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我》卞青

102、启程（二）

　　周璟答应和许屹最后见一面，在离开新章之前。
　　见面的地点依旧是许屹决定的，在市中心一家新开的咖啡厅。
　　它的外墙是一整面玻璃，里面的装潢很现代，以白色和原木色桌椅为主。哪怕是工作时间，也有许多年轻人排队，拍照，看起来颇具人气。
　　明明是自然温馨的布局，菜单上的价格却没给周璟以亲近感。
　　在周璟看来，餐品的定价就决定了它的目标人群绝不是她这样的人。不过这远超实用价值的溢价，也许就是许屹口中的“品味”和“仪式感”。
　　如此说来，这家咖啡厅确实符合许屹的审美。

　　“两杯热拿铁。”
　　还没等周璟开口，许屹已经完成了点单的工作。
　　一如在两个人的感情中，他一直扮演主导的角色。
　　就像大学时代，他们在电话里聊起未来房子的布局时，许屹说要矮脚茶几，红木家具，还有一大面落地窗，最后让她决定窗帘的颜色。
　　当时周璟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可随着年纪的增长，她逐渐意识到这是对方在剥夺自己的话语权。
　　许屹掌控大局，个别细节由周璟决定。听起来是让周璟有参与感，实则是将她框定在由他决定的范围内，丝毫无法撼动他主导者的地位。
　　为什么要一直顺从呢？
　　“一杯热拿铁就好，我要加浓美式。”周璟更正道。
　　“需要来点蛋糕吗？”店员问。
　　“不需要。”周璟从小就不喜欢吃甜食，现在也一样。
　　许屹似乎将拒绝的表达理解为礼貌，还是点了一块黑森林蛋糕，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周璟叹了口气，随即落座许屹对面。

　　“你以前很喜欢看窗外的景色，尤其是下雨的时候，明明还在上课，心思却全飘进了雨中。”许屹说。
　　“是。”
　　“你的抽屉总是装满了课外书，每当别人在走廊打闹，你总是一个人静静地看书，似乎没人能走进你的世界里。”
　　“是。”
　　“你知道吗，我做过许多蠢事。在你面前碰倒垃圾桶，撞到桌角，掀翻黑板擦，故意大声说话，特意发你的练习册……我废了好大的功夫才让你注意到我。而这些，你一定没有发觉。”
　　“是。”
　　“你现在的样子真像我们刚成为同桌的时候。冷冰冰的，对人爱答不理。不，应该说是对陌生人爱答不理。你对你的朋友就不是这样。跟他们在一起你永远带着笑容，是我无法令你展现的笑容。”许屹笑道，“坦白说，我有些嫉妒你的朋友。他们似乎总比我重要，哪怕在我们热恋的时候，你也会随时挂断我的电话，为了接听你朋友的。还有你的弟弟，他也比我重要。你向我询问的话题十有八九关于你弟弟，最后才是我。有时候我真怀疑你之所以不想结婚，是因为你那差距十余岁的弟弟吧？他在你心里就跟自己的孩子一样，那我在你心里究竟占几分位置？”
　　“对不起。”
　　“除了对不起，你就没有别的话可说了吗？”
　　“对不起……”
　　愧疚感涌上周璟心头。在这段关系里，她确实是不称职的一方。
　　她有她的自私，有她的任性，她的毛病在亲密关系里暴露无遗，间接影响了他们两个人。

　　“那天以后，我仔细思索了很久。很抱歉，我不该因为害怕解决问题就冷处理感情，将两个人的矛盾拖延到今天。”周璟双手合十，紧握咖啡杯，“我承认，和你在一起是我动机不纯。我渴望陪伴，害怕寂寞，我需要维持创作的灵感，也贪恋你的温柔。最可怕的是我不仅不会去爱，还不知该怎么接受爱。
　　我没法在和你的相处中心安理得地做自己。我害怕漏了马脚，害怕你给的爱不知道哪一天会突然收回，害怕我满足不了你的期待……在这段关系里我一直很害怕，害怕占据了本不属于我的东西，就像顶替了灰姑娘的姐姐，短暂地享受王子错给的爱情。你看，对待爱情的我真的很幼稚，但我诚心希望你能找到比我更适合你的人。”
　　周璟一直以为过去的就过去了，其实过去一直存在着，在某个不起眼的现在复制过去。她所谓的“过去”骗了许屹，也骗了她自己。

