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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一叶春肖]浮光暗涌(12) ...

  •   叶秘的伤势在陈渭的精心照料和绝对“强制”的休养下,一天天好转。虽然脸色依旧缺乏血色,偶尔动作间还会因牵动伤口而微微蹙眉,但他已经能够下床缓慢行走,处理一些不需要外出的文书和密码破译工作。

      地下室里的生活依旧紧张、单调,却因为那次成功的任务和随之而来的认可,对肖洒而言有了不同的意义。他不再是纯粹的客人或被保护者,而是真正成为了这个小小集体里的一员,承担着更多力所能及的工作。

      他与叶秘之间的相处,也悄然发生着变化。那种冰冷的、公事公办的距离感消融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声却心照不宣的默契,以及一种在生死边缘共同走过一遭后、难以言喻的亲近感。

      有时,肖洒在帮忙整理破译后的电文时,会遇到一些生僻字或典故,他会下意识地低声询问旁边的叶秘。叶秘总会停下手中的笔,耐心地解释,甚至会延伸开去,提到相关的历史或诗词。他的声音低沉平和,带着一种与平时截然不同的书卷气,让肖洒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只谈论戏文和古籍的书店午后。

      有时,叶秘在长时间专注工作后,会疲惫地揉捏眉心。肖洒会默默递上一杯温水,或者将他手边凉掉的茶水换成热的。叶秘会抬眼看他一下,极轻地道一声“谢谢”,那眼神不再是深不见底的寒潭,而会流露出一丝真实的、带着倦意的温和。

      一个午后,其他人都各有任务外出或休息,地下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叶秘靠在床头,就着昏暗的灯光阅读一份刚破译出来的长篇密电,神情专注。肖洒坐在不远处的桌旁,正小心翼翼地用阿岚教的方法,将一份微型情报藏进一盒全新的香烟里。

      空气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忽然,叶秘发出一声极轻的、压抑着的抽气声,拿着电报的手指微微收紧。

      肖洒立刻敏感地抬起头:“怎么了?”

      叶秘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依旧死死盯着电文,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更加苍白,下颌线绷得紧紧的。过了好几秒,他才缓缓抬起头,眼神深处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是悲痛,是愤怒,是沉重的无力感,还有一种近乎实质化的哀伤。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些汹涌的情绪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浓浓的疲惫和苍凉。

      “我们的一位同志……牺牲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在上次……为我断后的行动里。”

      肖洒的心猛地一沉。他立刻想起了那个雨夜,叶秘浑身是血的出现,那句轻描淡写的“做了一个了断”。原来,那个了断的背后,是这样的代价。

      他看着叶秘。这个男人总是冷静、强大、仿佛无所不能,此刻却流露出如此深重的脆弱和痛苦。那是一种无法与人言说、只能独自吞咽的哀恸。

      肖洒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任何语言在生命的逝去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沉默地站起身,走到床边,没有说什么,只是伸出手,轻轻地、覆盖在叶秘紧紧攥着电报、指节泛白的手背上。

      他的手心温暖,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活力。而叶秘的手背,却一片冰凉,甚至还在微微颤抖。

      叶秘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瞬。他从未与人有过这样直接而安抚性的肢体接触。地下党的纪律,他自身的性格,都让他习惯于将一切情绪深埋于心,独自承受。

      但此刻,手背上传来的那份温暖和无声的陪伴,却像一道细微却坚韧的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他冰冷沉重的内心深渊。

      他没有抽回手。

      反而,在那温暖的覆盖下,他紧绷到极致的手指,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松开了那份仿佛烙铁般滚烫的电报。然后,他的手极其轻微地翻转了一下,指尖碰到了肖洒的掌心。

      那是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回应,一个细微到极致的依赖信号。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地下室里只剩下彼此交织的呼吸声,和那份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哀伤。

      过了许久,叶秘才极其缓慢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动作有些滞涩。他垂下眼睫,遮住了眼底所有翻腾的情绪,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谢谢。”

