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帝王 ...
-
婉转悠扬的戏腔从殿中传出,“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伶人的戏腔柔中带刚,糅杂了数不尽的悲壮在其中,隐约可窥见其倾国容貌。
西宫烨闭眸沉醉了一瞬,随后问:“万福,这是哪场戏?”
万福连忙小步上前,声音尖细,恭敬回道,“回禀陛下,是……《霸王别姬》。”
“霸王别姬”,万福的搀着他下了仪驾,“这虞姬唱得不错……”
风长川刚想跳下去,想起了李嬷嬷一路上教她的礼仪,于是像模像样地踩着凳子,下了驾撵,走到西宫烨身边。
她问:“父皇,何为霸王别姬?”
西宫烨笑了笑,大手从宽袍里抖出,伸向风长川,“父皇带你去见见你皇祖母,让她说与你听。”
风长川见状也伸手,放在了君主的手中,西宫烨低头看去,那双白皙的手上布满了新旧交替的伤痕。
宫门大开,她被西宫烨牵着进了朝仪宫,宫殿的空地中搭着奢华的戏台,红衣花旦衣袂翩翩。
台中台,戏中戏,花旦身段修长而风流,脸上红白脂粉相得益彰。
身材雄伟的净角站立台上,面容悲愤交加,“妃子,不可寻此短见啊!”
花旦指向一个方向,嗓音急促,“汉兵,他,他,他,他杀进来了!”
青年眉如远山,朱唇粉面,可堪国色,他抽出霸王腰间宝剑,正要举起横戈于喉间。
风长川看着闪着寒光的长剑,眸子微眯,这剑开刃了!
随即在众人的惊呼中,松开了父皇的手,转身拔出万福手中的海月剑,双足点地跃上台,身姿轻盈,抬起苗刀挑飞了长剑。
刚醒来的李嬷嬷惊呼了一声,“殿下,不可!”随后看着事故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又气得昏厥了过去。
锵的一声,青年刚横戈在喉间的长剑落在台上,剑锋闪着寒光。
他一双桃花眸中含情脉脉,让人看了心神荡漾,倒真觉得有几分,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滋味。
台下众人皆被她的举动惊吓,敢在君主面前拔刀,简直是胆大妄为!
少女一身灰绿华服,如竹般挺直着脊背,泰然地站立在台上。
他们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反观西宫烨并没有问责的意思,询问道,“无夜何故拔剑?”
风长川双手握住苗刀刀柄,刀尖向下,朝他抱拳,解释说:“回禀父皇,剑开刃了。”
西宫烨闻言眼神冷了下来,宫中守卫森严,这戏子是如何带开了刃的武器入宫的。
他朝一般的亲卫吩咐,“带下去,严查!”
扮演花旦与净角伶人连忙跪下求饶,“还望陛下明察,此剑不是我等带入宫的!”
话音刚落,一道苍老威严的女声从戏台后传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皇帝许久未来哀家这朝仪宫了,这一来就要问责哀家的人……着实让哀家有些寒心呐。”
随后,走出一群穿着争奇斗艳的宫婢,率先出现在众人面前,她们簇拥着一位风韵犹存的老妪。
西宫烨声音低沉而柔和,“母后,儿臣平日里忙于政事,这才疏忽了您,是儿臣不对。”
太后冷哼一声,扶了扶发髻上的珠钗,“你哪是忙,你是厌烦我这个老妪多事。”
西宫烨:“儿臣岂敢。”
太后抬手屏退了宫婢,身姿端正地坐上了梨花木椅,双手覆在腿上,看向台上抱着刀的少女。
长相虽像皇帝更多,但这五官若是落在女子脸上,便觉得有些寡淡平庸,与她那双生姐姐一点都不像,“你是无夜?”
风长川大概也猜到,这位老妪应该就是她的皇祖母了,又忘了规矩,抱拳回道:“回禀皇祖母,是。”
太后眉目冷淡,“没规没矩的,皇后派给你的嬷嬷没教你规矩么?”
装死的李嬷嬷双眼闭得更紧了,希望自己此刻真的是死了,太后每问一句责,她都觉得自己离地府更近一步!
风长川耿直回答,“回禀皇祖母,教了。”
太后:“教了还是不成样子,你说那嬷嬷名讳为何,哀家罚她。”
风长川:“嬷嬷教得事无巨细,是无夜不争气,总是忘了规矩。”
太后闻言,又仔细瞧了眼她,少女神情真挚,原先不快的心情消散了许多,“呵呵,你这孩子,怎能如此憨傻。”
风长川不解,“实话实说,为何是憨傻?”
太后从桌上捻起一块花糕,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是。”她从戏台上跳下,万福胆战心惊地接了她的刀。
刚走到太后面前,就听她说:“低头。”
风长川觉得眼前的老妪很和善,于是听话地低头,那块绵软细腻的花糕看起来十分有食欲,太后抬起手,将整块塞进了她嘴里。
少女腮帮子被花糕塞满,如同一只鼓起的河豚,甜腻的味道在唇中蔓延开来。
风长川眸子眨了眨,没有嚼,有些愣怔地看着她,老妪虽脸上已有皱纹,但年轻时的风华依旧可见。
太后失笑,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小呆子,和你父皇年轻时有的一拼。”
西宫烨不满道,“母后,孤年轻时可没这么呆。”
太后:“怎么没有,你父皇那时叫你去查处贪腐,小施惩戒,你二话不说将人就斩了。当时给你父皇气的,在建新殿拿奏章砸了万福的头。”
万福听太后提起他,连声应和,“是啊,先帝当时不仅扔了奏章,还将在场的所有大臣都骂了个狗血淋头。”
风长川咽下花糕,看向西宫烨,“可是,贪腐不就是需要严惩么。”
有年雪灾,上级层层剥削,最后赈灾粮款到了难区下发到百姓手中不剩多少了。
那年,长川是切切实实体会过饿肚子的,年纪尚小的她也跟着师兄师姐们下山去干活。
西宫烨见她眼神认真,抬手覆在她的头顶,揉了揉。
他说:“你们都不及无夜懂孤。”
只是登上帝位后,浸淫官场多年,不会再像年少时那般肆意了,现在贪腐竟成了他控制大臣的一种手段。
要是小贪,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太后:“小呆子最懂大呆子,你说是不是万福?”
