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君一肖]短篇合集》绯缺落

101、［一叶春肖］浮光暗涌（7）

　　“秦老板……”他忍不住开口，声音沙哑，“叶先生他……会有事吗？”

　　秦老板看着他，镜片后的目光深沉难辨：“做好你该做的事，活下去。别的，不是你该问的。”

　　又是这句话。“活下去”。叶秘说过，阿桂也用实际行动表达了。现在，这个陌生的书商也这样说。仿佛他的生命，被赋予了某种超出他自身理解的重要性。这让他感到沉重，更感到一种巨大的迷茫和不真实。

　　“那、那我需要在这里躲多久？”肖洒换了个问题，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

　　秦老板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权衡：“等风头过去。等外面的消息。”

　　“什么消息？”

　　秦老板没有回答，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安心待着。这里暂时安全。”说完，他不再多言，重新将书架挪回原位，小门再次被锁上。

　　黑暗重新吞噬了肖洒，但他心中的波澜却再也无法平息。那神秘的敲击声，秦老板讳莫如深的态度，都清晰地指向一个事实——他正身处一个巨大漩涡的边缘，而漩涡的中心，是生死未卜的叶秘。

　　这一夜剩下的时间，肖洒在半梦半醒间煎熬。噩梦缠身，一会儿是叶秘满身鲜血地看着他，一会儿是阿桂倒在血泊中，一会儿又是熊熊大火将他吞噬。

　　他是被一阵轻微却持续的说话声惊醒的。

　　天光似乎已经从门缝里透入，意味着白天已经到来。说话声来自外面的书店，不是秦老板平时那种低沉平稳的语调，而是另一个稍微尖细些、语速更快的男声，压得很低，但语气急切。

　　“……必须尽快转移……那边查得很紧……‘冬’的事惊动了上面……怀疑有内鬼……”

　　断断续续的词语钻进肖洒的耳朵，每一个字都让他心惊肉跳。

　　‘冬’，这指的是叶秘！惊动了上面？内鬼？

　　另一个声音是秦老板的，依旧冷静，但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凝重：“……渠道暂时断了……要等‘鹞子’的消息……他那里……最安全……”

　　“鹞子”？这又是什么代号？新的藏身点？

　　突然，外面的声音戛然而止。紧接着，是铃铛清脆的响声，有人推开书店的门进来了！

　　“老板，早啊，有没有新到的《小说月报》？”一个略显苍老、带着本地口音的声音响起，听起来像个普通的老顾客。

　　“王老先生早，还没到呢，估计得下午。”秦老板的声音瞬间恢复了那种温和书商的语调，听不出丝毫异常。

　　“哦哦，那我下午再来。”老顾客似乎没察觉任何不对，脚步声和铃铛声再次响起，门被关上了。

　　书店里恢复了寂静。

　　但肖洒的心却狂跳不止。刚才那段短暂的、被意外打断的密谈，信息量巨大得让他恐慌。叶秘的行动造成了巨大的震动，组织内部可能出现了问题，而他，需要被再次转移到一个叫‘鹞子’的人那里？

　　他感到自己像一件珍贵的、却又极度危险的货物，在被不同的手秘密传递，而每一次传递，都意味着更大的风险和不测。

　　过了一会儿，书架再次被挪开。秦老板站在门口，脸色比之前更加严肃了些。他手里拿着一套半旧的蓝色粗布棉袄和棉裤，像是店里伙计穿的衣服。

　　“把这个换上。”他将衣服递进来，“你的衣服太扎眼了。”

　　肖洒默默地接过衣服。呢子大衣、西装裤……这些叶秘给他置办的行头，确实与现在的处境格格不入。

　　“我们要离开吗？”他一边换衣服，一边忍不住低声问。

　　秦老板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催促道：“快点。换好出来吃点东西，一会儿有人来接你。”

　　有人来接？是那个‘鹞子’吗？

　　肖洒换上了那身带着皂角味和淡淡霉味的棉袄棉裤，尺寸有些宽大，让他看起来像个学徒工。他从狭小的库房里钻出来，重新站在书店里。白天的书店依旧安静昏暗，仿佛昨夜和清晨的惊心动魄都只是一场幻觉。

　　秦老板递给他一碗稀粥和一点咸菜，看着他吃完。整个过程，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刚放下碗，书店门口的铃铛又响了。

　　这一次，进来的不是顾客，而是一个穿着邮局制服、帽檐压得很低的年轻男人。他手里拿着几份报纸，像是来送件的。

　　“秦老板，您的报纸。”邮差的声音很平常。

　　秦老板接过报纸，看似随意地翻看了一下，从中抽出一张，递还给邮差：“这份送错了，不是我的。”

　　邮差接过那份报纸，点了点头，帽檐下的目光极快地扫过站在一旁的肖洒，没有任何停留。

　　“那我走了。”邮差转身推门出去。

　　整个过程自然得如同每日都会发生的寻常一幕。

　　但肖洒的心却猛地提了起来。他认出了那个邮差的眼神。那种快速、审慎、带着评估意味的眼神，和叶秘、秦老板看他时的眼神，如出一辙。

　　秦老板走到门口，透过玻璃门看着那邮差骑上自行车消失在街角，然后转身，对肖洒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跟他走。”

　　肖洒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跃出胸腔。跟他走？就这么简单？

　　秦老板似乎看穿了他的迟疑，低声道：“放心，是自己人。他会带你去个更安全的地方。记住，出去后低头走路，不要东张西望，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停下，跟着他的车走。”

　　没有时间犹豫。肖洒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恐慌，朝秦老板重重地点了下头，拉低了头上那顶同样破旧的毡帽帽檐，推开书店的门，步入了霞飞路白日略显清冷的空气中。

