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葬心 ...
-
昔云的眼睛倏然睁大。
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料到,风墨竟会问出这样的话。短短的几个字,如同一道道划破夜空的惊雷,在她脑海中惊天动地的翻滚,将心生生劈裂开来。
他竟然怀疑,要害他的人,是自己。
原以为风墨对自己撒的慌多少会怀疑,原以为凭自己这许多年来的一颗真心,现在忽然让他相信自己进入教中只是为了学习秘籍是一件困难的事。万没有想到,风墨竟然直接怀疑自己要害他。
凭着残存的理智转念一想,事情的确发生的过于巧合。况且他与寒笑言青梅竹马,风墨若是怀疑她与寒家联合,也不是毫无道理。
六泉剑丢失的时间与自己失踪的时间如此吻合,显然是有人故意陷害。不过现在于她看来,这陷害,反倒是帮了她,为她达成那个目的加了一把助力。
昔云苦苦的笑,既然如此,自己本应该高兴才是。可为何心里,还要这般戳心戳肺的疼,每一次呼吸,剧烈的痛都会令她感到生不如死。
女娲补情天,精卫填恨海。孽海情天,埋进古今多少情仇冤债。方知自古从来,动情便是一件让人生不如死的事情。清浅情深,原来都让人辜负。
她狠狠的咬着下唇,直到咬出一道红红的月牙。身后的寒笑言听了风墨的话,早就气得拳头攥得咯咯响,正欲开口怒吼风墨,嘴还未张,却收到了昔云极为冷冽的目光。
昔云的目光从未如此清冷狠厉,就只是那样带着警告的一瞥,便让寒笑言怔在哪里,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昔云制止了寒笑言,僵硬的将头转向风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做到自然一些,摇摇头叹口气,扯出淡漠的表情,和极冷的声调:
“教主洞若观火,属下不得不服。”
身后的寒笑言睁大了眼,身前的风墨抿紧了唇,头顶上的天空阴得更加压抑,四周的风,刮得更加肆虐。
风墨顿了一顿,垂眼苦笑,声音低低的:“为什么...”
昔云一字一顿,字字铿锵:“为,报,仇。”
风墨抬眼看她,那目光仿佛融进了一片黄连,满满的苦涩。寒笑言僵硬在原地,宛如泥塑木雕。
昔云忽然呵呵的笑起来,笑声很苦,很绝望,她笑着摇头,轻轻道:“我自小被家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爹疼着,娘宠着,师父护着。下人们也是百般顺着我,那时我从未想过,如果这一切都没有了,会怎样。
后来,一切都变了,家中到处浸满浓浓的鲜血,我亲耳听着那一声声的惨叫,亲眼看着爹爹在我面前被人打死,亲手埋葬了我的至亲,亲口在坟前立下誓言,要用仇人的鲜血,祭奠云家满门。”
风墨的目光一直未曾改变,寒笑言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昔云继续往下说,眼圈不受控制的微微泛红,声音却刻意放得更加冰冷:
“自那以后,我的世界就只剩了报仇二字。只要能杀了仇人,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可是现在,为了眼前这个男人,她心心念念的报仇,竟也顾不得了。
心中想着,嘴上却说出截然相反的意思:“所以我进入清辉教,偷看了你无数武功秘籍,我的目的是这个,也只有这个。”
风墨的拳头收紧,指甲嵌进掌心,鲜血溢出来,顺着指缝流下。
昔云仰起头,看着乌压压的天空,咬咬牙继续道:“你的六泉剑是我偷走的,清辉教这一劫也是我招来的,天极长老想灭了清辉教,我帮了他,但目的和他不一样,我只是想借这场动乱,引出我的仇人。”
寒笑言猛地跨前一步,惊讶道:“盈盈!”
昔云回头打断他,硬声道:“笑言,对不起,我不该骗你。但是我若不骗你,你不会同意我这样做。寒家的门人是天极他们杀的,我也有责任,但我从不后悔这样做。”
寒笑言极度惊愕,明知道昔云在说谎,此刻喉间却如同堵了一块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风墨像是没有听到方才的话,大睁着双眼直直的看向地面。
昔云摇摇头,冷冷的苦笑:“或许这是天意,这一仗连累了清辉教,却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结果。我没有想到紫貂也会死,天极原本想带走我的,可后来慕容槿死了,他少了一个帮手,带走我有了困难,便想杀我灭口。”
昔云暗暗佩服自己,一篇临时想来的谎话,竟能说得这般顺口,天衣无缝。
风墨缓缓抬起头,视线一点一点的上移,最终定在昔云的脸上。
昔云迎上他的目光,神情不卑不亢,淡然道:“我背叛了清辉教,但为了报仇,我不后悔这样做。既然是我害了你,我理应补偿你。方才你叫我走,我没有走,算是还了你一个情。现在你既然问,我没有理由再瞒你,也不想再瞒你,自己种下的因,结的苦果,只能自己尝。”
风墨的眼睛微微眯起来,紧紧咬着牙,表情僵硬。
好,很好。他最爱的人,到头来亲手拆毁了他的一切。呵...真是报应,这六年来他的报应。
寒笑言猛地冲过来拉扯昔云,吼道:“盈盈,你疯了?”