      肖洒也收回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对方冰凉的触感和那细微的颤抖。他心里充满了酸涩和一种难以名状的怜惜。他看到了叶秘铠甲下的裂痕,感受到了那份沉重的孤独。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肖洒轻声问,他想记住那个牺牲的、未曾谋面的同志。

      叶秘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依旧低哑,却带上了一丝遥远的、带着痛楚的温度:“他……很喜欢听戏。尤其爱听《林冲夜奔》……总说,那唱的是英雄末路,却心有不甘……”

      他的声音哽了一下,停住了。似乎不愿意再多说,那回忆太过刺痛。

      肖洒却明白了。他默默地退开几步,站定。然后,他轻轻地、用一种极其低沉、仅能在这狭小空间内回荡的嗓音,哼唱起了《林冲夜奔》里的【点绛唇】:

      “数尽更筹,听残银漏……逃秦寇……唉,好教俺有国难投,那搭儿相求救……”

      没有锣鼓伴奏,没有华丽的行头,只有少年清越而压抑的嗓音,带着一种纯粹的、哀婉的悲怆,在昏暗的地下室里缓缓流淌。这不是表演,这是一种祭奠,一种无声的安慰,一种跨越了身份的、灵魂层面的共鸣。

      叶秘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肖洒。看着那个清瘦的少年站在昏暗的灯下,用一种最原始也最真诚的方式,为他逝去的战友,唱着一曲安魂的挽歌。

      他紧绷的唇角微微颤动,眼底最后那层坚冰,在那悲怆而温柔的唱腔里,彻底碎裂、消融。一种汹涌的情绪冲击着他的心脏,酸涩而滚烫。他飞快地转开头,抬手极快地、用指关节抵了一下自己的眼角。

      那细微的哼唱声停了下来。肖洒安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再靠近。

      良久,叶秘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转回头。他的眼眶有些微红,但情绪已经重新收敛,只是那份冰冷似乎彻底褪去了,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带着无尽疲惫的温和。

      “很好听……”他低声说,声音依旧沙哑,却柔软了许多,“他……会喜欢的。”

      四目相对,无需再多言语。一种超越了上下级、超越了同志情谊的、难以定义的深刻联结,在无声的哀悼与温柔的抚慰中,悄然滋生,牢固地系紧了彼此。

      从那一刻起,他们之间,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

      自那日无声的哀悼与抚慰后,叶秘与肖洒之间最后那层若有若无的隔阂彻底消失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感和默契在两人之间自然流淌。

      叶秘依旧话不多,但看向肖洒的眼神里,多了许多之前没有的温和与……或许可以称之为“人气”。

      他不再仅仅是那个神秘莫测、背负重任的冬先生,也会在疲惫时下意识地寻找肖洒的身影,会在肖洒成功地独立完成一个小任务后,眼中流露出不易察觉的赞许。

      肖洒则更加细致地留意着叶秘的需求。他会记得叶秘看书时喜欢光线从哪个角度来,会提前将他可能需要用到的纸笔、放大镜放在手边,甚至会偷偷省下自己那份偶尔才有的、少得可怜的糖块,悄悄放进叶秘总是喝得很苦的药汤里。这种小心翼翼的关怀,笨拙却真挚,像涓涓细流,无声地浸润着叶秘冰封已久的心田。

      然而,地下工作的残酷性从未远离。老方收到的密电越来越频繁,内容也愈发令人不安。敌人似乎加紧了搜捕和排查,好几个备用联络点被迫放弃,物资输送也变得异常困难。地下室里的气氛重新绷紧,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笼罩着每个人。

      这天夜里,一场罕见的暴雨席卷了上海。雷声轰鸣,雨水疯狂地敲打着地面,即使深在地下,也能听到那闷雷般的声响和隐约传来的、城市排水系统不堪重负的呜咽。

      肖洒被雷声惊醒,发现对面床上是空的。叶秘不在。

      他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坐起身。昏暗的灯光下,他看到叶秘披着外套,正独自站在通往地面的通风口附近,透过那极其细微的缝隙,望着外面被暴雨扭曲的、一片漆黑的世界。他的背影挺拔却孤直,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重。