　　冷风扑面，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依言低下头，目光只盯着前方不远处的地面。那个邮差骑着一辆绿色的自行车，在不远处的街角看似悠闲地等着，见他出来，便蹬起车子，不紧不慢地向前驶去。

　　肖洒立刻跟上，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他的心脏在粗布棉袄下疯狂跳动，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在雷区。

　　周围的一切声音——电车铃声、小贩的叫卖、路人的交谈，都被无限放大，又似乎隔着一层膜，模糊而不真实。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前方那个绿色的背影上，那是他此刻唯一的指引。

　　邮差骑得不快，时不时还会停下来，像模像样地往路边信箱里塞几份报纸或信件。肖洒也只得随之停下，紧张地环顾四周，感觉每一道投向他的目光都充满了审视。

　　他们穿过了几条马路，渐渐离开了繁华的霞飞路，转入一些更为僻静的、布满公寓楼的小街。这里的行人更少，气氛也更加压抑。

　　就在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异变陡生！

　　一辆黑色的轿车毫无预兆地从侧里冲出来，一个急刹，猛地横在了那邮差的自行车前！车门打开，两个穿着黑色大衣、戴着礼帽的男人跳下车，动作迅捷地直扑邮差！

　　肖洒的血液瞬间冻结！被发现了？！

　　他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眼睁睁看着那邮差反应极快，弃了自行车，灵活地向后一闪，躲开了第一个人的扑抓，同时伸手似乎要往怀里掏什么！

　　但对方人数占优，另一人已经从侧面逼近，动作狠辣，一拳直击邮差肋下！邮差闷哼一声，动作变形，怀里掉出一份报纸，而被第一个黑衣人扭住了胳膊！

　　“妈的！76号的狗！”邮差发出一声压抑的怒骂，奋力挣扎。

　　肖洒听到“76号”，魂飞魄散，下意识就想转身逃跑！但他的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嘀——”

　　一声极其刺耳、几乎要撕裂耳膜的汽车喇叭声猛地从街口另一端炸响！紧接着，是引擎疯狂的咆哮声！

　　所有人，包括那两个76号的特务，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动作一滞，下意识地朝声音来源望去！

　　只见一辆黑色的、车型流畅却布满灰尘泥点的轿车，如同脱缰的野马，以一种完全不顾一切的疯狂速度，朝着他们所在的路口猛冲过来！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

　　那架势，根本不是路过，分明就是冲着撞人来的！

　　两个76号特务脸色剧变，下意识地松开了钳制邮差的手，向两旁闪避！

　　就在轿车即将撞上那辆废弃的自行车和混乱人群的最后一刹那，轮胎发出凄厉的摩擦声，车身以一个近乎失控的漂移姿态猛地甩尾横停！恰好挡在了肖洒、邮差与那两个76号特务之间！激起的泥雪溅了那两人一身！

　　尘土泥雪尚未落定，副驾驶的车窗被猛地摇下！

　　一张肖洒刻骨铭心的侧脸出现在车窗后！

　　是叶秘！

　　他的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嘴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金丝眼镜后的眼睛深陷，里面布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冰冷的戾气！他甚至没有看肖洒，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死死锁定那两个刚刚拔出手枪的76号特务！

　　叶秘的动作快得惊人！几乎在车窗摇下的瞬间，一把黑色的手枪已经握在他手中，枪口隔着车窗，毫不犹豫地喷吐出火焰！

　　“砰！砰！”

　　两声枪响干脆利落，震耳欲聋！

　　一个特务应声倒地，另一个肩膀爆出一团血花，惨叫着被巨大的冲击力带得向后踉跄跌倒，手枪也脱手飞了出去！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上车！！！”

　　叶秘的声音嘶哑得几乎破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毁灭性的急迫！他看也没看结果，枪口微转，指向那个挣扎着还想爬起来的受伤特务，又是一枪补射！动作冷酷精准得令人胆寒！

　　那邮差反应也是极快，在枪响的瞬间已经猛地拉开车后门，一把将还在震惊失神的肖洒粗暴地塞了进去，自己也紧跟着扑进车内！

　　“走！”邮差嘶吼着关上车门！

　　几乎在同一瞬间，叶秘收回枪，驾驶座上的司机——一个面容冷硬、肖洒从未见过的男人——猛地踩下油门！轿车引擎发出咆哮，轮胎疯狂空转摩擦着地面，下一刻便如同离弦之箭般猛地窜了出去！

　　“砰！砰！砰！”

　　身后传来零星混乱的枪声，是那个受伤特务挣扎着捡起枪进行的徒劳射击，子弹大多打空，只有一两颗打在车尾箱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轿车以惊人的速度在狭窄的街道上飞驰，连续几个惊险的急转弯，将身后的追击和混乱彻底甩开。

　　车内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血腥味和一种近乎凝固的紧张空气。

　　肖洒瘫在后座上，剧烈地喘息着，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他透过布满灰尘的后车窗，看着那个倒地的特务和迅速变小的街景，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他转过头，目光死死盯住前座那个熟悉的、却仿佛陌生了的侧影。

　　叶秘微微喘息着，缓缓收回了枪。他摘下了沾着些许血点和灰尘的金丝眼镜，用指尖用力捏了捏眉心，脸上带着一种极度疲惫却又异常紧绷的狠厉。他的西装外套敞开着，里面白色的衬衫上，隐约能看到深色的、已经半干涸的血迹渗出的痕迹，并非新鲜，却触目惊心。

　　他完成了他的了断。他还活着。但他显然也付出了代价。

　　似乎是感受到了肖洒的目光，叶秘缓缓转过头。

　　两人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