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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六·殉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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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麦从梦中醒来,望了望窗外的天。
——又是阴天。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让人感到发愁,路上溅起的泥汀准确无误地打在了笔直的西装裤脚处,陈麦撑着雨伞站在天桥上,望向雾蒙蒙的天空。
灰色的云漂浮在半空,雨点穿过它们落到了四处。
雨变幻着不同形状。
尖细的雨落在了玻璃上,呈斜斜的针状;圆钝的雨落在了伞面上,黄豆大小。
各种形状的高楼层层叠起,像一座座陡峭的山峰,也像一座围城,无情地困住了里面的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相互撕扯、自我挣扎。
陈麦抬头仰天看着矗立在周围的高楼大厦,望着她置身的世界,忽然有些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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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旧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工作日,上午忙着准备材料,下午忙着开庭辩护,当陈麦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出租屋,兵荒马乱的一天却还没有结束。
她打开桌灯,开始起草下个案件的代理意见。
写完材料后已经到了深夜,万家灯火也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光,陈麦伸了伸懒腰,眼角瞥到了桌上那方砚台时,脑海中立刻冒出“黄庭坚”这个名字。
不知怎么的,她觉得这个名字近来似乎听过很多次,直到想起了梦里那本“豫章黄先生文集”时,不禁笑出了声。
从前她始终认为梦就梦,现实就是现实,却没想到这一周的连轴转竟然让她差点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高入云霄的幢幢大厦中,一格格玻璃窗整夜长明,马路两旁的路灯在黑暗中点亮。
坐在桌前的人望着窗外夜景,手指不停地在砚台上画圈打转。尽管天色漆黑,时间慢慢来到了凌晨,桌前的人依旧没有起身的想法。
陈麦并非不想睡觉,而是睡不着。
虽然她心中依然牵挂谈忠信,可她更在意现实中的事情。
卫生间确实是公司的八卦聚集地,但却不是流言的源头。她也曾听到过她和汪智的流言蜚语,只是并没有放在心上,可她却没想到流言愈演愈甚,传言也逐渐开始离谱。
她不否认她从汪智手中接过几个案子,但也并非什么情人关系、皮肉交易,是她没日没夜的工作争取来的。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上班写材料、下班写材料,就连周末都在查资料、写文书,在别人口中却成了热衷于脱衣服的人?
想不明白还要想的后果就是平白浪费时间。
直到沉垂厚重的夜幕慢慢褪去,路灯骤然熄灭,高矮不一的建筑群反射出金光,城市才渐渐开始苏醒。
晨起运动的年轻人、公园旁打太极的老年人,道路上稀疏的车辆,组成了崭新一天的开头。
这世上总有和地球自转反着来的人。
那个坐在桌前一夜的人,那个一整夜无所事事的人,终于抵不过瞌睡虫来袭,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
当陈麦睁开眼,发现周围的景象很陌生。
她似乎来到了仙境,一个空旷看不清方向的地方,四周是浓浓的白雾,脚下是棉花般柔软的云彩。
空中漂浮着许多携带五彩画面的透明泡沫,自下而上地,轻轻围绕在她身边。
她想要看清上面的图像,可又被薄纱般的白雾蒙住眼睛。
仙境内似乎除了她再没有其他人。
然而在朦胧中,她好像听到了小女孩如铃铛一样清脆的笑声。
她顺着声音来处看过去,却只看一个极为模糊的背影。
随着耳边的笑声渐渐明显,那个背影也愈来愈清晰。那是一个扎着双马尾,穿着白色公主裙的小女孩。
这时,蹲在地上玩耍的小女孩回头,朝她的方向叫着:“妈妈,快来和我一起玩!”
陈麦摸不准现在是什么情况,白雾笼罩四周,她甚至看不清小女孩的脸。
可当小女孩开口时,她的心却跳动得很快。像是害怕失去什么东西,她忍不住上前靠近,想要靠近那个于她而言陌生的小女孩。
她刚向前走两步,有人和她擦肩而过,去到了小女孩的身边。
看着前方一大一小玩得正开心,陈麦也意识到刚才不过是她自作多情,她自嘲地笑了笑,看似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可就在她转身要去找出口时,身后有人叫住了她。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她们。
那个女人牵着小女孩慢慢走向她,说:“救他。”
看着眼前和她一模一样的人,陈麦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
与此同时,抱着玩偶的小女孩也伸出手拽了拽她的衣角,用稚嫩的声音说:“救救她。”
陈麦摇摇头,只觉得这个梦很奇怪。她刚要开口向她们解释,却发现面前的两人已经消失不见,似乎融于了白雾之中,而她的周围也开始慢慢有了变化。
薄雾很快散去,露出湛蓝的天空和叠叠重岭,她低头看下去,发现脚下踩着的也不再是松软的白云,而是硬实的土地。
远处高山连绵不绝,群鸟盘旋半空,古树参天而长,沙沙树叶声和空灵的鸟叫犹如天籁,一切自然馈赠的,都让人感到心旷神怡。
相比于刚才让人压抑的景象,陈麦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仙境,深深地舒了口气。
只是她心中的这份舒畅却在看到前方携手的两人时荡然无存。
她瞪大双眼,震惊地看着悬崖边的两个人,用尽毕生力气大喊其中一人的名字。
洪亮的声音回荡山间,那人似乎听到了她,回头看她的方向。
发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陈麦顿时松了口气,疾步上前,边走边骂:“谈忠信你疯了吗?这么高的悬崖要是真的摔死了怎么办?”
