘船家’那条线，务必在午夜前离开上海。”

　　他的安排快速而清晰，显然早已预设过各种紧急预案。

　　“陈医生，”叶秘看向陈渭，“你单独行动，目标小，利用你的身份，尽快进入公共租界，去找罗伯特医生，他知道怎么做。”

　　最后，他的目光再次回到肖洒脸上，那目光沉重得让肖洒几乎无法呼吸。

　　“肖洒，”叶秘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你跟我走。”

　　跟我走。

　　不是疑问，是命令。是安排。是……最后的托付，或者说，是叶秘在绝境中，唯一能抓住的、关于私心的选择。

　　没有人提出异议。在这种时候，任何质疑都是浪费时间，信任指挥是生存的第一法则。大家迅速而沉默地开始销毁文件、处理设备、准备必要的随身物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悲壮而压抑的气氛。

　　肖洒走到叶秘身边，仰头看着他，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我们去哪？”

　　叶秘深深地看着他，抬手，极其快速却又无比轻柔地替他捋了一下额前有些散乱的头发，动作快得几乎像是幻觉。他的指尖冰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去一个……或许能暂时安全的地方。”叶秘的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也是，我必须去完成的最后一个任务。”

　　最后……一个任务？肖洒的心猛地揪紧。

　　没有时间再多问。一切准备就绪。老方、阿岚、老段、小顾、陈渭，依次与叶秘用力地握了握手，眼神交汇间，是无需言说的珍重和诀别。他们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曾经庇护过他们的地方，迅速而无声地消失在不同的暗道入口。

　　最后，只剩下叶秘和肖洒。

　　叶秘从暗格深处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极其严实的长条形物体，慎重地贴身藏好。然后，他拉起肖洒的手：“走！”

　　他的手掌依旧冰凉，却握得异常用力，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们走的是一条肖洒从未见过的、更加狭窄隐蔽的通道，蜿蜒向上。走了不知多久，前方出现了一架几乎垂直的铁梯。叶秘率先爬上去，用力推开顶上一个沉重的、伪装成废弃窨井盖的出口。

　　清冷而新鲜的空气瞬间涌入，带着初春夜晚的寒意和潮湿的泥土气息。外面是一片荒芜的郊野，远处是沉寂的城市轮廓。

　　叶秘先将肖洒拉上来，然后自己也钻了出来，迅速将窨井盖恢复原状。

　　夜空没有星光，只有厚重的乌云，预示着可能又一场风雨。

　　“跟着我，尽量走阴影处，不要出声。”叶秘低声嘱咐，再次紧紧握住肖洒的手，牵着他，快速而无声地穿越过荒草丛生的田野，朝着远处一栋孤零零矗立在夜色中的、看似废弃的西式小洋楼走去。

　　那栋楼黑黢黢的，没有一丝光亮，像一座巨大的墓碑。

　　越靠近，肖洒的心跳得越快。他能感觉到叶秘握着他的手越来越紧，甚至能听到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并非全因赶路，更因为一种临近终点的、极度复杂的情绪。

　　洋楼的后门虚掩着。叶秘极其警惕地观察四周后，才带着肖洒闪身而入。

　　楼内空旷破败，弥漫着灰尘和腐朽的气息。月光透过没有窗帘的破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诡异的光影。

　　叶秘没有停留，拉着肖洒径直穿过荒废的大厅，走上吱呀作响的楼梯，来到二楼一个面向东南方向的房间。

　　这里相对完整一些，有一张积满灰尘的旧书桌。叶秘走到窗边，撩开破旧窗幔的一角，向外观察了许久，才缓缓松了口气，但身体的紧绷感并未消失。

　　他转过身，背对着窗户，看向肖洒。月光勾勒出他清瘦而疲惫的侧影，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在这里等。”他说，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异常清晰，“天亮前，会有一艘前往香港的货轮在三号码头短暂停靠。船长是我们的人，他会带你离开。”

　　肖洒如遭雷击，猛地抬头：“你说什么？你、你不走？”

　　叶秘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温柔的悲伤：“我不能走。”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坚定，“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那份‘货’必须由我，在指定的时间、指定的地点，交给指定的人。这是死命令。”

　　他指了指自己贴身藏着的那个长条形油布包：“这关系到无数人的安危和未来的希望。我必须确保它万无一失。”

　　“那我等你！”肖洒急切地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臂，“等你交完东西，我们一起走！”

　　叶秘缓缓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来不及了。交接时间在黎明，就在这附近。而76号和特高课的人很可能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这次，是死局。”

　　他抬起手，冰凉的手指轻轻拂过肖洒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诀别的珍重，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眷恋与不舍：“能送你走，是我唯一能为自己做的一件事了。”

　　肖洒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他死死抓住叶秘的衣袖，摇着头，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

　　“别哭。”叶秘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拇指极轻地拭去他眼角的泪，那触碰温柔得令人心碎，“肖洒，听着。活下去。替我去看看……天亮后的世界。替我去听听，太平年月里的戏文……那一定……很好听。”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每一次停顿都像是在压抑着巨大的痛苦。

　　“可是……”肖洒泣不成声，“没有你……”

　　“有的。”叶秘深深地看着他，仿佛要将他最后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你会记得我。就像我会记得……那个台上眼里有光，台下……掌心很暖的肖洒。”

　　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着肖洒的额头，呼吸交融，冰冷与温热碰撞。这是一个超越了一切界限、充满了绝望深情的姿态。

　　“走吧。”叶秘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不要再回头。忘记上海，忘记叶秘，好好活下去。”

　　说完，他猛地直起身，近乎粗暴地将肖洒推开一步，转过身背对着他，声音瞬间恢复了冰冷的命令口吻：“这是命令！”

　　肖洒看着他决绝的背影，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知道，一切已无法改变。这是叶秘的选择，是他的使命，是他的结局。

　　他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用尽全身力气，才遏制住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哭的冲动。他一步一步地后退，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退到门口，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站在月光下、孤直而决绝的背影，仿佛要将他烙印在生命里。

　　然后，他猛地转身，冲下楼梯，冲进冰冷的夜色里，再也没有回头。

　　他不能回头。他必须活下去。带着他的嘱托，他的期望，他未来得及说出口的、深沉如海的情感，活下去。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肺部炸裂般疼痛，他才无力地跌坐在冰冷的草丛中，望着远处那座如同巨大坟墓的洋楼方向，无声地痛哭。

　　天边，渐渐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灰白色的光。

　　黎明，快要来了。

　　在那栋废弃的洋楼里，叶秘依旧站在窗边，一动不动，如同凝固的雕塑。直到那个清瘦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他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一直紧握的、指甲早已深深掐入掌心的拳头。

　　掌心一片血肉模糊。

　　他抬起手，看着那抹鲜红，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淡、极疲惫，却又无比平静的弧度。

　　叶秘从贴身处取出那个油布包，轻轻摩挲着。然后，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扶正了眼镜，目光投向窗外那越来越亮的天际线。

　　他的眼神平静而深邃，再无一丝波澜。

　　远处，隐约传来了汽车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急促而凶狠，打破了黎明最后的寂静。

　　枪声，或许很快就要响起。

　　但此刻，他的心中却一片安宁。

　　他完成了最后的任务——送走了他的希望，守护了他的信仰。

　　天，终究会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