昔云看了看寒笑言,再看看风墨,低下头看着地面,忽然咬着牙苦笑起来: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寒笑言扳着昔云的肩膀,摇了摇,忽然拉着她就走:“跟我回去。”
昔云固执的站在原地不动,寒笑言坚持要带走她,二人拉扯间,谁也没有看到不远处的风墨眼中燃烧的,火红的罪孽。
紧紧攥动的关节发出咯咯的声音,风墨突然出声低吼,声音嘶哑低暗,如同受伤的猛兽:“不许带走她!”
寒笑言的动作停了停,继续拉扯昔云。
刷啦一声,金属摩擦的声音入耳,紧接着利器破空之声迎面传来,银光一闪,寒笑言与昔云均后退了一步,随后“当”的一声,一把银剑直直的插在了二人中间的地面上,兀自晃动不同。
寒笑言与昔云都是一愣,转头看向风墨。
风墨垂着头,额间散落的刘海垂下来,模糊了表情,只能听到他清冷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散发着霸气:“不许带走她!”
寒笑言抿了抿嘴唇,将昔云扯到身后,转过身正对着风墨,淡淡开口:“一篇假文章,风教主居然也会相信。”
风墨的目光剑一样射向寒笑言,昔云一边用劲想挣开寒笑言,一边道:“笑言,我知道你不愿承认,本来我亦不想伤你,但是我们谁也逃避不了现实,你放开我!”
寒笑言语气强势:“不放!我要你跟我走!”
风墨目光一挑,眼神是瘆人的冰寒,咬牙喝道:“你敢!”
“我为什么不敢!”寒笑言上前一步,同样咬着牙,吼道:“既然你不会珍惜她,总要找一个能够珍惜她的人!”
“她是我的护法,没有我的同意,任何人休想带走她!”
寒笑言冷笑:“风教主,你认为现在,你还能阻止得了我?”
风墨双眼赤红,怒视着寒笑言,同样冷笑着:“打败你没可能,同归于尽还是做得到的。我若拼上全身的内力,你认为,能接下我几招?”
寒笑言不答,却突然凌空跃起,身子腾在半空,直直向风墨冲去。
风墨双足点地,跃起身来在空中翻了一个跟头,稳稳落于寒笑言身后,未等寒笑言转过身来,便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踝,将他的身子猛地向后一拉,然后飞起一脚,直直踢向他的胸口。
寒笑言在空中急急翻了一个滚,避过风墨的攻击,然后另一只脚猛然后踢,风墨手一松,寒笑言翻了个身,落地。
风墨还欲再攻,昔云忽然急冲过来,挡在寒笑言身前。
风墨和寒笑言同时出声怒吼:“让开!”
昔云摇摇头,对风墨道:“骗你的人是我,偷六泉剑的人是我,背叛清辉教的人也是我,所以你要杀的人,也应该是我。”
寒笑言不明白昔云的用意,不知是惊讶还是生气,攥紧双拳,半天才挤出来一个字:“你!”
风墨凝视了她半晌,咬牙苦笑:“你还是护着他...”
昔云没有回答,却垂下了眼睛。
在风墨看来,这便是默认了。
他咬着牙,声调阴冷中透着苦涩:“你以为...我真的不会杀你...”
昔云垂着眼,声音淡淡的,不带任何情绪:“清辉教规写的明确,凡叛教者,杀无赦。我不认为我有什么特殊,教主下手便是。”
风墨拧着眉,怒视着平静的昔云,五脏六腑仿佛被乱刀戳绞着,痛苦,绝望。
最终,他还是愤然开口,双目被愤怒灼烧,红得似要滴出血来:“你若能胜过我,我自然甘愿认输。你若胜不过我,我也不会手下留情。是生是死,一切都是命。云护法,你说得对,你自然没什么特殊的,本教主也用不着犹豫!”
昔云冷冷一笑:“这是教主亲口说的,属下恭敬不如从命。”
风墨袍袖一挥,疾步向她奔来,寒笑言慌忙欲上前抵挡,昔云乘他不妨突然重重一掌拍出,寒笑言不可思议的大睁着双眼,跌出数丈之外。
风墨怔了一怔,狠狠的咬了咬牙,脚下的步子倏然间加快。
昔云见他来势虽快,却并不狠决,身子一侧堪堪避过。
风墨此时心中万念俱灰,他深知天极功的厉害,知道自己一运功杀人便必死无疑。但他此时怒极,只想着顺从天意,若天让昔云胜他,他甘心赴死。若天不帮着昔云,那便同归于尽,不能同生,唯有同死,下一世,他定不会再放手。
心中这样想,出手的招式便越来越狠,几乎招招致命。昔云一边闪躲,却看出来风墨根本未曾下狠手。
昔云死死咬着下唇,那道月牙形的血印越来越深。他最终还是无法下手,他真的动了情...是么?
够了...这样就够了...