　　“你是故意用这种方式羞辱我吗？将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更显得我贪得无厌，卑劣无耻。”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善良，很单纯，像个天使一样圣洁，连道歉都像是对别人的施舍？”
　　“我没有这么认为。”
　　“你们都喜欢这样，一方装可怜，另一方装圣母，推推拉拉上演救赎的戏码。周璟，你究竟有没有心？你怎么能这么无情，这么冷漠地对待一个爱了你那么久的人？你有没有想过，感情是两个人的事，凭什么你单方面说分手就分手？”
　　“如果你觉得由你提出分手更解气，这个决定可以由你来宣布。”
　　“我可以改，真的，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你说出来，我可以改。”
　　“如果人是那么轻易可以改变的动物，就不会有顽固和偏执这两个词了。”
　　水珠凝结在杯壁上，甜腻的咖啡飘出人工香精的气息。
　　周璟盯着桌面立起来的广告招牌。
　　金石地产，很眼熟的名字。

　　“你不能这么对我。在这段感情上我付出了太多，我不允许你这样轻易地说分手。”
　　“轻易？你以为做出这个决定的我，很容易吗？”周璟抬起头，“多少年了，你说我们在一起多少年了？”
　　“高中毕业到今天，七年吧。”
　　“是啊，七年。算上那些纠缠不清的学生时光，远不止七年。这么多年来，付出的难道只有你吗？”
　　“你对我的爱远不及我爱你深。”
　　“哦，原来感情是可以这样比较的。只以主观的深浅较高下，不以客观的时间论短长。那些辗转难眠的夜晚，不曾是假的啊，许屹。”
　　送他的围巾，是自己一针一线织的，千纸鹤，是自己一只一只叠的。
　　每每他不开心，她拿着手机安慰到天明。每每他生病，她笨拙地对着食谱煲鸡汤……。
　　原来这些掏心掏肺的付出，竟是一句“你远不及我爱你深”便可以抵过的么？
　　看吧，一旦计较起来，那些甜蜜的瞬间顷刻变成了冰冷的数字，在计算器里堆叠，成为摊牌清算的砝码。
　　这便是你想要的结果么，许屹。将爱情视作定期存款，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因为自我怀疑，我痛苦过，痛哭过。我恨自己动机不纯，一直将它归结为自己的过错。可我今天才明白，在这段感情里，纠结的人不只有我自己。你也在怀疑，也在比较，也很在意对方其实并没有那么爱你。既然在这段关系里大家过得都不开心，为什么不能到此为止呢？”
　　“你一定是喜欢上别人了，是不是？池岷，满恪，还是那个秦清？”许屹又露出令人同情的表情。那双微微下垂的眼睛，真具有欺骗性。
　　“为什么你始终不相信，出问题的是我们，无关他人？”周璟攥紧拳头。许屹一直这么聪明，不，应该说是精明。把责任推给别人，从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不会的，没那么简单的，一定是有人故意破坏我们之间的感情。”
　　“分手是我自己的选择。”周璟重复道。
　　许屹的身体微微颤动，像是对“分手”二字下意识的反应。“你真狠心，周璟，你真狠心。你明明可以不说破的。你愿意欺骗我，我也愿意接受你的欺骗。大家和和美美的，有什么不好呢？
　　你知道我今天推了多少事才过来的吗？我推了工作，推了饭局，推了在领导面前大放异彩的机会，从几十公里之外赶过来，只为了，只为了劝你挽回心意。可我得到什么呢？得到了你的拒绝，得到了你说不爱我，得到了现在这令人想挥舞拳头的局面。哈哈哈，真好笑，太他妈好笑了。”

