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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回到九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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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太阳拨开云朵的遮挡,不动声色地彰显强势。
空气里曝露的日光咄咄逼人,火辣的汗水围聚在脖颈,只一个转身就顺着腰窝灌下。
周璟拖着行李箱走在熟悉的街道,一路追寻树荫的庇护。
九溪市的变化快得惊人。路两边的平房没了身影,几十层的高楼耸入云间。连锁商店一家接着一家,没完没了盘踞在每一个路口。尤其是药店,街头巷尾连着出现,令周璟分不清哪里是去路,哪里是来途。
突如其来的风裹挟热浪翻过,年久失修的木制窗沿嘎吱作响。
斑驳的墙皮,锈黄的水渍,布满苔藓的墙根无一不在诉说这座建筑的古老。
在一众高楼之间,这座六层楼的房子称得上“迷你”。别看它身量小,身板薄,年龄可接近古稀。蜗居在“巨人”之间,像独立门户绝不随波逐流的老奶奶,颇有自己的脾性。
周璟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枚古铜色的钥匙,插进一字锁往右一旋,“吱呀——”绿门晃开,噼里啪啦的珠帘切割她的视线。
一瞬间周璟恍若迈入旧时光。
炊烟弥漫的厨房里母亲晃动锅铲,绿色的吊扇“扑哧扑哧”地旋转,木椅上灏灏拿着识字卡片咿呀学语。
“姐姐,妈妈,我……”
“妈,快来看,灏灏识字了。”
“什么?什么?快念给我听听。”
“姐姐,妈妈,我……”
“为什么把姐姐放前面?应该先念‘妈妈’。”
“先念姐姐。”
“先念妈妈……”
周璟伸了个懒腰,像是枝叶得到了舒展。
这座屋子才是她真正的家,她从小生长的地方。
带着凉意的风轻轻吻过她的额头,吹拂她的双眼,驱散长途跋涉的睡意。
于是周璟的眼先于她的意识苏醒,微合的视线逐渐湿润。
此刻,她无比确定,她真的活过来了。
这是一个全新的,故事的开始。
仿佛在弥补亏欠已久的睡眠,周璟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太阳初升的模样。
这段时间她总是在中午醒来,窗帘拉开就是太阳当空。马路上的车熙熙攘攘,恍惚间周璟竟反应不过来他们是正要离家,还是已经归来。
周璟曾经羡慕这样的生活。朝九晚五,遵循社会时钟,“滴答滴答”一步步行进。不会有人质疑他们“不正常”,更不会有人规劝他们“慢一点”。因为这就是常态本身——完成学业,奋力工作,结婚生子,安度晚年。一个个阶段像契合的齿轮,完美地咬合在一起。任何一格的停摆,都会被大脑察觉,然后被并不亲近的他人过问。
“工作找到了吗?什么时候结婚?几时打算要孩子?”
他们借着关心的名义窥探隐私,再将回答抛之脑后,把所有的压力留给被问询者。
其实并没有人在意确切的时间。只是那个站在他人角度的自我,不遗余力地拷问自己:为什么跑不快,为什么没功成名就,为什么别人可以你却不可以?仿佛全世界的目光都集中在赛场,集中在自己身上,千斤压力一个人扛。你总会催促自己快些,再快些,跟上社会时钟的步伐。
哪有人真的站在同一起跑线上?
既然跑不赢,慢一点有什么不可以?
学生时代的周璟曾经以为上了好大学,找了好工作,人生就圆满了。其实圆满遥不可及,人生也绝不会到此为止。
时间的齿轮在继续,人就不可能停下追逐的脚步。想要快一些,再快一些只会使本就有缺憾的人生愈发贫瘠。
快乐不过是稍纵即逝的假象,追求圆满只能落得个妄想的下场。
活得越久,周璟越能清晰看见一路走来的泥泞。
可想要慢下来谈何容易。
哪怕周璟无数次告诉自己,要坚定地在自己的跑道前进,不与他人比较。可她还是在数不清的时刻失落到无法自拔。
某个不完美的时刻跳入脑海,某个同学在社交平台暗暗炫耀升官发财……周璟的手停在编辑界面,久久发不出一条动态。
为什么曾经不如自己的人如今远超自己,为什么她不能再努力一些挤进他们的行列?
原来,在人生这个狭长的跑道里,评价选手的维度始终单一。
只不过小时候看的是成绩,长大便换作财富与权力。甚至于这些标准直接被换算成了幸福的计量单位。
那些锋利的齿轮,一旦在某一时点没有咬合,落后的每一毫秒都会加剧高差,只待一个信号便将你推落谷底。
而发出这个信号的人是你自己。
周璟扭了扭发僵的脖子,平缓随落枕而来的酸痛。
她想起满悦说的那句话,大意是突发的意外通常不是伤病的直接原因,没有及时应对才是疼痛产生的根源。
那些未经适当处置的无常,累积成周璟此刻的疲倦。
这算不算是扮演“人”这份工作造成的工伤,老天会进行赔偿吗?