她气得摇头,又慌得不行,继续骂道:“你长脑子了吗?读书读到狗肚子里了?你不是说要参加科考吗?说了让你听话,为什么不听!”她本以为谈忠信已经度过劫难,没想到一睁眼却又看到他站在了悬崖边。
谈忠信自知有愧,便低着头由她训斥。陈麦自然也毫不客气,双手叉腰指着他骂起来,说话难听入耳。
“跟我回去。”骂完了谈忠信,她便要拽着他回家。
谈忠信站在原地不动。
陈麦转身看向他,冷笑一声:“真是能耐了啊!”
谈忠信低头沉默着,却依旧未动。
两人这边拉扯着,忽然一个女子的声音打断了他们:“你是何人?来掺和我与谈哥哥的事?”
如玄鸟般轻灵的声音传入他们耳中,让两人都忘记了争执,不约而同地看向她。
女子似乎并未注意两人的异样,看到他们牵着的手,眼泪当场落下:“原是我自作多情了,本以为谈哥哥你是钟情于我的,如今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柔声哭泣的女子模样清新秀丽、白皙可人。泪滴像一颗颗钻石点缀姣好的脸庞,发丝垂在耳边,也更添她幽兰气质。
不用猜也知道,她就是谈忠信一生最爱的人。
不过陈麦现在可没心思继续欣赏女子的美丽面容,因为除了制止他们跳崖,她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她撒开谈忠信的手腕,转而握住袁芷蓉的,着急地问:“你看得见我?你真的能看见我?”
哭得伤心的人儿似乎没能料想到这突如其来的询问,抽泣声戛然而止,空旷的山顶上传来一声极微小的哭嗝。
纤细易折的手腕携着主人的怒气,恶狠狠地从并不算紧的禁锢中抽开。
陈麦看着自己的手,上面仿佛还停留着温热的触感和女子独特的芬香,惊讶地说不出话。
山顶上是存在第三个人的。
同样震惊到失语多时的人这时候也“元神归位”,问她:“芷蓉,你果真能看见她?”
看到往日里沉着冷静的人如今也流露出罕见的紧张神情,伤心到深处的人又多添了一丝失望:“看得到如何?看不到又如何?你若担心这个女子,便该娶了她,而不是来招惹我。”她甩开谈忠信紧拽的手,哽咽着离开这里。
目送袁芷蓉哭着离开,陈麦又将视线转移到身旁的人身上。
看到他追随她远去身影的目光和他眼中希望她能回头的冀盼,以及那位袁小姐临走前落到他脸侧的掌印和那几道血丝,她犹豫了一下,拍向他的肩膀安慰着:“那个……也算歪打正着了不是?至少你们两个人现在还活着对吗?”
谈忠信没有回答她,只是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簪子,在放入怀中前又小心地吹走上面的尘土,说:“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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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写了,也别装看不见我。”
知道他在赌气,陈麦也恼起来,“你应该感谢我,知道吗!要不是我及时出现拦住你们,恐怕这会儿你们就在地府了!”
她心知这件事她也有不对的地方,所以回来的路上没敢说一个字儿,可见到谈忠信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实在是不吐不快:“你说你,怎么就想着要和她一起跳崖呢?再说这样你们也不能在一起啊?说不定一个死了,一个被那长在山崖边的歪脖子树接住了呢?就算你们真的都死了,到黄泉路上喝完孟婆汤,谁还认得谁啊?”
她说着,瞄了一眼坐在桌案前的人,然而不论她如何说,那人始终埋头写字,不与她说话。
见状,她沉着脸,走到他身边抽出他手中的毛笔,也不顾及挥洒到四处的墨汁,只是盯着他,说:“谈忠信,你看着我。”
没了写字的工具,干净宣纸上铺落大小不一的墨迹,安静许久的人终于抬起头,看向她。
两人就这么互相看着对方,彼此都在僵持着。
最后还是谈忠信败下了阵,指着她的衣服说:“你的衣裳脏了。”
陈麦低头看到棕色西装上大大小小的墨点,随意掸了掸。
但墨汁早已经渗透布料中,怎么掸也没有用,甚至因外力而愈来愈大,变成了不规则的形状。
看到她的手指染上乌黑色墨汁,谈忠信实在无奈,拿走她先前抢走的毛笔,转身走出了房间。
就在陈麦以为他不会回来时,却发现他又站在门口,手中多了件衣裳和一条打湿的布巾。
陪伴古老房舍的永远是比它还要久远的大树,跟随大树存在的也永远是某种不知名的鸟儿,那鸟儿的翅膀一张一收,舒展地飞向天边。
可屋舍没有腿,大树不能动,最终还是要那个飞翔的鸟儿凭着气息找到屋舍和大树。
但是如果有一天,鸟儿不愿回来了该怎么办?