　　“你看，你走的每一步都在清晰地计较得失。一旦结果不如你所愿，你便开始不满意，将责任推卸给别人。倒不如说，你压根不在乎相爱的过程。你只在乎结果，在乎能不能步入婚姻，能不能活成别人眼中完美的样子。
　　这样的感情有什么意思呢？或者说，这样的感情有几分重量？如果你是拿事业上的得失与感情作比较，那么天平一开始就是倾斜的。
　　承认吧，许屹，在你心中，你说的那些东西远比感情更重要。”
　　“轮不到你对我说教。”许屹猛地放下咖啡杯，“你凭什么在这里跟我谈论高低对错。”
　　“难道只有你有资格讨伐我，我却没有资格批判你吗？那我们就来好好清算一下。你看过我的作品吗？你在我的文章底下留过言吗？你知道我想表达的主题是什么吗？你嘴里口口声声说支持我，明里暗里却在贬低我的职业，鄙视我的付出和努力。你眼中只有你的生意，你的蓝图，你的光辉未来，你真的看见过我的梦想，在乎过我的梦想吗？”
　　周璟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可我在乎，我非常在乎。”

　　“家乡的萤火虫不见了，我们的爱也不见了吗？”许屹像个被遗弃的孩子，自言自语。
　　“我们不如就承认，这段感情在时间的流逝中早已变质了。现在令你割舍不掉的，不是爱，是对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落入他人手中，不再对自己俯首称臣的愤怒，是出于自大自我自恋的执念。好在我们还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不必计较过去，就让那些纠缠到此为止吧。”
　　“不会到此为止，我也不允许到此为止。”许屹身体前倾，紧盯周璟的眼睛，“这么多年来，你爱过我吗？”
　　“如果连这个问题都需要解释，那么我们这七年，真是白过了。”周璟自嘲道，“千纸鹤玻璃罐，或许你有打开看过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将它束之高阁，只用来展示。”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再给我一次机会重新来过，我真的会改的。在这世界上，我唯一不想失去的就是你。请你一定相信这是真的。我愿意忏悔我的过去，你愿意听我告解吗？”
　　“抱歉，信任这种东西不是凭空产生的。是要靠你用一件件事去挣，去积累的。早在数日之前，你已经耗尽了我的信任。”
　　“我求你，求你不要离开我。离开你，我会死的。”许屹抓住周璟的手，眼睛雾蒙蒙的，含着泪。
　　多么美的一双眼睛，多么惹人怜惜的泪水。
　　那年夏天，他也是这样握住自己的。
　　为什么这双手已不再令她感到温暖，而是倍感恐惧呢？
　　周璟挣开了手腕的束缚。
　　“你会后悔的。”许屹在她背后说。
　　周璟没有回头。

　　天上淅淅沥沥下起小雨，周璟步行在雨中，再无浪漫的联想。
　　那些对雨的亲昵仿佛随那天的暴雨流入下水道里，与“肮脏”和“可耻”汇流，向更深处潜去。
　　周璟拼命甩去脑中的雨滴。
　　帆布鞋踩进水洼里，水花四溅。
　　这世界似乎并不给周璟幻想的空间，还要让她亲自将梦踩碎。
　　他们在她最喜欢的图书馆相遇，在她最喜欢的雨天加深纠葛，无意识间创造了一种爱的朦胧感。
　　可朦胧褪去，差异与冲突更清晰。
　　回过头再看，他们的相遇是两个世界的碰撞，那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书柜，就是两个世界之间消不去的壁垒。

　　周璟紧捂胸口，无声的疼痛在身体里悄悄蔓延。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许屹总爱送鲜切玫瑰了，因为他根本没能力养护鲜活的生命。
　　多么火红的玫瑰，多么炽烈的蜜语甜言。
　　可惜玫瑰花心是一块冰封的蟑螂。

　　如果所有的爱情都以陌生中的熟悉开始，在熟悉中的陌生结束，一切还有开始的必要吗？
　　火车站前，周璟最后一次回望新章，这个曾经承载她梦想的地方。
　　灯火通明的城市依旧人来人往，这繁华终是与她无关。
　　再见了，新章，周璟在心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