昔云翻手一掌,使劲拍在了风墨的胸口,风墨浑身一颤,动作停了一停。睁大眼睛看着昔云,目光中透着不敢相信。
昔云知道,这一掌,与方才拍在寒笑言背上的那一掌异曲同工,都是使了极大的力道,但却几乎对内息毫无伤害。
云家的武功总带着一些仁慈,这一掌是云涛晓雾第六式,雾里看花。
但是风墨不知道。
他此时紧紧盯着昔云,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女子竟真的要置他于死地。
是天意,还是报应?
风墨愣住不过是瞬间的工夫,昔云收掌的同时,他便再次发起了攻击。
这一次,是真正致命的攻击。
寒笑言倒在地上看着他二人的打斗,拼命使力想要站起来相助,却不知昔云使了什么奇怪的武功,一时之间只觉身上瞬间被抽走了力气,无奈只好在一旁急得发晕,却无济于事。
昔云又躲过了风墨的几次攻击,眼看着风墨双眸冰得没有一丝情绪,嘴唇紧抿着,慢慢抬起右掌,袖间鼓起劲风,衣袍猎猎作响。
西风一任秋第九式,风卷残云。
昔云默默地卸下了围绕周身的内力,忽然抬起头直视风墨。
就在同时,风墨抬起的右掌飞速击下,掌风呼啸,破空之声悲伤而又绝望。
“砰!”
风墨的右掌狠狠地印上了昔云的左胸,昔云静静的站在原地,没有躲闪,也没有抬手防御,静静的看着风墨的眼神里,承载了千年的留恋,万年的痴情。
风墨的双眸睁大,再睁大,身子不可置信的晃了晃。
寒笑言歇斯底里的大吼声响起:“不―――”
与此同时,昔云笑了。
不是冷笑,也不是苦笑,她笑得很满足,唇角微微勾起,轻松的仿佛卸下了什么千年重担。一抹殷红顺着勾起的嘴角蜿蜒而下,刺得人视线恍然。
她的身子宛如凋零的花瓣,软软沉沉的倒下,那笑容却始终带在脸上。
寒笑言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疯了一般扑过来,一把抱住她。
身后同样响起“扑通”一声,那是风墨倒地的声音。
寒笑言恍若未闻,死死地抱住昔云,不住摇晃,声音因为惊惧而显得嘶哑:“盈盈...盈盈...盈盈!”
昔云被他晃得意识模糊,好容易动了动嘴唇,声音细微难辨:“笑...言...笑言...”
寒笑言抱着昔云,泪水一颗颗滑落:“我在...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昔云摇了摇头,抓住他的衣服,费劲的仰起头:“云家...报...报仇...”
寒笑言拼命点头:“仇我帮你报,我一定报。盈盈,你坚持住,不要多说话,我带你走,我们现在就走。”
寒笑言想要起身,昔云用尽全力死死地拽住他,摇头道:“听我说完...”
寒笑言抱紧她,眼睛红红的,泪水不断涌出,他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深深呼吸了一口,声音还是带着颤抖:“好...你说,我听着。”
昔云费劲的提了一口气,扯着唇角笑了笑,伸出手指慢慢往脸上摸索,摸索了几下,用力向下一撕,一副平平的相貌瞬间变得极美。
她扔掉人皮面具,转过眼看着寒笑言,张开嘴,嘴唇颤抖了几下,抖出几个字:“紫貂...葬了紫貂...”
寒笑言强忍着喉间的哽咽,勉强笑着点头:“嗯。”
“还有...”昔云转过头,看向不远处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风墨,轻声道:“他要杀我,所以...他...他也活不成...这是天意...也是报应...我要让他...就...就这样死...你不用...不用再管他...”
含笑眼看着风墨,眼中火苗狂跳,咬着牙点了点头:“嗯。”
昔云心里舒了一口气,神经瞬间松懈下来,慢慢松开了抓住寒笑言衣服的手,颤抖着抚上了他的脸颊,脸上依然在笑,声音几不可闻:“笑言...”
寒笑言握住她的手,候间颤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昔云眼中的神采一点一点消散,笑容却依然温柔而满足:“你的梅花...很美...”
寒笑言的身子猛地一紧。
昔云已经感觉不到,但她仍然在笑,声音随着风,消散在山谷里:“带我去...梅花林...”
“...好...”
寒笑言缓缓起身,紧紧抱着昔云,走两步,便停下来看看怀中的人,再走两步,再停下来,就这样渐行渐远。
在寒笑言转身的瞬间,昔云抬起眼,最后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那个墨色的身影。
风墨,遇上你,我注定便是个情种,为情生,为情死,为情放弃所有。
所以...请你忘了我,好好地...活下去...
如果还有可能,可以许我来生么?
来生,你不再是教主,我不再背负着深仇大恨,我们就做一对飞鸟,比翼双飞,飞过朝朝暮暮,飞过沧海桑田,飞到天荒,飞到地老...
飞到...你不再爱我的时候...
那双世间最美丽的眼睛显然已经疲倦已极,缓缓眨动着,带着没有消逝的笑意,缓缓沉沉的闭合。
乌沉沉的天空翻动着,风声滑过,骤然间雪花飘落。
阳春三月,世界一片素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