万福:“太后说的极是,无夜殿下和陛下年轻时的性子简直一模一样。”
风长川眨了眨眼,真的一样吗?
台上的伶人还跪伏着,花旦青年眸子微微,看向了被众人围在中间的少女。
不像其他公主一般雍容华贵,眉目冷清,像是哪个山里出来的道士,生的是一副薄情面孔。
太后又塞了一块糕点进她嘴中,亲自为她斟茶,像是个慈爱的长辈。
最后父女二人在太后这里用了午膳,太后亲自发话,“无夜的宫殿还没打理出来,这些时日便住在皇祖母这里吧。”
西宫烨偏头询问风长川的态度,她见太后如此和蔼,不像李嬷嬷说的那般不近人情,于是点了点头。
风长川被孙嬷嬷带去洗漱了,西宫烨与太后不知道说了什么,逗得她笑了,随后带着万福离开了。
“孙嬷嬷,不用,我自己来。”风长川抓着衣襟,拒绝了孙嬷嬷的服侍。
“您是公主,沐浴自当有人服侍。”孙嬷嬷又走近她。
她走一步,长川便后退一步。
长川习惯了自己的事自己做,李嬷嬷一开始也想要服侍她,后来也无可奈何了。
长川皱眉,“我是公主,难道没有拒绝的权利么。”
孙嬷嬷想起太后与皇帝那般赏识她,也不敢惹怒长川,“您若是不想,那便算了。”
随后,她带着一群宫婢就站在浴池旁,也不走,就看着她。
长川蹙眉,“出去。”
孙嬷嬷面露难色,“殿下,太后若是知道我等……”
话没说完,就被长川打断了,“我知道太后好心,但我习惯改不过来。”
孙嬷嬷刚要再说什么,太后身边最亲近的钱嬷嬷走了进来,朝她们挥了挥手,“没听见殿下吩咐么,都出来!”
于是一帮人连忙退了出去,孙嬷嬷不解,“老姐姐,主子这是何意?”
钱嬷嬷摇头,“主子们的心思岂是我等能猜的,做好自己的事便是。”
长川见一大群人呼啦一下全走光了,终于松懈了不少,她褪去衣衫步入浴池,少女背上的伤疤是最多的,交错纵横。
浴池的水雾迷漫,蒙住了她的脸,只听见她轻声低语,“呼……宫中除了规矩多些,也没有李嬷嬷说的那般吓人。”
李嬷嬷此时正跪在太后面前,双腿直发抖,她双手覆在地上,整个人伏着。
太后的手不像后宫女人那般花样多,她素手端起了玉制茶盏,翻了翻浮上来的贡茶,声音冷淡。
“你便是皇后派给无夜的李氏?”
李嬷嬷连连答是,原本殿下应该先去皇后那的,由皇后来决定她日后的衣食住行。
没想到竟因为一把刀,闹出了那么多是非,最后还被陛下截胡带到了太后这里。
太后冷哼一声,“她还好意思,当初说要丢的人是她,哀家因此事与她闹了不快,皇帝也许久不来见哀家。现在要接回来的也是她,谁不知道她那点心思,本该是无雪去和亲,舍不得那孩子,便舍得这孩子了?”
长川洗漱完,换了一身竹青色华服,被钱嬷嬷带到了前殿的屏风后,听到了这一切。也不知道是有意让她听见,还是无意的。
是了,李嬷嬷和她说过,她还有个双生姐姐西宫无雪。
长川也不知作何感想,只觉得这宫中的是非可真多,她抱紧了海月刀,似乎能从中得到慰藉一般。
李嬷嬷声音都有些发虚,“太后此等大事不是老奴能决定的,主子说什么,老奴便要做什么。”
太后将玉盏重重放在了桌上,吓得李嬷嬷抖了一激灵。
一旁的钱嬷嬷上前,声色皆十分严厉,“李氏,太后念你一路上多有照顾殿下,便免去了你教导不严的罪责。谁能给你荣华富贵,谁就是你主子。你且记住了,切莫吃里扒外!”
李嬷嬷哪还不懂钱嬷嬷的点拨,连忙表忠心,“是是是,老奴明白!老奴甘愿为殿下做牛做马,绝不做出损害殿下利益之事!”
屏风后的长川走了出来,她刚要朝太后行礼,便听她说:“无夜以后不用与哀家行礼了,哀家这院子也就只有你这个小辈愿意来。”
长川回道:“是。”
随后看向跪在地上的李嬷嬷,“皇祖母,李嬷嬷很好。”
李嬷嬷抬头,惊诧地看向她,这波云诡谲的皇城里,也只有这位呆子殿下会为了一个下人说话了吧,她一时不知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