鸟儿是自由的,无拘无束的,不能凭借仅仅给予了鸟儿栖息就将它绑在这里一辈子。
看着盘旋在大树梢头那只有着黄色羽毛的无名小鸟,陈麦已经想不起来之前她作为旁观者时的梦有没有出现过这只小鸟了。
她肯定这房屋是在的,这一棵陪伴屋舍的大树也是在的,可这有着黄色羽毛的小鸟在不在,她却不确定了。
在谈忠信认真的给她擦拭西装时,她则望着窗外,静静地坐在床边发呆。
风吹进了屋子,让她打了个寒战。
“还冷吗?”擦拭衣服的人停下双手。
“有点儿。”陈麦打了个喷嚏,说。
紧接着,一件冬日里的厚衣裳搭在了她身上。
看他又继续坐在凳子上擦衣服,陈麦也不管他心中怎么想的,将想说的话说了出来:“是,我早就知道你会遇到袁芷蓉,也知道你们互相喜欢,更知道你们二人最终的结局,所以临走前我叮嘱你不要在腊八那天去书院。我是为你好,可你为什么就不听我的话?”
“我没有告诉你事实真相,那是因为我和你初次见面时你不让的,你不让我告诉你考试内容,也不让我告诉你未来的所有事情。”
“你想要自己去经历,好,我也认同,可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误入歧途。”
“你答应了我,却又说话不算话。”
“我今天真的很累,又是写材料又是上庭辩护,我一晚上都没有睡觉,刚才做梦前还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女人和小女孩……”
“我没有不听你的。”谈忠信停下动作,沉声说道,“陈麦,我听了你的话。腊八那日,我没有去书院。”
还在自说自话的人突然意识到了听到的内容,不敢置信地看向对面的人,结结巴巴地问:“你说……什么?”
谈忠信将手边的墨迹擦干,又翻看衣裳的其他墨迹,找到一块后继续低头擦着,说:“我与芷蓉,不是在书院遇见的。”
“那你们究竟是怎么认识的?”
“今年年初,冬日末的时候,我去县里给嫂嫂卖织布,遇见了她。”
他低着头,慢慢说道,“那日,是上年寒冬最暖和的一日。毒日头照得我看不清书上的字,于是我坐到了墙边的阴影处温书,看得入迷了,也就忘了顾眼前的摊子,直到一个女子的声音叫我。她的声音很尖利,将我从书中拽了出来,我一抬头,就看见那个女子站在摊前。她要买嫂嫂的织布。”
“她就是袁芷蓉?”
“不是,是她的侍女,叫云间。”他说,“你听过芷蓉的声音,并非她那样。”
他眼中带着足以让人沉溺的温柔,说话很轻:“芷蓉不会像旁人那样贬低我,也不会看不起我,尽管我身为一个男人,却在街上摆卖女子的织物。”
“陈麦,你知道吗?我想你应该能理解我。她走下马车的那一刻,我觉得这世上所有的颜色都变得灰暗了,只有她一人,是有光彩的。”
……
陈麦认真地听他说着,看到他在提起袁芷蓉时所表露出的神情,她知道他已经彻底爱上了她。
也是在此刻,她才明白原来曾经以为只要不让他们相遇就能改变结局这件事,全都是她的自以为是。
原来无论过程如何发展,事情最终还是会回到它原本的结局,就像谈忠信注定会在前往考场的路上被土匪抢走二两银子,也注定会和袁芷蓉相识相爱。
不过事情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改变。
在她的印象里,两人不是携手跳崖,而是谈忠信在听说了袁芷蓉的死讯后,选择自杀殉情。
虽然她这次拦住了他们,可看着对面的人,不禁想到如果还有下次下下次,她又该如何去救他们?
这么想着,她开口劝告:“谈忠信,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我拦住你们,或许你们真的已经死了?也许你不怕死、也许袁芷蓉也不怕死,可这世上总有人会怕你们死。”
“你做这件事前,可有念过一丝叶嫂嫂?你想过如果没了你,她该要怎么独自活下去?你有没有想过袁芷蓉?想过她死后会背负什么样的名声?她父母又会成为多少人的谈资?”
一句句大声质问让屋内的人羞愧难当,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低下头任由她责斥。
窗外的老树上,有只小麻雀正开心啄绿叶;方方正正的窗户内,也有个年轻女子叉腰对着对面男子喋喋不休。她们似乎在比试着,较量着。
正当这场比试快要落下帷幕,骤然破开的屋门打断了她们。
屋内屋外,所有的人物都停下了动作。
后者被吓得扑着翅膀飞远,前者也被惊得息声起立。
谈忠信和陈麦,不约而同地看向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