周璟笑自己痴心妄想。
水泥的搅拌声,铿铿的钻地声,嗡嗡的电锯声……辨不明的杂音轮番来袭。
附近似乎有小区在施工。周璟将头探出窗外,看不出个所以,只得将窗户紧紧关上。
本想借鸟鸣声寻找灵感的她不得不中断创作进程。
故事再度遭遇难题。
基于童年的痛苦遭遇和成年后历经的挫折,故事里的角色会选择结束生命。
周璟舍不得这个角色。她无比同情这个女孩,甚至将自己代入了进去。
一样的身不由己,一样的历经坎坷,周璟真心希望这个人物能获得圆满的结局。
可她知道这不可能。
周璟十分清楚,过去的事情,尤其是年少时发生的事,会对一个人的选择产生多么深刻的影响。让她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轻松过活,不符合人物的行动逻辑。
周璟是这样,她笔下的人物也是这样。
像踏入深不可测的泥潭,每走一步雨靴都在“噗滋”作响。
她们怎么可能甩掉向下的拉力,轻松粉饰满身的泥点?
雨滴溅在脸上,每一下都砸得生疼。可习惯了雨滴的压力,便逐渐忘却自己身处雨中。
一如她们在夜里无数次惊醒,再用漫长的时间区分眼前是现实还是梦境。
她们忘了自己在做梦。
夜太长,利刃太尖锐,总能轻而易举将她们的心事剖开,又细细缝合回去,告诉她们这就是命运。
为什么世界这样不讲道理?
又是为什么她非死不可?
呼啸的风让周璟无法平静。
没有工作的日子,周璟卸载了通讯软件,放弃了笔记本电脑,选择回归纸笔,人为的“逆现代化”。
她讨厌智能机无时无刻侵扰生活,用一个个红色数字抢占注意力。也讨厌时刻连接的电源,稍微断开就使人心烦意乱,连灵感也一同灰飞烟灭。
难道大脑也要通电才能运行吗?这和机器有什么分别?
周璟翻出那部诺基亚手机,她的第一部手机。这是周璟用比赛奖金购买的奖品,对她来说意义非凡。它是她曾经荣耀的见证者,也是荣耀默许的激励品。
周璟有些迷信地相信,只要重新用回这部手机,就能再现当年的辉煌。就像她舍不掉丢掉的,朋友送给她的钢笔,只要它依旧立在笔筒里,那些情谊与才华就随时触手可及。
本以为旧手机没法再用了,可充上电后,周璟发现它依然可以开机。收件箱里密密麻麻躺着当时和许屹聊天的短信,肉麻得有些羞耻。
看,这就是你年少无知冲动的选择。手机短信默默提醒周璟。
周璟想了想,还是按下了“全部删除”。她虽然恋旧,却没有回头的习惯。既然做出分手的决定,就不可能选择反悔。
周璟抚摸着手机银色的外壳,它还是那样冰凉,那样闪耀。只是银色的机身有了划痕,背面的哆啦A梦贴纸也已经泛黄、褪色。那卡通双手合十祈祷的样子,一如当年周璟面对星空,昂着头祈求弟弟痊愈的模样。
对于神明,她是不信的。因为每每父母争吵她祈求休战,都从未起过效用。
但这祈求也许对自己无用,对他人有用。无论再怎么不信,若真有神明照拂,实现她的愿望,还是好的。
“希望弟弟能和正常孩子一样健康长大。”无计可施的时候,周璟对着星空许愿。
如果弟弟是来自星星的孩子,对着孩子的母亲许愿,或许能起到作用吧。至少期盼父亲保佑是完全无用的。
这愿望并非单纯为了弟弟,也为了使周璟从无休止的奔波中解脱出来。要是弟弟完全健康,大吵大闹冲她发脾气,周璟便能毫无愧疚地转身,安心过她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弟弟完全是弱势且善良的一方,姐弟俩的命运不得不紧紧相连。
说到底,周璟只是希望有人拉她一把,让她不至于独自面对漩涡般的命运罢了。至于救援之手出自这山或那山的神明,她是无所谓,也懒得辨明的。
最后弟弟正常上学的结果,也不知是周璟的努力还是神明的帮助起了作用。她想也许还是自己的占比更重些。毕竟弟弟时不时还是会抗拒说话,用力砸向琴键,退行到儿时的样子。但这个结果周璟已经很满意了。只要在学校交到朋友,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就像周璟遇到满悦那样。
玻璃窗里的蛋糕,教室外的香樟树,朋友送的钢笔……
她发现自己对过去一直存有执念。她固执地认为过去的就是最好的,过去喜欢的现在依旧会爱上。
过去只要一直存在记忆里,便可以听凭改造。赋予它喜悦的红色,希望的绿色,难过的黑色……过去的解释权掌握在自己手里,任是如何打扮也没关系。
如果执念能带她去想去的地方,那么周璟便无所谓执念的存在。
这算不算是一种放纵?
回到家的第七天,周璟左思右想,还是给母亲去了电话。
本以为母亲会质问她辞职的理由,责怪她逃也似的回到家里,没想到母亲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回来就好。”
所有的防卫和伪装此刻统统化作沉默。周璟吸了吸鼻子,问:“灏灏呢,灏灏怎么样?”
“还不是老样子,一到暑假就嚷嚷着要跟我回乡下。他似乎特别喜欢乡下的环境,坐在溪边看鱼,坐在田边看割稻子,一看就是一整天。也不知道这些寻常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他有自己的小世界,旁人不容易理解。难得他喜欢就随他去吧,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才刚来没多久,让他再玩一阵子吧。既然辞了职就安心在家把书写好。瞧你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越看越不知道要说什么。”母亲停顿片刻,接着说:“还是以前的时候写得比较好。”
周璟这才知道母亲也在关注她的动向,许是碍于面子一直没有表达。
“我会好好努力的。”周璟回答。她握着话筒的右手渐渐变得沉稳而有力量。那是母亲顺着电话线传来的肯定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