      肖洒轻轻起身,拿起叶秘放在床尾的大衣,走了过去。

      听到脚步声,叶秘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地叹了口气,声音几乎被雷雨声淹没:“这雨太大了。”

      肖洒将大衣披在他肩上:“小心着凉。”他站在叶秘身边,也望向那一片混沌的黑暗,除了雨水,什么也看不见。

      “很多地方怕是又要淹了。”叶秘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忧悒,“棚户区,那些低矮的弄堂,每次这样的雨,都会有人家破人亡。”

      肖洒沉默着。他想起自己曾经住过的那个亭子间,一下大雨就漏水,需要用盆盆罐罐到处接着,整夜无法安睡。而比那更破败的地方,他也不是没见过。

      “这世道……”叶秘的声音更低了,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这片土地发出无力的诘问,“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划破夜空,瞬间照亮了他苍白的侧脸和紧蹙的眉头,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和震耳欲聋的雷声吞没。

      在那骤亮的瞬间,肖洒清晰地看到了他眼底深藏的、几乎从未示人的痛苦与迷茫。那不是对个人生死的忧虑,而是一种对家国破碎、民生疾苦的深重悲悯和无能为力的煎熬。

      这个男人,他将所有的冷静和强悍都给了斗争和任务,却将最深的柔软和痛苦,埋在了无人可见的心底。

      肖洒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了。他忽然伸出手,不是覆盖,而是轻轻握住了叶秘垂在身侧、冰凉的手。

      叶秘的身体猛地一僵,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越界的触碰惊住了。他下意识地想抽回手,但肖洒握得很紧,那份温暖和坚定,透过皮肤,直抵他冰凉的内心。

      又一道惊雷炸响。

      在雷声的掩盖下,肖洒听到自己用一种异常清晰、却带着微颤的声音说:“会过去的。”

      叶秘猛地转头看他,眼中充满了震惊。

      肖洒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清亮而坚定,仿佛要驱散这无边的黑暗和寒冷:“风雨再大,也总有停的时候。天,总会亮的。”

      他说得有些笨拙,甚至带着点孩子气的信念。但这简单至极的话语,却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叶秘死水般的心湖里,激起了层层涟漪。

      他反手握住了肖洒的手。力道很大,甚至有些弄疼了肖洒,但那不再是冰冷的拒绝,而是一种近乎贪婪的汲取,汲取着那份年轻的、炽热的、未曾被残酷现实完全磨灭的希望和力量。

      两人的手在黑暗和雷声中紧紧相握,指尖传递着彼此的体温和微颤。没有更进一步的言语,也没有更逾矩的动作。只是这样站着,握着彼此的手,仿佛两只在狂风暴雨中互相依偎、汲取温暖的孤舟。

      冰冷的雨水声,轰鸣的雷声,都仿佛成了遥远的背景。狭小的通风口下,只有两人交织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那紧紧相连、彼此支撑的手。

      过了许久,雷声渐歇,雨势也稍减,只剩下淅淅沥沥的余音。

      叶秘先松开了手。动作有些缓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留恋。他的情绪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内敛,但眼底的冰霜已彻底融化,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复杂的温柔。

      “去睡吧。”他的声音依旧低哑,却柔和了许多,“明天……还有事情要做。”

      肖洒点了点头,心脏还在因为刚才那个大胆的举动和紧密的相握而狂跳不止。他收回手,指尖蜷缩,仿佛还能感受到对方掌心的纹路和那份突如其来的用力。

      他退回自己的床边躺下,背对着叶秘的方向,脸上一阵阵发烫。

      另一边,叶秘也重新躺下,却久久没有动静。黑暗中,他抬起刚才被肖洒握过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那份惊人的温暖和柔软的触感。他闭上眼,耳边回荡着少年那句笨拙却坚定的“天总会亮的”。

      窗外,暴雨渐息。

      窗内,某种悄然滋生的情愫,在风雨声中破土而出,再也无法忽视。

      长夜将尽,而他们的路,还很长。但至少在此刻,他们不再是独自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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